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殿
宮·庭院深深
作者:天真無邪
我一再夢見宋成風,在春林死去的六年裏。
我夢見江南冬去春回的一個月夜,他在牆與屋簷之間輕鬆飛躍,身後明月碩大無朋,跳下牆壁時他的足尖踢到花盆,驚醒房中淺眠的我,我撐開窗格往外看。他回頭,豎起食指抵在唇與唇之間,對我輕噓一聲。
第二天,春林被發現死在她的房間,在她即將入宮前一天。她先是薑家長女,其後才是我的大姐,詩書畫三絕,一直是臨江薑家用來光耀門楣的驕傲,她死在宋成風出現的當夜。沒人知道他來過,除了我。
沒人信我,我在春林死後替她入宮。
一、
宮裏人人都怕趙鏡,因為他是皇帝,戲文裏天子被大臣的一句話得罪,麵色一沉,杯子往地上重重一摔,就有侍衛衝進來將人拿下。可我見趙鏡的情形壓根不是這樣,在慶德殿的暖閣我第一次見到他,新進的秀女們湊在一處翻花繩,他直接走進來,嚇了所有人一大跳。
服侍的宮人向他引見這次的秀女,燕環肥瘦,各有千秋,他對每一位佳人友善微笑。他已不算非常年輕,但這笑仍有足以致命的殺傷力。那一刻,我仿佛看見姑娘們的目光在半空交叉錯過時撞出的激烈火花。
“也太小了些,”到我時他笑一下,轉過臉去吩咐身後的人,“給她找個地方,先住下吧。”
那麼,住哪裏?沒人關心這件事,我忍不住問出聲。
還是沒人回答,教養我們的嬤嬤用一種詭異的眼神望著我,包括趙鏡,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問:“你想住哪兒?”
現在我該多麼感激如果有人跳出來叫我閉上嘴巴,真可惜,所有人都放任我講下去,我很放肆地設想了一下:“水上?”
後來趙鏡特意引護城河的水入禁中,其上建了一座橋,橋上搭了一間房,他言而有信真的讓我住在水上,就因為當初他直接否定了我的這個想法:“勞民傷財,奢靡至此,薑家女兒果有乃父之風,”他重重朝我振了下袖子,以此表達他此刻的憤怒,“你怎麼不想著住在天宮裏?”
我笨,我承認,事實即是事實。春林從能講話起就被教導詩詞歌賦,學習一切與宮廷適應的風姿儀態,一點就通,她的聰慧和美麗曾使所有族人感到振奮,我的父親將她視為振興薑家唯一的希望,但當我能說話時,父親對我的唯一要求是,不要說話。你很笨,但不能一開始就讓別人知道這件事,臨入宮前他囑咐我。
我喃喃:“太高了,天太高。”
這天結束後,我被送到偏遠一處的院落,跟一位色衰失寵的妃子一起居住,送我的嬤嬤走之前隻跟我說了一句話:“以後想說什麼,先想一想,不管你有多想說,都不要說。”
失寵的妃子姓宋,搬進去第一天她衝著我所住偏殿從早罵到晚,從昔日自己如何風光到如今奴才們欺上瞞下,連一個剛入宮的秀女都敢騎在她頭上,罵得夜裏我好幾次被吵醒,轉了個身,又在她罵聲中慢慢睡了過去。
宋妃很會講舊事,但聽多了也無聊,日子一旦無聊就特別難熬,趁著母親好不容易入宮看我一次,我托她帶了條狗。她哭著來送狗,對我哭了一會兒,又哭著走了。
從小到大,我一直想養狗,母親不答應,怕狗抓傷我留下疤,留了疤不好入宮。我是庶出,她卻始終抱有念想,有時候我會覺得她比我還傻。我不知道她哭是因為高興還是失望,我這個人,不太容易給人製造希望。
後來宋妃跟我好的時候對我講:“罵你,不是因為你,哭呢,還真是因為你,我失寵了,總盼著一個爭氣的過來跟我一起住,好沾沾光,沒想到來的竟是個話都不會說的傻子。再後來呢,又覺得日子這樣過也好。”
小黃會走路起就到處亂跑,有一天意外闖進宋妃的房裏,等我急匆匆趕去要狗時正撞見她舉著小黃親昵,一見我在門口出現神色陡然劇變,將狗信手一拋,直接丟到我腳邊,小黃低聲嗚咽抬起兩隻水汪汪的眼珠望著我,我心痛得眼淚都快掉下去了。來不及質問她何以出此惡舉,抱起它匆匆往外跑,就在快接近嬤嬤住的居室時我一頭撞上趙鏡,已經很痛苦的小狗連吠數聲,氣勢微弱,可還是有人站出來狠狠推開我,質問我:“何人衝撞聖上?”
