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燈十裏正迢迢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子夜初
那一年的冬天,皇宮的屋簷上積了厚厚的雪。
棋子君正從參政殿歸來,遠遠就看到左丞相一行人迎麵走來。屋簷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像是一層薄薄的珠簾,將他們和外界隔開了。
一行人低頭行禮,恭恭敬敬喊她:“貴妃娘娘。”
棋子君隻是低頭還禮,擦肩而過的刹那,她從棋顏手中接過細細的紙卷。沒有人看到,沒有人會想到,她堂堂一個妃子,竟然和當年的太子少保有勾結,或者說,有苟且。
等到她回過頭去想再看一看那個人的時候,一行人已經走得無影無蹤。她連棋顏一個背影都沒有抓到,從來都是這樣,她的一廂情願,他的視若無睹。
棋子君趁無人時打開了紙卷,上麵隻有四個字。
“今夜舉事。”
是他的字跡,娟秀卻又剛毅,她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舍不得毀掉,卻又不得不毀掉,最終還是放在火上燒了。
外頭又下起大雪來。
為這一場籌謀,她失去了整整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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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子君一直都還記得第一次看到棋顏時的情景。
那時的棋子君還是街上一個乞討的小乞丐,從另一群乞丐手裏搶了饅頭咬在嘴裏拚了命地跑,一邊跑一邊吃,死也不打算把那饅頭還給那些乞兒。
然而她最終還是被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頓,搶走了剩下的半個饅頭。
那三年的饑荒,餓殍遍野,棄兒無數。
棋子君傷痕累累地從地上爬起來,撿他們掉下的饅頭渣來吃,卻在這時候她看到一雙幹淨的白靴,順著衣角向上抬起目光,她看到了一張幹淨漂亮的臉。
那時候的棋顏還是個少年,他隻用了一個燒餅就帶走了棋子君。
他問她:“你可以願意跟我走嗎?”
而棋子君為了一個燒餅,就把自己賣給了棋顏。又或者說,是因為那樣一張漂亮端正的臉孔,又可能是那一雙波瀾不驚的眼瞳,其實到如今棋子君也並不能想得很明白。
她到了棋家才知道,她並不是棋顏撿回來的唯一一個棄兒。
棋家家主在朝中官居左相,棋丞相膝下無子,棋顏是棋丞相唯一的侄子,視如己出。她每天都能看到棋顏來到後室,看他們習武練劍,讀書識字。
但他再也沒有多看她一眼,在他眼裏,她不過是跟其他從街上撿回來的棄兒一樣。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沒有問過,雖然那時候棋子君還沒有名字。
不過那一刻,棋子君卻下定了決心,她要離他再近一些。
棋顏終於看到棋子君是在一場深夜尋人之中。
那一晚也不知道是誰不見了,整個相府鬧翻了天,所有的人都被喊出去找人。棋子君舉著火把一路隨著人群追出去,但是到了最後她卻沒有隨大部隊回來。
副官清點人數,三十四個棄兒竟隻有幾個活著回來的。
棋顏聽後無動於衷,隻淡淡地掃了一眼剩下的幾個孩子,說了一句:“帶回去。”
卻就在這時候,棋子君從林子裏跑出來,滿身是血。
副官也嚇了一跳,隻有棋顏的眼神冷漠如常,他問她:“怎麼這麼久?”
棋子君低了低頭。
“找到人了嗎?”
棋子君仍然隻是低頭。
棋顏也不再問,隻說:“也帶回去。”
那一場“大逃殺”裏活下來的孩子不過七個,棋子君靠在牆上想,大概他們早就想好了最後要用這樣的方法把沒用的人都淘汰掉,而她真的差一點,就要暴屍荒野了。
正這麼想的時候,內室的門開了。
棋子君抬起頭來看向進來的人,他還是那樣沒有表情,狹長的丹鳳眼裏波瀾不驚,仿佛任何事都不能打動他的心。
他蹲下身子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抬起傷痕累累的臉,一雙明亮的眼在小小的巴掌臉上閃著光。他抬手擦去她臉上的血跡,棋子君戰栗地抖了一下,他卻抬手扶住她的麵頰。
手指輕柔地拂過傷口,暗沉的丹鳳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棋子君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那時候的眼神,她一直不能確定棋顏是否喜歡自己,就是因為那樣一雙眼睛。
實在太過波瀾不驚,卻又變幻莫測。
後來他給她名字,他說:“你就叫子君吧。”
他把她留在身邊,手把手教她寫字習劍,很冷的天,他讓她站在院中隻穿單衣練劍,酷暑的夏他讓她在烈日下暴曬,連一口水都不給她喝。
副官站在那裏看著都有些不忍,而棋顏隻是淡淡道:“那孩子都能從狼群裏活著逃出來,這些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他們是後來才發覺林子裏的死狼。
當時棋顏帶著副官去找剩下的孩子的屍體,卻在林中發現了狼群。狼群圍著一隻死狼的屍體,久久不肯離去。眾人不敢靠近,隻有棋顏走上去,狼群見到那個人竟然也有些害怕,在棋顏放了一支空箭後,紛紛散去了。
棋顏低頭查看地上的死狼,轉身對副官說:“那個最後逃出來的孩子在哪兒?”
