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戰戰兢兢拿起藥時,趙鏡從外大步闖進,麵色鐵青,一把奪過看藥色澤,轉顧望見成湯在隅,揚手將藥遞了過去,冷冷道:“你喝。”
成湯驟變的臉色讓我望見一線殺意,他的手開始抖,連同他的身體——很久,他沒有動作。
趙鏡冷笑,將碗重重摔在地上,他沒有下達任何處置的命令。
我不需要所謂真相,宮廷秘事雲譎波詭我一丁半點都不想聽,我隻想縮進承乾殿一方屋簷下。趙鏡攬著我枯坐一夜,天快亮,當東邊窗下終於射進清晨第一縷光,他才開口講第一句話,聲音沙啞,像是一頭窮途末路的疲憊的馬:“我沒辦法,春深,沒辦法了。”
我清楚地感受著他的絕望——他無法處置皇後,他甚至無法處置歸屬皇後的人。
成湯在湯藥事件發生第三日懸梁自盡於他的居室,自始至終趙鏡都保持著無懈可擊的沉默,不苛責任何人的罪過。
但皇後並未因此放棄激怒他的嚐試,當年萬壽節,自她娘家來賀壽的人當中,我看見另一個跟成湯酷似的人,對我而言,這不啻一場噩夢重現,皇後望向趙鏡的表情近似無辜,可距離最近的我明明看見他手中杯壁四裂,一如他臉上冰裂的冷笑。
皇後麵帶微笑轉向我這邊,我想她可能並不知道我驚慌失措的真正原因,她隻想驚嚇我,最拙劣地使我恐慌,令我害怕,她真的如願以償。
趙鏡拉著我拂袖離席,將一幹人撇在堂下。
人群中的“成湯”抬頭往向我,豎起食指抵在唇與唇之間,對我輕噓一聲。
我悚然色變。
當我跌跌撞撞找到趙鏡時,他跟皇後在殿內。他們激烈地爭執,我聽見杯盞掀翻碎地,以及女子低低抽泣,我從沒見過趙鏡怒不可遏如眼下,他質問皇後的聲音近乎咆哮:“你到底怎麼才能滿意?”
“我滿意什麼?我的夫君不愛我,先是宋妃,再是薑春深,他可以愛任何一個女人,為什麼就是不愛我。”
“我提醒過你的,”他聲音冷冷,“我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除了愛情。”
“為什麼薑春深就可以,連她的姐姐都死了,為什麼她就能入宮?為什麼當初她不一起死了算了……”
我怔在門外,過長的死寂後我聽見趙鏡的聲音:“是你下的手?”
趙鏡攜怒意撞見等在外邊的我,臉色瞬息萬變而他強自按捺,過來牽我的手,柔聲道:“我們走。”
我茫然問:“殺春林的人,是皇後。”經年線索至此一氣嗬成,我膽戰心驚地回憶起,“春林死的當夜,我見過宋成風,成湯也想殺我……”
他默然,隻是握我的手忽然收緊。我察覺痛楚:“為什麼皇後要殺她,她甚至都沒見過春林……”
“曆代皇帝的子嗣,很多尚未出生就死了,謀害他們的妃子連他們的麵都沒見過。”他注意到我色變,向我保證,“這些事,不會發生在你的身上。”
我喃喃:“真可怕……”
這件事發生在皇後身上。我的大哥因為醉酒壞事,被逐出禁中,一場大火燒毀薑家在江陵十三家店鋪,我的父親大病一場,我的幾位嫂嫂紛紛離家居住,正當薑家家宅日夜不寧時,皇後意外“失去”這個孩子,在還沒有人知道她懷孕以前。
因為我。
事情發生得很巧合,趙鏡被瑣事絆在朝堂,卻命人來找我,當我孤身趕去時,我隻看見宋成風一人等在那裏,他走近,麵帶寒暄笑意,我後退,以百倍恐懼,兩廂對峙,難解輸贏,我剛一轉身即有猛力錐打向我頸部,下一刻我再無意識。
宋成風和我一起被發現,在我還不知道發生何事前,我成了謀殺皇後龍裔的凶手,證據確鑿。
我不知道為何趙鏡至此仍未出現,我不知道他為何讓我麵對如此局麵,在他還說愛我的幾天之間,我被投入獄中。
六、
三天三夜,我不敢回憶其中一刻光景,僅僅隻是回憶也足以摧毀我的意誌,我不懷疑,倘若有一人可以救我,我會放棄尊嚴跪在他腳邊。
我等來的是宋成風,第四天。潛入大牢並不荒謬,荒謬的是他目中痛意,他伸來的手凝在半空中,因為我說:“滾。”
他堅持解衣為我披上,審視我身上的傷:“跟我走吧,你需要大夫,不是賭氣。”
如果怒意能形成火焰,想必此刻我早已燃燒殆盡,他殺死春林,他陷我於不義,他製造這一切,而現在他竟然還能這樣要求:“春深,跟我出宮。第一次在薑家見到你,我一直在留心打聽你的消息,我後悔自己沒有帶你走。”
不,我搖頭,除非有人告訴我,趙鏡遲遲未出現的原因。
