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燈十裏正迢迢(2 / 3)

棋顏落下白子道:“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依然是嚴厲的聲音,棋子君卻開心地點了點頭,看那棋盤道:“師父,子君陪您下一局吧。”

棋顏少見地抬起眼望著她說:“輸了,燈要還給我。”

棋子君咬了咬嘴唇,用力說:“好。”

棋顏轉過臉去,嘴角微不可查地揚起一絲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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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駕崩,太子繼位。

那一年,棋子君十七歲,她從棋顏臉上看到了少見的愁容。

“如今的皇後是右丞相的女兒,右相權傾朝野,朝中有一半的大臣都在右丞相操控之下。加上他軍權在握,又將忠心皇帝的幾位武將發配邊疆,時事對我們,對皇上都很是不利。”

棋丞相這麼說的時候,子君正端著茶進來。

“皇上的意思是,要除右相?”

棋顏一直都沒有說話,端起棋子君送來的茶慢慢喝了一口,放下茶盞道:“那麼,後宮先得要有我們自己的人。”

棋子君隻是垂著眼睫立在一旁,她想起窗前那盞琉璃燈,嘴角還是微微上揚的。

走出書房的時候,棋顏突然說:“子君,我要你去皇上身邊。”

棋子君愕然一怔,抬起目光隻看到棋顏的背影。仿佛小時候他每每來巡視他們練功,遠遠的一個背影。可是此刻分明離得這麼近,卻突然又變得這麼遠。

“要我……去做皇帝的侍衛嗎?”

“不。”棋顏轉過身來看她說,“要你去做皇帝的妃子。”

棋子君怔怔向後退了兩步,她不信這麼多年來,他就一點看不出她的情義,他怎麼就能這樣把她拱手送人。

“我不去。”這是第一次她在他麵前說“不”。

他眼裏沒有慍色,仍然那樣一臉波瀾不驚地看她,棋子君咬了咬嘴唇,又說了一次:“我不去。”便扭頭奮力地跑開。

棋家已經三代為瀛朝效命,棋顏自小便在東宮供職,看著太子一路長大,與太子幾乎是情同手足。棋子君也知道棋顏不會背叛大瀛朝,他說要把她送過去,絕不是她的一句“我不去”就能扭轉乾坤的。

那一晚她坐在琉璃燈下出神,琉璃燈幻化出各色的圖案模樣,讓人看得心神蕩漾。她想,他肯為她拿來琉璃燈,為什麼到了如今卻又肯把她拱手送人?

他心裏到底是怎麼想,到底有沒有她?

她閱人無數,也會讀心,可是隻偏偏讀不懂他一個人。

“師父。”她到後院,看到棋顏站在那裏。

仿佛已經站了整夜,他頭發上都有微微的露水。

棋顏轉過身來,她直直地望著他,像是要把他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但她讀心的本事尚且不及他十分之一,用力望進去,也隻是一片空寂而已。

“師父,子君其實對您……”

“我棋子墨一生都不會娶妻。”

她怔在那裏,他要她死心,竟然能用一生孤獨相脅。

“你若不願去,我另覓他人。”

棋顏邁步的刹那,卻隻聽見身後的棋子君說:“我去。”他轉身看她,她眼底清寂一片:“師父要子君去,子君一定會去。”

他知道沒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她也知道隻有自己才能全心全意為他辦妥這件事,對他來說,她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對她來說,他是這蒼穹萬物。

她愛他,不惜為他粉身碎骨,隻要他高興。

***

那幾晚,棋子君都無法入眠。

她自七歲跟在棋顏身邊,形影不離。而棋顏自十五歲便是太子少保,日日進出東宮,她見到太子的機會也並不少,太子對她的心思她也不是不知曉。

若她不是刻意女扮男裝,隻怕也不用等到今時今日,她早就是後宮專寵。

可是,如今已過選秀時機,要送一個人進宮,又要瞞過右相的耳目談何容易。她冥思苦想,輾轉難眠。第二日棋顏看到她,眉頭微微一皺道:“你的臉色怎麼這樣?”

她隻垂下眼睫,棋顏也不再問,隻說:“明日皇上去圍場狩獵,你同我一起前去。”

甚至都沒有再多看她一眼,就那樣轉身走了。

她聽見心底石沉大海的聲音,她知道這是最後一麵,忍不住又回頭去看他。而他隻是大步地往前走著,甚至沒有絲毫遲疑。而她知道明日天一亮,她就再也不是他的貼身侍童了。

皇帝從圍場帶回來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朝中大臣議論紛紛,皇後更是如坐針氈,片刻不停地來到皇帝寢宮,隻看到病榻上坐著一個麵容憔悴,五官清秀的女子。

皇後剛要鬆一口氣,卻一轉眼看到皇帝一口一口將湯藥喂給女子,不禁怒道:“皇上,這女子是誰?這樣來曆不明的人,怎麼就能隨隨便便帶進宮中。”

“來曆不明?”皇帝抬起目光,冷笑道,“她就是太子少保的貼身侍童棋子君,怎麼皇後不認得她了嗎?”

