就這樣,第二天發生了我們看到的悲劇。我後悔為什麼晚上睡得那麼死沉,沒有被愛人叫醒而去及時阻止;我後悔早上有工人上門來找他,我們沒發現他卻沒有及時去尋找。因為我的一時疏忽,悲劇發生了。
我把我的自責和內疚跟嶽父說了,他說:“你沒責任,別難受了,人死不能複生,這是他的命。真要有責任,我也有,礦上每個人都有。其實,我們都很可憐,搞不好哪一天,我們比強巴和書記死得還慘;西藏需要建設,當然要有所犧牲嘛。我們大多是自願來的,要不服輸,要認命!”
我沒心情去弄明白嶽父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因為有兩位家人在身邊,一直都能給我安慰,這讓我的心情寬慰了許多。後來據我了解,每年在藏區,因為醉酒臥倒在路邊睡覺而凍死人的悲劇時有發生,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吳有根的死絕對不是特例。許多年之後,每次聽到這種事件我就想到吳有根。吳書記啊吳書記,酒就真的那麼好喝嗎?如果不是得知調動而豪飲慶祝,會發生這樣樂極生悲的事情來?
吳有根死後,礦區晚上鬧鬼的傳聞很快傳開了。一位工人的家屬在路過吳有根家房子的時候,總感覺裏麵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個人影在裏麵歎氣、說話。一經傳開,就變成吳有根家裏鬧鬼的故事了,到後來就越傳越離譜,弄得人後背發麻。還有人添油加醋,說在房子外還見到強巴,強巴沒有下巴,正在一個勁地敲家門。傳謠的工人還說自己驚嚇過度,鬼魂聽見他的喊叫聲,便從門縫裏鑽了進去……礦區的鬼故事越傳越玄乎,甚至影響到了日常生產。還有人預測,下一個死的將會是我,因為我家的房子就住在吳有根家隔壁。
程臘梅聽了這些風言風語後,憂心忡忡地勸我搬家或者離開礦區,以逃避可能的滅頂之災。我一時哭笑不得,狠狠地說:“我命大,偏不搬。就算有鬼,到了藏北還是會有高原反應,我不信鬥不過它!”為此,我還專門召開了一次大會,對這種封建迷信思想進行了批評。久而久之,那些工人見我活得好好的,就慢慢閉上了嘴巴。
一個人死了,礦區還得繼續生產。有人走,便有人來。如果沒人去世,這個世界隻怕到處都是人,地球上站都站不下了。當時我是這樣安慰自己的,也正因為這樣想,我才能忘記傷痛,繼續苟活在礦區。我是礦上的領導,應該做個表率。約莫兩個月後,礦上的生產生活完全地恢複正常,吳有根的死成為別人嘴裏的談資。而對我來說,那是一份心靈深處的隱痛。在家裏,我們閉口不談吳有根,免得勾起傷痛的過往。
這期間,我們3人回了趟江蘇和四川,見到蕭娟已經會喊“爸爸、媽媽、姥爺”了,心裏既高興又內疚,在此略過不談。
與此同時,我還去了趟吳有根的老家,見了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那個苦命的女人見了我什麼話都不會說,隻知道哭,偶爾夾雜幾句方言,抱怨命運的殘酷和未來生活的艱難。除了陪著掉眼淚,我又能做什麼呢?
留下一遝撫恤金之後,我在吳有根老家逗留了兩個晚上,並認了兩個孩子做幹兒子。晚上,我看到吳有根的小兒子吳小軍一直用眼睛盯著我,就示意他過來跟我說話。孩子怯懦地走過來,聚精會神地看著我。
“小軍多大了?”
“6歲。”
“哦,比我家女兒大4歲。”
這時,孩子鼓起勇氣,問:“幹大,你跟我大是在一起的嗎?”我點點頭。
他繼續問:“西藏在什麼地方?”
我把手往西方指去,說:“一直往西走,就是西藏了。那是你爸爸和叔叔工作的地方。很遠很遠。”
“西藏很高嗎?”他繼續問。
“是啊,很高,跟在天上一樣,有天那麼高。”我猶豫了一下,用孩子一樣的口吻回答。
“那我爸爸怎麼死了?”
孩子的眼裏沒有太多悲傷,6歲的他還不了解死亡意味著什麼。上一次,吳有根回老家還是在他4歲多的時候,對於父親的樣子,他差不多隻有個模糊的印象。死亡意味著什麼?也許從他母親的眼淚裏,能猜測出那是一種類似出遠門、回不了家的旅行。吳有根一去西藏就很少回來,即使回來也就一兩個月。死亡與離開家人去西藏工作,對於孩子幼小的心靈來說又有多大區別?
想到傷感處,我不忍讓孩子在這麼小的年紀就知道死亡的真相,就對吳小軍說:“你親大沒死,他還在西藏呢,你長大了再去找他……”
第三天一大早,我向嫂子叮囑了一番後便起身告別。回去的路上,我心裏默念,吳有根啊吳有根,你也太狠心了,走得也太匆忙了吧,怎麼會那麼狠心,扔下孤兒寡母一人那麼瀟灑地離去呢?
地球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死亡而停止旋轉,生活還得繼續,日子依舊在各種理由下延伸。休假結束後,我、愛人、嶽父告別故鄉,繼續向西藏進發。在嶽父身上,我看到了一種年歲久遠的滄桑,盡管他50歲不到,但雙鬢已經開始花白了。而程臘梅,路上一直沉默著,也不願主動跟我說話。我知道,全是因為蕭娟的緣故。
在格爾木前往礦區的顛簸的汽車上,嶽父對我說:“小蕭,我這輩子算是看到頭了,過幾年退休,就安心回綿陽享幾年清福。你年紀還輕,現在已經是廠長了,前途無量,就跟臘梅好好在西藏待著。”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爹,這麼多年了,你後悔當初的選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