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裏佳期一夕休(1 / 3)

千裏佳期一夕休

宮·庭院深深

作者:阿星

1

我醒來時正是黃昏,殿外響起匆忙的腳步聲,宮人慌慌張張進來,一臉恐懼:“娘娘,大司馬來了!”

瞧著她那沒出息的樣子我頗有些無奈,不止懿寧宮的宮人,便是文武百官,提起大司馬秦殊就沒有不怕的。

於是,整了整衣袍,對著宮人道:“宣大司馬覲見吧。”

其實見不見不是我說了算,他要見我或是別人,無人敢說不。我這樣,不過想自欺欺人地保持最後的威儀。

2

我三歲那年,父親還在,手握兵權,秦家也是京中的顯赫大家。那年,家裏請了護國寺的覺明大師為我判命,大師說,此女他日將母儀天下。

十六年後,此話應驗。也就是我十九歲那年,先帝下旨迎我入宮,冊為皇後。

當時先帝已病入膏肓,先皇後早逝,東宮空虛,再逢聖躬有違,人心惶惶。為了穩定朝內外與後宮,也為給先帝衝喜去病氣,便有了這道冊封新後的詔書。

就在半年後,先帝駕崩了。先帝駕崩前,因膝下無子,便在皇室宗族中挑出魏王之子臨燁,命人抱入宮中,養在我膝下。而先帝崩後,臨燁便承皇子之名登基為帝,於是,我便在那一年,成了大齊史上最年輕的太後。

對於這項殊榮,我並沒有覺得幸運。

一朝的太後,聽起來是尊貴無比,說白了,不過是個年輕還不能改嫁的寡婦。如今秦家人死的死,流亡的流亡,剩了我一個,再高的尊位也不能榮及父母,光耀門楣,不過是長日漫漫,孤獨餘生罷了。

我一直覺得,大師那句判語還有下半句的。如,雖此女他日將母儀天下但餘生孤苦無依等,許是覺得後半句不太好,便沒有說。

而我求的,不過是往後能有個安寧日子,臨燁能順利長大,掌權親政後天下太平。

可偏偏,朝中有秦殊。

3

宮人將殿內的燈燭點上,我努力挺直了背脊,看著秦殊踏入殿內。

他著一身深色通袖襴袍,玉麵墨發,登時仿佛叫燭光為之一暗。我有片刻的失神,他已行至身前。

不曾行禮,他就冷冷地看著我,帶著素日那般倨傲的神情,仿佛任何人都不在他的眼裏。

“大司馬求見哀家所為何事?”

“來告訴娘娘一件喜事,”他冷冷地笑起,那樣的麵容,一笑之下如有光華乍現,偏偏,最叫我懼怕。因為他每每如此笑,朝中必生事端,果然他看著我開口:“謝雲舒死了。”

我猜到不會有什麼好事,卻不想是這件事。我還想裝作不在乎,可手卻止不住發顫。我曾答應過謝冕,一定會保住他幼弟的性命,我已經命人將他護送出京,我以為天下之大,秦殊定難找到。而他明明已殺了謝家滿門,卻仍不放過謝家這最後一點血脈。

他才七歲,跟謝冕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每次我叫他“小謝冕”,他便咧著嘴笑著問我,姐姐還要多久才嫁給哥哥啊?

可如今,那個可愛的孩子,就這麼沒了,不過是因為秦殊的遷怒。

秦殊繼續開口:“是我親手殺的,割了頭裝在匣子裏,要不要我讓人拿來給你看看?”

我緊攥著拳頭,怔怔地看著他,想從他麵上看出一絲往昔的樣子,可這已是全然陌生的一個人了。我再一次絕望地清醒,他已不是當初那個秦殊了。

年少時的秦殊脾氣是再好不過的,我淘氣,闖了禍娘要罰我時,他總會勸我娘,哪怕是我捉弄他,他也不過是笑著無奈地說一句:“你呀……”

記得有次我抓了隻壁虎偷偷放進了他的被子裏,他睡覺時被嚇得要死,我娘知道後用戒尺打我手心,很疼,可我倔得不肯求饒。娘發了狠,把我的手都打腫了,結果秦殊在一旁看得眼淚都出來了,求娘饒了我。

他雖是側室所生,卻一樣要稱正室夫人為母親,他在一旁一聲聲地叫著“母親”,我娘被叫得不忍,便無奈地對他道:“你就是太心軟,遲早會把你妹妹慣壞的。”

一切已物是人非,現在的秦殊,手中沾滿了鮮血,不知多少無辜性命枉死在他手上。

他冷眼看了看我,轉身離去。

“哥哥……”我猶豫之下終於開口。

多久了,我再沒這樣喚過他。我看著他的背影停下,卻沒有轉身,隻那樣背對著我靜靜立著。

我望著他的背影道:“停手吧,自古權臣無一善終,你有恨,就讓我一人來償。”

