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裏佳期一夕休(2 / 3)

其實我知道我勸不住他的,我明知這是徒勞。

我們就那樣對立,中間如有時光流過,將我們衝散。良久,我開口:“秦殊,你還記得年幼時的我們是怎樣的嗎?”

我知道他沒有忘,我也忘不了,可我又不敢記得。

他大我三歲,他娘並不是齊人,是父親遠征擺夷時帶回來的擺夷人,且已嫁為人婦,之前的丈夫死於戰火中,所以爺爺奶奶格外不喜,無奈父親卻對他娘癡心一片。

秦殊出生後,雖是庶子,但因是秦家長子,所以爺爺倒也頗看重他。隻是我出生後,爺爺便將寵愛都放到我身上了,因我淘氣,所以他們都讓秦殊陪著我。

我娘最討厭他娘,可我最喜歡秦殊,時時都黏著他,爺爺奶奶都笑著叫我“小尾巴”。那時,爺爺問我,為什麼喜歡哥哥。我看著秦殊,驕傲地說:“因為哥哥漂亮!”

長輩們都被逗笑了,秦殊就在一旁微微臉紅。

他十五歲時,家裏準備給他說親了,娘發帖子請了各家的小姐來府上做客。那些姐姐們在園子裏賞花,娘讓我拉著哥哥偷偷去看,其實那時長輩們對關北侯家二小姐很滿意,我偷聽了來就指給秦殊看。

我問他,你喜歡那個姐姐嗎?

他搖頭,我便衝過去,對著關北侯家二小姐說:“你想給我做嫂嫂嗎?可是你還沒我哥哥長得漂亮,我才不要你這麼醜的嫂嫂。”

結果可想而知,那小姐哭著跑回家,我把整個關北侯府都得罪了。娘氣得不行,非要教訓我不可,秦殊求情也不管用。

回房後我哭了很久,秦殊就一直哄我,把我抱在懷裏,我埋在他的胸前悶悶地說:“我不喜歡嫂嫂,哥哥也不要喜歡。”

他一本正經地答應我,說絕不娶嫂嫂,隻疼我一個。

我還記得那年冬天我們一同到青嵐山賞雪,青嵐山有上千級石階,上去時我已體力不支,於是下山秦殊就背著我下去。

明明是冬日,他卻滿額的汗,我不忍,便讓他放我下來,可他不讓,我永遠忘不了那時,他曾用那樣溫暖的聲音,對我道:“哥哥不累,哥哥背著你,能背一輩子。”

那時我們以為一輩子很簡單,所以輕許承諾,也輕信承諾。

7

我望著他,靜靜地問:“那時你會不會相信,有一日我們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不語,或許他已經忘了,他曾說的那些話。

良久,他起身走近我:“如果我能猜到如今,那時我絕不會看你一眼。”

朝中老臣聞得臨燁受罰,紛紛參奏,那些奏折最後自然落到了秦殊的手裏,他列出了名單,在朝上對著名單上的名字,一一行廷杖。

當初僖宗濫行廷杖,致使君臣離心,最後險些釀成大禍,後來的世宗將其廢止,一直至今。

有老臣在朝上欲撞柱,秦殊便令所有人不得阻攔,更揚言,諸臣必須擊掌高呼,而撞柱者如未死,便誅其三族。

民間早傳出童謠,說宋亡於齊,齊亡於秦。“秦”便指的是秦殊。

不久,西涼遣使來齊,按例在麟德殿設宴,秦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出言羞辱西涼使臣,並將其扣入大理寺。

當初我朝與擺夷一戰,國力耗損,因此才將皇子送去西涼,以求邊境安寧。秦殊這樣使兩國交惡,是置天下興亡於不顧。

我下了一道懿旨,命大理寺放人,並命人將其送回西涼。秦殊知道時,命人去追,卻已追不上了。

秦殊是這樣對我說的,他說:“你一定會後悔。”

其實關於他在西涼時的遭遇,我略有所聞,曾有翰林院的學士撰文罵他,提到他在西涼曾遭酷刑,後獻媚於西涼太後,覥顏求生。

那些文字很不堪,卻定然不及他那些經曆來得屈辱。

西涼的胡太後好男色最是聞名。聽聞她曾豢養麵首三千,而其性格狂躁,常對後宮男侍處以極刑,並以此為樂,無數姿容豔麗的男子死在西涼宮中。

我曾看到秦殊不經意間露出的手腕處的一抹舊疤,僅是一瞥,便叫人心驚。很難想象,在他身上,還有多少這樣幾可見骨的傷痕,那是永不能抹去的見證,關於那段令他不願回首的記憶。

