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匪石

仙路·十裏桃花

作者:遠在

臘月二十五,正是漁民祭灶的日子。

我不喜歡灶王爺那個嘴碎的神,便自己偷了塊饃饃蹲在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著。

三叔公走過來在我腦袋上狠狠一拍,才咬了沒幾口的饃掉在土裏。我蜷著身體挨打沒說話,直到他把我揪到廣場,火光跳躍間我看見漁家們都擠在火堆旁,有的手裏還拎著跟我一樣大小的孩子。

秦暖在柴垛上坐著,白錦衣裳映著火光閃閃發光。他的手上一拋一拋地扔著一個金餜子,嘴角勾著一抹笑。三叔公摸著腦袋上前訕笑著:“爺,島上十五六的崽子都在這兒了,您挑吧。”

三天前,是我在海邊發現了秦暖。乘坐的商船失事,秦暖卻抱著塊板子大難不死地漂到了瓊居島。他抬起頭,發髻散開濕淋淋地搭在臉頰上,露出一個笑:“小哥,搭把手。”

我蹚水下去,卻將他的板子狠狠推離了岸邊。

可惜太遲,三叔公和島民們趕到,將貴公子模樣的秦暖救上了岸。那一夜,我聽三叔公磨了一宿的刀,許是和其他島民未談妥如何分贓,容秦暖多活了兩日。待得第三日,秦暖先發製人。他召集所有人,當著大家的麵將外裳除下,將貼身戴著的塞滿了金餜子的細長布囊當眾抖出來,說是要買一個小廝。

我又瘦又小,隻攥緊了手裏的饃饃,緊盯著秦暖。他衝我伸出手,一笑:“我選那個瘦的。”

我衝秦暖一咧嘴:“你膽子倒大,不知道我們家湯鍋子裏還熬著人骨頭呢?”

話音剛落,三叔公就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我趔趄一下,好不容易站穩,就看見秦暖指頭一點:“就要他。”

三叔公捧了金子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歡天喜地地去了,對他而言不用分贓就獲得一筆橫財還省了張吃飯的嘴巴,真是一筆劃算到不得了的生意。

而用渾身家當換了個小廝的秦暖也不再引人注意。他衝我極為嚴肅認真地說:“我餓了,把你的饃饃分一半給我。”說完,又忍不住一笑。

我被那笑容灼傷了眼睛,全無之前的囂張氣焰,隻呆呆地不說話。他伸手在我腦袋上一拍,自行搶了饃饃掰了一半。

那個饃饃,是我在瓊居島吃的最後一口糧食。我帶著我的主子秦暖,在那個晚上偷走了三叔公家的船,連夜離開了瓊居島。我還發現秦暖除了那張好看的臉,還有雙無力的腳。

他說那是天生殘疾,治不好的。

我把他背到船上的時候,秦暖突然靠近我耳朵:“你良心好,你把我推走,是怕島上的人害我,對不對?”

瓊居島方圓數十海裏多生暗礁,險得厲害。

十年前,大夏朝同別茲國海事通商,大小商船往來多有失事。起先有船箱財物漂來,島民們撿著值錢的東西,歡天喜地地走了。後來,有眼紅的便去翻檢漂到海岸邊的屍首,將細軟一卷而空。再後來,有僥幸抱著板子漂到瓊居島的活人,也多半被謀財害命。像三叔公那樣的,便是如此。更有甚者,為了敲掉亡者嘴裏的金牙,將骨頭扔鍋裏煮。

我一害羞,手便一軟,把秦暖扔在了甲板上。秦暖扶著腰連聲哎喲,卻是眉開眼笑。他一手撐頭,一手瞅著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背過身子搓搓臉,緩緩開口:“阿昔,不是可惜的惜,是昔時昔日的昔。”

他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看著我的眼神像是曆經滄海。

半個月後,我帶著秦暖回到了大夏。

秦暖出身於大夏有名的碾玉世家,府上下人仆役眾多,連貼身小廝都配了一打。我剛背著秦暖走進秦府大門,就被噓寒問暖的下人們生生擠開。我樂得偷懶,自個兒去廚房討了個饅頭叼著,轉身卻被秦暖的嬤嬤在頭上打了一記。

老太太把我拎進浴桶,嘴裏還嘮嘮叨叨:“府裏的下人伺候都伺候不過來了,還從外頭拎個髒兮兮的小子回來。少爺一把年紀也不長進,好歹帶個漂亮姑娘回來!”

怪不得嬤嬤嘮叨,我和秦暖本就是死裏逃生回來的。在大海上漂了那麼多天,唯一的幹糧就是我叼在嘴裏的半個饃,若不是我技術好捕到了魚,我們倆早已餓死了。

我沒吭聲,在桶裏紮了個猛子,再濕淋淋地鑽出來。嬤嬤被濺出來的水花潑得要發火,然而剛盯上我的眉眼就愣了一下。她快手快腳拆掉我的發髻,打量片刻忽然換了一副笑眯眯的臉孔:“姑娘想吃點什麼,我先吩咐廚房做著。”