他抬腳跨過門檻,身影遠遠而去,我卻聽到了他最後那句低語:“晚了”。

4

或許此生我最對不起的就是謝冕,我及笄那年與他定了親,未及嫁娶就被先帝接入宮中,後來更讓秦殊遷怒於謝家,滿門被誅。

我已欠下多少債,現在數都數不清了。

第二日午時,宮人來報,說是秦夫人生辰,大司馬請太後晚間過府相賀。

命婦生辰,豈有太後前去祝賀之理。秦殊向來乖張,對著太後皇帝不敬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多少大臣冒死參奏,最後都死在牢獄中。所以即便明知是侮辱,我也不能不去。

司馬府是在當初秦府之上改建的,之前秦府所有屋舍都被推翻了重建,再見到那些景物,竟沒一處是我認得的。

後院搭了戲台正在唱戲,秦夫人坐在最前麵的位置,聽聞有宦官高呼“皇太後駕到”便上前來行禮。

我還未出聲,身後便有聲音響起:“今日你是壽星,娘娘是來為你賀壽的,你行這樣大的禮豈非折煞了娘娘?”

秦殊換了身月白常服,幾步上前,便將自己的夫人扶了起來。

秦夫人相貌平平,站在他的身旁更是暗淡無光,隻是一笑間,卻有說不出的風情。她當初是先帝潛邸時的侍女,後又隨著先帝前往西涼為質,先帝登基後,便將其嫁與秦殊。秦殊在外陰冷無常,唯有對這個夫人,言聽計從,溫柔以待。

秦夫人與秦殊不同,性子溫婉和順,知道秦殊的無禮,便小心地陪在我身側,與我閑聊家常。

戲台上又咿咿呀呀唱著,我沒去細聽,身側秦殊卻驀地起身,將茶盞摔在地上。

台上的戲也停了,所有人都戰戰兢兢立著,他冷冷道:“誰點的這出戲?”

無人敢答,我突然想到,方才台上唱的是《武家坡》,那唱詞裏有“西涼”二字,這是秦殊的禁忌。

“是我點的。”秦夫人道。

眾人皆明白,這是她為平息秦殊怒氣才說的,當初先帝前往西涼為質,身邊隻有她與秦殊,兩人都曾在西涼受辱,她又怎會點這出戲來。

“將這戲班之人,全逐出京師,流放三千裏,終生不得返!”秦殊直接對著身後的隨從吩咐,然後看了我一眼,向秦府下人道,“送太後回宮。”

流放三千裏這樣的重刑,不經刑部核準,他便直接下令了,如此藐視法令律條,可誰又能拿他怎麼樣呢,連我這堂堂太後,不也是他說送回,就乖乖地回了嗎?

5

秦府的樣貌雖變了,但大致方位我卻仍記得,帶路的下人走在前麵,我卻徑直朝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去。還好,天下敢不順著我的,也就秦殊一個。

我堅定地朝前走,等真的看到眼前那座夜色掩映中的閣樓時,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覺得眼睛有些酸,用力眨了眨,那樓卻沒有像海市蜃樓般消失,它是真的還立在那裏。

那是我曾住的小樓,是這秦府裏,唯一留存完好的地方。

我轉頭去尋秦府的下人,問他:“前麵那座小樓如今是誰住著?”

那人垂首答:“啟稟太後,這裏無人居住,我家大人不讓任何人進到裏麵。”

其實我想問,那秦殊他自己會進去嗎?但想想這下人怕也不知道他素日的行蹤吧。

我以為自己已經把那些過去忘了,可當我看見這座閣樓,我甚至能想起,曾經的秦殊站在這樓下,他揚起嘴角時,那眼中的璀璨光芒。

那時他立在夜風裏,麵如冠玉,眉目舒朗,好看到令人驚歎。我站在樓上看他,他便張開雙臂,對我輕聲道:“來,我接住你。”

此時看著,覺得那樣的高度還好,可那時,隻覺得心驚膽戰,秦殊就柔聲勸我:“別怕,哥哥給你當肉墊子。”

那真是我此生最大膽的一次,我從那樓上一躍而下,他果真給我當了肉墊,與我一同跌倒,他死死地將我抱住,還在我耳邊輕聲地哄:“不疼了,阿元乖,阿元不疼…”

或許是今夜的風太大了,吹得我眼睛都疼了,我抬手去揉,把那點淚藏在手心裏,又做出平日淡然的樣子,轉身回宮。

6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不要見秦殊,可是沒有辦法,我必須去求他。

因為臨燁。

秦殊將太傅逐了,說要親自教導皇帝,又不許他見我,說長於婦人之手,會優柔寡斷。

聽禦前的太監奏報,他每日都給臨燁布置各類功課,稍有疏漏便用竹節擊打小腿,又不許太醫上藥,聽聞臨燁夜裏都疼得難以入眠。

他還那樣小,才九歲,且是九五之尊,卻受著這樣的屈辱,整個大齊的尊嚴,都被秦殊踩在了腳下。

秦殊很晚才到,看了我一眼便道:“若是為臨燁之事,那我勸你別說了,先帝駕崩前命我輔政,若你有辦法讓先帝改主意,那我便不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