那一刻我已經設想未來自己種種死法,死就死吧,人生自古誰無死,小黃能活著就行。趁對方沒認出我,我低頭狠狠撞開攔路人。嬤嬤那裏絕不能再去,我抱狗回去,一推門就看見宋妃坐在樹下發呆,見我進來立即站起來,眼睛看著我懷裏的狗,想過來。我狠狠地瞪她一眼方才止步,呆立半晌,轉身回房。
入夜小黃才見異狀,四肢不斷抽搐,我嚇得大哭,驚動對麵的宋妃,很快就有人過來叩門,是她的貼身侍女,略帶歉意的目光望向屋裏,誠懇地向我請求:“奴婢家中父親販狗為生,奴婢或許能幫到薑姑娘一二。”
我束手無策,側身讓她進去。得她施救小狗漸漸安靜,我再三表示感謝,她微笑著解釋:“是主子讓我過來的。”我寧可相信宋妃的原話是,過去看看那條狗死了沒。
很快我就發現自己錯了,宋妃是真的喜歡這條狗,時不時摸它抱它,被我撞見後又若無其事地走開。我終於原諒她不是出於她對狗的喜愛,而是有一天我聽見下人竊竊私語,議論住在這兒的女人都生不出孩子,一貫跋扈的宋妃明明就站在陰影處,卻一言不發默默走開。
那之後我經常帶小黃找她,宋妃由一開始的冷嘲熱諷竭力抵觸到後來的被迫接受,直至有一天她抱著狗,轉過頭問一邊替它剪指甲的我:“這狗是公的還是母的?”
那年秋天她死於一場急病。藥石無靈,走得很快,臨死之前眼睛一直望著門口,我將小黃抱到她枕邊,她伸手一摸,眼淚就往下掉,怎麼都止不住,可我知道那不是她想要的,因為她一直流著淚,一直流,她也一直沒有把眼閉上,天底下得償所願最不易,她想要的我無法給予,我漸漸感覺吃力:“有一次小黃走丟了,後來找到它,你多開心。這一次不過長一點,你放心,狗的壽命很短的,等在那裏再見到,你一定會比那一次更開心。”
我說的不是狗,她想必也知道,被病痛扭曲的五官努力向我呈現微笑,她呻吟著伸手,努力握住我的手:“真好……你真好……”
她耗盡一生等待的那人還是沒有來,卻派了人來,站在門外恭謹地喊一聲宋妃還在世時的封號,聲音尖銳突兀。我伸手合上她未閉的眼瞼,起身回頭,光線刺目,我眼一眯,卻在下一刻霍然睜大雙眼,光線形成的光暈擴大至無限,經年光陰卻在那一瞬急劇縮於眼前。
站在殿外傳令的閹人,多年前他稱自己是宋成風。
二、
他目光溫和潔淨,有宮闈罕見的克製。他紋絲不動立在那裏,以那樣不動聲色的寧靜任由震驚擊潰我全副心神,他在這裏,他居然能在殺了春林後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裏。
我恐懼到連呼吸都在猶豫,哪怕當日他手下留情,可此情此景,出言反而能有多麼不易?
他注視我的戰栗,他的困惑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完美的偽裝。他說,趙鏡要見我。
我無暇分心去猜測趙鏡見我的目的,每時每刻每一眨眼我都在考慮脫身的良計,是以趙鏡恰當的出現無異於一線生機,對當時的我而言,他端看我上下,眉頭越蹙越緊,臉色越來越沉,終於忍不住拍案質問我身後的人:“孤有窮到這個地步,叫她打扮成這樣?”
並不是因為冷宮的待遇不好,而是狗好動常脫毛,再加上宋妃這些日子病重,為照顧她穿衣都以輕便為主,況且又不出門,我猜現在的自己跟蓬頭垢麵差不多。因為他歎了一口氣,那個三年前還指責我奢靡的男人竟然為我歎息:“苦了你,這些日子沒見你,可恨孤?”
宿敵在後,趙鏡是我眼下唯一的依靠。我很直接地要求:“你保護我好不好?”
他愣了愣,眼中有細碎光亮一閃即逝,片刻即平靜如初,微笑撫我的臉:“當然,孤會護你。”
他也確實做到,我從住了三年的冷宮直接搬到他所居的承乾殿附近,所有人都在意外和震驚我突如其來的好運氣,而我隻關心我的小黃將來住哪裏。
天子坐明堂,天子怕小黃,他將小黃丟到十裏遠的地方,服侍我的婢女死死拉住我,才沒讓我當場哭出來。那之後他見我總是懨懨的,就問我怎麼回事,嬤嬤拚命衝我使眼色,我還是沒忍住:“我想求你……”
趙鏡收笑,表情中有種奇怪的了然:“你說。”
那種笑讓我覺得不安,仿佛什麼都在他預料之中。我小心翼翼地蹭到他身邊,學小黃蹭著他袖子的邊,趁他走神的一刹那我一口氣講下去:“我要小黃。”
他頓了頓,像是一口氣沒接上來,蹦出一句:“就這個?沒別的?”
我搖頭,他沒說準或者不準,站起來,明明走到門口卻又站住,指著桌上擺花的瓶:“舊了,換個新的。”想了想,又指周遭,“擺設太陰沉了,全換了吧。”
下午小黃就被送回我身邊,趙鏡特別撥了兩個人照顧它,嬤嬤趁四下沒人跟我感慨,姑娘是投了聖上的緣。這哪是投緣,分明就是趙鏡心情好,他好我就好,他來我就開開心心陪著他,跑來跑去給他拿吃的端喝的,多簡單,小黃就是這麼讓我養親的。嬤嬤膽戰心驚跟著我進進出出,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好姑娘欸,您行行好,別走了,進去陪聖上坐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