許多年以後,棋顏問她:“當時你怎麼會想到咬死那匹狼的?”
棋子君靜靜地托著腮看窗外說:“我也不曉得,我隻是想著不能就這麼死了,我要回去那個人身邊。”
而那個人,說的就是他棋顏。
那一年,棋子君隻有九歲,就能咬死狼王從狼群中死裏逃生。十三歲的時候與禁衛軍對決,竟能從十三個男人中勝出。所有人都有些怕了她,隻有棋顏並不怕她,他把她帶在身邊,給她名字身份。
後來,她問棋顏說:“他們都怕我,你為什麼不怕?”
棋顏淡淡笑道:“這個世上還沒有什麼是能使我害怕的。”
那一刻,她聽見心動的聲音。
她愛慕這個人,一心一意,自始至終。
棋子君十六歲,俊俏得讓城裏青樓的姑娘都怦然心動。
每每棋顏帶女扮男裝的她出入花街柳巷,姑娘們便一個個楊柳般地朝她倚靠過來,她起先有些厭惡,倒是棋顏說:“她們既然這樣喜歡你,你又怎麼能負了美人恩。”
她搞不懂,棋顏明明從來都不正眼看她,為什麼到了那種地方與那些女人倒能談笑風生起來。棋子君也曾對鏡梳妝,自己的容貌雖說不上國色天香,但也絕對不會輸給那些庸脂俗粉。
隻可惜,在棋顏眼裏,她並不是一個女人。
她是他最快的劍,最好的刀,最得力的殺手。
那一年棋顏帶兵圍剿叛軍,逼到最後,沒有人敢靠近那叛軍頭子,他舉著刀對棋顏吼:“棋顏你這朝廷的走狗,總有一天不得好死。”棋顏隻是靜靜地聽著,而後淡淡地對子君說:“殺了他。”
棋子君一刻都不曾猶豫,劍鋒劃過那人的喉嚨,血濺了她一身。
棋顏抬手遞過去一塊帕子說:“以後殺人,記得不要讓那些人的血弄髒你的衣裳。”
她從沒有在他眼中看到過一絲情緒,高興也好,傷心也罷,統統沒有。她在他身邊九年,整日隻是對著一個冷若冰霜的棋顏,她想讓他笑一笑,哪怕隻有一瞬也好。
正月十五花燈會那天,他們正從東宮回來。
棋子君看到四麵張燈結彩的花燈,不禁頓了頓,棋顏轉身看她說:“想去看嗎?”
她怯怯地點了點頭,棋顏淡淡道:“那就去吧。”
她抬手拽住他說:“師父和我一同去。”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抓他的手,平日裏練劍比武,雖然身體接觸並不會少,但這樣握他的手還是第一次。棋子君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她以為棋顏會推開她的手,但沒想到棋顏卻沒有動,良久終於說:“那就一同去。”
她頓時歡喜起來,嘴角緩緩揚起,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那也是棋顏第一次看到棋子君的笑容,他從不曾想過這個女扮男裝留在自己身邊的孩子竟然也已經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她那一瞬的笑讓周圍的花燈都暗了下來。
很多年後棋顏想起來,都覺得自己那時候一定是心肌舊患發作了,不然為什麼好端端的心跳會突然漏了一拍,而那些花燈到底是什麼模樣,他竟然也已經不記得了。
隻有棋子君的笑,他記得清清楚楚,怎麼都忘不掉。
那天晚上棋子君得了生平第一盞花燈。
那是一盞琉璃燈,攤主號稱是西域覓來的珍品,隻要能答對那七七四十九題燈謎就能得到。彼時棋子君一臉好奇又渴望地盯著那盞花燈看,棋顏不禁問道:“你喜歡嗎?”
棋子君垂下眼睫,良久才點了點頭。
棋顏道:“那就自己去拿來。”
依然是冷漠的模樣。
棋子君咬了咬牙,她雖然是棋顏手把手教出來的,但始終不及棋顏十分之一。到最後三題,她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正求救地望著棋顏,棋顏卻隻是看她。
她知道,他不會幫她,從來都不會。
而最後棋子君還是沒有想出來,那花燈又被高高掛到了竹竿上,她一路上沉默寡言,棋顏隻對她說:“知道自己還不足,日後就需加倍努力才是。”
她低著頭道:“是,師父。”
那一晚她回到房中,卻看到琉璃燈掛在床頭,點點熒光照著房中的白紗帳,竟也美如星辰般。
她心下歡喜,急匆匆拉開門跑出去。
棋顏正在院中獨自下棋,聽見她跑過來,不動聲色地從棋盒裏拿起一顆白子,棋子君走上前兩步道:“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