皇後像是嚇了一跳,向後趔趄了一步說:“她,她不是男兒……”

“若不是她在圍場上出手相救,朕早就被那些狼吃掉了,子君救駕有功,理應封賞。”皇帝緩緩抬起目光道,“朕要封她做五品才人,皇後可有異議?”

皇後恨恨的一雙眼珠子恨不得挖出棋子君的心來,而棋子君隻是看著站在一旁的棋顏。他垂著眼睫站立的模樣依然是那樣冷若冰霜,仿佛這個人沒有心。

她當然知道是棋顏故意放出那些狼,他甚至不顧她的性命也要把她推到皇帝身邊去。

做得這樣決絕,還真是棋顏的風格。

她隻覺得心口疼,咳了一聲,將剛喝到嘴裏的藥咳了出來,皇帝竟然就伸手去接,一旁太監忙要上前阻止,皇帝卻揮手屏退,轉身向棋顏道:“你把子君藏得這樣好,若不是這一回涉險,隻怕你要瞞朕一輩子了吧?”

棋顏隻是低頭道:“臣不敢。”

皇帝又笑了笑說:“子墨,朕就這樣跟你要了她來,你心裏可有不快?”

棋顏把頭壓得更低,應聲道:“子君得皇上恩寵,乃是棋家的幸事,臣不敢造次。”

她聽那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心上。

她受封才人,賜住雁居宮。皇帝送來的珍稀珠寶,她看也不看一眼,貼身的宮女為她梳洗打扮,細細在她耳邊說:“娘娘,這是皇帝的恩寵,您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打扮起來。”

她就知道這個宮女也是棋顏安置進來的,那盞琉璃燈再也不能掛在床頭,她隻能把它收在櫃子裏,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拿出來細細看看。

可是看著看著,卻突然又好像看不明白,竟不自覺落下淚來。

她從來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在雁居宮流下的淚卻能淹沒良田。

她隻在有危難時才能與棋顏在後宮密會,每一回話多不過五句,每一次他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他從來是這樣,心思縝密,步步為營。

棋子君進宮不過數月,就有了喜脈。那一日喜報傳來,皇帝正在書房同棋顏商議事情,聽見之後放下朱筆,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雁居宮。

她正躺在床上,臉色不好,棋顏隻遠遠看她一眼,又垂下眼睫。

而那孩子在她腹中沒有待過一個月,就被皇後一碗毒藥送了命。她明知道是毒酒,也仰頭喝了下去,隻因棋顏對她說:“這孩子,是你扳倒皇後的機會,你要坐上後位,我們才有機會扳倒右相。”

她義無反顧地喝下去,疼得在床上打滾,心裏卻絲毫不曾後悔。

皇帝勃然大怒,要治皇後的罪。

右相蠢蠢欲動,三萬大軍兵臨城下,棋顏按住皇上握印的手說:“皇上,時機不到,不能輕舉妄動。”

她正走到大殿外,聽見皇帝在書房裏勃然大怒:“朕謀劃了這樣久,甚至不惜連自己的孩子都殺了,竟然到這裏功虧一簣,你要朕忍,忍到什麼時候?”

一桌子的東西劈裏啪啦地朝棋顏飛過去,他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裏。

宮人讓她等一等,她站在門口看到棋顏走出來,臉上有被鎮紙劃傷的痕跡。而眼睛裏卻仍然是波瀾不驚的一汪水,隻抬頭看了看她說:“娘娘臉色不好,還請多珍重。”

她低了低頭,隻說:“大人也請多珍重。”

她著人偷偷送去上好的傷藥,卻被棋顏退了回來,隻說宮裏有的,棋家都並不少,還請娘娘多珍重,退回來的藥盒裏夾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以退為進”。

第二日一早她摘下鳳冠頭飾,一身素衣來到皇帝麵前跪下道:“請皇上賜罪臣妾。”皇帝微微一愣,她抬起目光道,“請皇上相信臣妾和棋家,一定會為皇上鏟除逆黨,但此刻先請皇上將臣妾打入冷宮。”

棋妃被打入冷宮的消息一經傳開,右相立刻就退了兵,她在冷宮得到這個消息還是棋顏來告訴她的。彼時她渾身冰冷,麵色憔悴,棋顏淡淡地看她問:“你臉色怎麼這樣?”

好像那一日送她進宮,他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她正要說話,他卻已經脫下大氅披在她身上說:“娘娘要多珍重,起兵之事,迫在眉睫。”

她張了張嘴,卻也不知道說什麼,她知道她說或者不說,棋顏都是知道的。

他什麼都知道,隻是什麼都當作不知道而已。

她終於染了風寒重病不起,皇帝請求太後將她接出冷宮,但那風寒入骨,她久病不愈,身子落下了病根,說是隻怕很難再給皇室延續血脈了。

皇帝愧疚她,賜封貴妃,皇後咬牙切齒,卻也暗暗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