宋成風凝視我良久,忽然道:“春深,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殺你姐的人不是我。”
皇後的出現終於揭開重重疑惑。“他一向如此,”她以此句作為開始,以勝利者的姿勢欣賞我崩潰的表情,“宋妃剛入宮時,他也寵她,跟你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幾乎到達人神共憤的地步,可最後呢……她死了,他都沒去看她一眼。”
“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你家失勢,他就會拋棄你如同當年的宋妃,我等著。”她微微仰首,衝我挑釁地笑,“看,我等到了。”
我努力不泄露絕望,不給這個女人品嚐我絕望痛苦的契機,這才是趙鏡不肯言明的苦衷,他的深情和愛意,披著一張叫朝局的皮。
真正將我擊垮的是皇後最後向我呈現的東西。她的婢女提一鍋熱湯款款出現,她惡意地解釋:“這是那條狗。”
我已放棄掙紮。
當夜宋成風闖入牢中,強行想要將我帶走。一路疾行穿過陰暗狹小的甬道,守衛罕見的鬆懈,四壁光滑石牆倒映出他的身形,他的聲音在四麵之間回響,他告訴我今晚異常的原因:“皇後被廢,禁中亂成一團,唯一安全的地方,大概就是這裏。”
我正欲開口,被他直接打斷:“我沒有殺她。殺她的人是成湯,我們同為皇後效命,那晚你見到我時,薑春林已死,皇後派我來確認他的任務是否執行。”
“成湯知道太多,所以他會死,我知道太多,我也會死……但是春深,”他聲漸喘,牢門通向升天是一段不短的距離,“我不想我死的時候你仍舊不明不白,恨著我。”
“不要恨我,那一天,我闖進薑家,你從窗下仰起臉來衝我笑,這是第一次,我的人生裏麵有人對我這樣笑,我不想辜負它。”
“如果你想走,我帶你走……”月光照進一線之寬的出口,他的聲音終至無形,“你來選擇。”
我看見趙鏡站在那裏,他的臉上帶有我最不熟悉的憔悴而忐忑的笑,他往前踉蹌兩步,固執保持向我伸手的姿勢。他的眼睛中有一種空前的痛苦,那樣歉意深重的表情:“不要走,不要把我扔在這裏……”
我看見他哭,我不懷疑他會落淚,那一刻,我隻懷疑自己的眼睛,滾下的淚不過是天上的雨水:“我錯了,我不該為了製衡皇後將你陷入這種境地,我說過,但我沒有做到,春深,如果你恨我,那麼,留下來恨我……我承擔不起失去你的後果……”
“我沒有辦法,”他喃喃,“春深,我沒有辦法,我愛你,我要再無後顧之憂地愛你,從你抱著狗撞到我開始。可我想不出其他辦法……我沒辦法了……”
當宋成風的手漸漸滑脫我的手心時,我才意識到那些雨其實是我的淚。
我朝他伸出我的手。
很久之前他說過這句話,很久之後我仍舊深信不疑,當他沒有辦法時,是他真的毫無辦法,就算將我置入危險之地,也是他能為我做的最好的決定。
我相信。
七、
我永遠不會讓春深得知,包括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永遠。
宋成風離開皇城隻問了我一句:“你可以確定讓她一輩子都蒙在鼓裏?”
我唯一不確定的事是最後,我會愛上這個小小女子,我愛她,不是被愛而愛,而是出於愛去愛。我愛她,哪怕最開始我曾想殺了她,我想殺了她,同她姐姐一起。
薑家的野心讓我恐懼。
是成湯手下留情。
他回來後隻跟我說了一句:“主子,她不會害人。”
但我不能沒有防備,我建築起堅固的心牆抵禦她的入侵,哪怕最後我的防線一敗塗地,而我甘之如飴。
當她說她愛我時,我聽不到一點虛情假意。
成湯未必沒有愧疚,他提前通知我皇後的詭計,他用死亡將這個女孩從恐懼中解脫。
宋成風的出現出乎我的意料,他是皇後的影衛,暗裏為我效命,但他竟然想到帶走春深,我忍不下去。
我將最可怕的後果陳述給他。我將我的尊嚴踩在腳底,那一刻我卑微如螻蟻。
我哀求宋成風:“請不要告訴她真相,她會死。”
我要她永遠不諳世事,我要她永遠茫然無知。
我要她恐懼絕望痛哭難過無助時,隻能依靠我,隻有我可以幫她解脫,隻有我趙鏡一個人陪著她。
我做到了。
哪怕我這輩子都將活在陰謀或被揭穿的恐懼中。
但比不過這輩子,我可以和她一起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