而他今天不光是在報複我,報複秦家,他也在報複當初遣人去西涼為質的大齊。

8

不久便是上元夜,按例,在德麟殿宴請群臣後,我要同臨燁一同到宣德樓上看教坊歌舞和焰火。大臣們隨行,秦殊也會去。

他站在我的身邊,這本是逾製,可就算如此也無人敢說什麼。

從樓上看去,帝京萬家燈火如星海璀璨,遠遠也能聞見人聲如沸。

從前我最喜歡的,便是上元夜帝京裏的燈市。世家小姐哪能出門逛夜市,我隻好去求秦殊,若讓長輩們知道,非受罰不可,可他耐不住我軟磨硬泡,便答應了。

夜裏他便在我樓下等候,我從樓上跳下後,他接住我,然後一起溜出秦府。

我還記得那時,花燈結串,男男女女穿梭其間,賞燈猜謎。沿江水麵上,蓮燈盞盞如流螢,在水間浮蕩,如夢境般好看。

路邊的擊丸蹴鞠等雜耍百戲看得人移不開眼,我還執意要去水上放蓮燈,那是我第一次在上元節放燈,於是挑了最大的一盞,閉著眼把多年積在心頭的所有願望都許了一遍。那盞可憐的蓮燈,帶著我沉沉的心願搖搖晃晃融入滿江的熒光中。

回首,他的蓮燈早已漂遠,而他正直直地看著我。他問我許了什麼,我死活不說,我問他,他也不說,我佯裝生氣,他便無奈地道:“好了,我告訴你,真是拿你沒辦法。”

他說:“我許的是,讓我家阿元的所有願望都成真。”

我心裏是感動的,嘴上卻說:“你把願望都說出來就不靈了,我的願望也不靈了!”

他也不生氣,隻是哄我:“沒事,你的願望哥哥幫你實現。”

我垂下眼來,許是晚宴上酒喝了太多,隻覺得頭暈腦漲,便跟眾人告辭,先行回宮,秦殊卻跟了上來。下了宣德樓,他便吩咐後麵的宮人先退下,他要與我走回去。

我真是喝多了,走路都有些晃,他一把拉住我,我一回身便撞到他胸前。抬起頭時,巨大的聲響響在耳邊,焰火綻放在頭頂,他的臉在那一刻無比清晰,仿佛穿過了經年時光。

那是我從不敢回首的記憶,多年前的上元節,我同他這樣站在焰火底下,他突然湊近,吻上了我的額頭,然後在我愣住時,他的唇移到了我的唇上。

9

在很多年後我再憶起從前,覺得很多事都是注定的,有時我們稱之為宿命,亦稱之為劫。

那年上元節,秦殊吻了我,我開始躲避他。我已到了能夠明白那種微妙感情的年紀,更懂得隨之而來的罪惡感,那是我的哥哥,可我不敢對自己說,那隻是我的哥哥。

可如果時光留在那個時候該多好,哪怕他真的是我的哥哥。

秦殊的身世是在父親死後被揭露出來的,娘在門外聽到了父親死前與秦殊娘的對話,於是她找到了當初跟隨秦殊他娘從擺夷過來的嬤嬤,還有給秦殊接生的接生婆,向爺爺證實了秦殊是他娘在跟了父親以前就懷上的,而父親實在太愛她,擔心家裏人不接受他們母子,才讓接生婆謊稱秦殊是足月生的。

爺爺氣得差點昏厥,下令處死了秦殊的娘。其實我能理解,爺爺為什麼那麼恨她,因為父親專寵她,府上姬妾無一有子嗣,而秦殊又不是父親的血脈,父親已故,則秦家無後。

很久以後,我才聽府上的下人說,當初秦殊是親眼看著他娘被活活絞死的,隨後他被關入了柴房。那一年他十八歲,命輪由此改變。

那時候我還很天真,我偷來了鑰匙,溜到柴房,把門打開了。很多年後,我都在因此而後悔,許多次在深夜裏都還會夢到那一幕。娘的房內,秦殊隱在黑暗裏,將繩子勒在她的頸上。

我依舊記得那時他眼中的陰狠和絕望,那是我所有的夢魘,因為從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們之間剩下的隻有仇恨。

我去晚了一步,下人們衝進房內將秦殊製伏的時候,娘已經咽氣了,或許在我去之前,她已經去了。

爺爺是被攙來的,他已經在幾次打擊後病倒了,這次更是氣得全身哆嗦,他已經不知該拿秦殊怎麼辦了,殺人償命,可到底承歡膝下那麼多年,總還有些情分。

是我為爺爺解的難,我跟爺爺說,陛下決定遣梁王前往西梁為質,梁王府上正在挑隨行仆從,不如將秦殊送到梁王府為奴,隨梁王前往西涼,終生不能回到大齊。

那時我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回來,會殺了秦家所有人,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那時我想的是,他埋骨他鄉,我們之間的仇怨也算兩清了,可命運偏偏要如此曲折。

10

焰火的絢麗火光下,秦殊看著我,突然問:“阿元,你有沒有後悔過?”

我想問他後悔過什麼?過去的一切,又豈是誰的過錯?一句後悔就能帶過。可我看著他,隻答了兩字:“沒有。”

“我真希望當初你由著爺爺殺了我,”他低低笑了起來,“我也不後悔,是秦家欠我的,他們活該死在我的手上。”

其實很多時候,我們都明白,冤冤相報何時了,可真的當親人在眼前慘死,便會發覺,唯有仇恨才能支撐著你走下去。我和秦殊都是,沒有退路了,隻剩下對彼此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