我恍惚了一下,這才想起在瓊居島上被踢來踹去十餘年的我是個姑娘。

吃飽喝足的我被送入秦暖的房間,旅途勞頓,我便自來熟地鑽進帳子裏補了個覺。直到聽見響動,透過朦朦朧朧的紗簾看見秦暖坐著輪椅進了房間。

我剛要翻身繼續睡,卻一眼瞥見自己身上的輕紗衣裙,頓時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

秦暖在帳外笑著:“阿昔醒了,嬤嬤好像很喜歡你,誇你好胃口呢!”我一橫心一咬牙,掀開簾子就往外跑。

秦暖目瞪口呆,下意識就抓住要奪門而出的我。我隻覺得手臂上鑽心地痛,一聲都來不及吭就滿頭大汗地摔在秦暖身上。秦暖下意識地攬住我,拂開我的劉海兒訝然叫了聲阿昔。

迎著房內的迷離燭火望著秦暖的臉,我忽然產生一種恍惚之感。似乎在很久以前,我就見過他一樣。

許是知道我是女兒家,秦暖便有些避嫌。他遠遠坐在帳外的輪椅上,燭火在他的側臉上半明半滅:“先生,可有辦法保住她的胳膊?”

郎中搖搖頭:“不好說,這姑娘的胳膊被銳器所傷,又被海水醃泡,要先剔除胳膊上的腐肉,再說其他的。”老郎中將一個熱燙的麻布包敷在我的口鼻上,“姑娘,老夫從一數到十,你用力呼吸。”

我照著郎中說的做了,隻覺得一股刺鼻的味道湧入鼻竇,讓腦子都昏沉起來。然而當第一刀下去,尖銳的痛楚依舊刻入腦子裏,讓我一聲尖叫,險些從床上跳起來。郎中卻仍然一刀接一刀繼續著,我另一隻手緊攥床褥,嘴裏驚呼了一聲:“秦暖!”

隔著簾子我看見秦暖渾身顫了一下,身子僵直。我哭到聲音都發了顫,最後氣力微薄地喊秦暖。

郎中滿頭大汗:“麻沸散似乎對這姑娘不起作用。沒辦法,這傷不得不治。”他轉過頭瞪了秦暖一眼:“你倒是過來,跟她說說話!”

秦暖有些猶豫,直到大夫又是一刀下去我整個人像被扔在甲板上險些跳起來的魚一樣,秦暖終於心軟,推過輪椅捏住我的指尖,聲音溫潤:“你看著我。”

我原本沒想要搞這麼大的動靜,秦暖卻握著我的胳膊整個人發著抖:“在海上漂著的那幾天,你就是割你自己的手臂做餌捉來的魚嗎?”

我隻能咬緊牙關,強扯出笑去安慰他:“你不是暈厥過去了嗎?那個饃饃又吃完了。誰讓你是我主子呢?我不照應你誰照應你呢?”

他眼神一黯,卻看見我手腕上的一點紅鸞痣,臉色猛一下白了,一句呼喚輕輕出口:“娘娘?”

我不知道秦暖將我認作了誰,隻知道自那一天起,秦暖再也不肯敲我的頭,也不大願意跟我親密地說話了。隻吩咐府裏的下人,好生照顧我。我好吃好睡了三四天,看見院子裏的下人又開始行裝,這才興致勃勃地蹦躂去找秦暖:“我們去哪裏?”

秦暖執著一卷書避開我想要拉他的袖子,隻淡淡道:“出海。”

秦暖出身碾玉世家,出海遠赴仙山采玉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我卻毫無察覺,依舊興奮:“這回去哪裏?蓬萊?方諸?還是瀛海?為什麼不早些跟我說,我這就去收拾行裝。”

秦暖麵無表情:“你的傷還沒有好,不要出海。”

我愣了一下,笑眯眯地道:“我就是在島上長大的,你忘了你是靠誰才活命回大夏的?你既然買了我,自然你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

他卻突然發了脾氣:“不錯!你是救了我,但也不用一天到晚掛嘴邊,我總會報答你的!”

我從沒見秦暖這樣大聲跟我說過話,不禁有些訥訥:“我不是那個意思……”

秦暖深吸一口氣,挪開眼光,像是不想看什麼髒東西一樣:“既然你也知道我是你的主子,就做好你的本分。當初我買你的時候並沒有寫賣身契,你養好了傷就快些離開吧!”

秦暖的脾氣來得完全莫名其妙,但這茫茫九州大陸我隻認識一個秦暖而已,不跟著他又能跟著誰呢?三日後,船隊開拔,我將受傷的胳膊紮緊,換上小廝的衣服,揣上一包袱燒餅就偷摸上了船。

出發的那天正好趕上秋汛初始,天已經沉沉陰了多日,說實話這樣的日子並不適合出海,不知道秦暖為了什麼樣的生意這樣急。我躲在甲板下,聽舵子手嚐試勸服秦暖:“少主,這樣的天氣是海龍王要發怒啊,咱們還是回吧!”

秦暖堅決得很:“我一刻都等不得,必須出發。”

我在艙底偷偷探出頭來,頓時臉色蒼白,這個航路分明是開往瓊居島的。

我禁不住渾身發起抖來,自從我被秦暖帶出來,從沒有想過還要回那個鬼地方。我終於藏不住,推開秦暖的艙室,卻撞見他坐在輪椅上擦身。

秦暖飛速地放下撩起的袍子蓋住自己的傷腿,大發脾氣:“誰讓你進來的?”說完像是認出了我,更是生氣:“誰讓你跟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