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眯眯地把食物往他那裏推,你吃嘛,吃了廚房還有好多呀。趙鏡默然看我半晌,最後伸手拍了拍我的頭。我仰起臉,眼睛發亮地望著他:“你高不高興?”

他明顯一愣:“這是第一次……”他沒有說下去,頓了片刻,貌似無意跟我提起別的事,“你的兩個哥哥,都很有出息,一個做了禦前行走,一個承你父親的業,將生意做得遍地都是,今年上貢禁中的織布,有大半都來自江陵薑家。”

父親從來不和我講這些事,我聽得一知半解,茫然問:“有什麼不好?”

他握著我的手一緊,搖頭,笑:“沒,沒什麼不好。你的一個哥哥,跑來跟孤說,想娶一位公主。孤想來想去想不出,所以來問問你,他該娶哪位公主比較好?”

殿內靜無人聲,空氣中有無形的弦繃緊,他以一種散漫的態度注視著我,麵上帶有初見時的和暖笑意。當我開口時,我清楚看見旁邊侍茶的嬤嬤絕望地閉上眼睛。

我回答他的提問:“我不懂的。”

趙鏡雙眼陡然一睜,似有銳光聚於一刹,射在我臉上。我口幹舌燥,語無倫次地往下講:“我不知道哥哥想要什麼,你又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我隻知道你把我的小黃送回來了,今天好開心,我多麼希望,我能說出讓你開心的回答。可惜,真抱歉。”

三、

我一定說錯了什麼,因為在那之後趙鏡再也沒來過這兒。反倒一直提心吊膽如履薄冰的嬤嬤安慰我:“聖上聰明人見多了,姑娘這種的,說不定歪打正著。”

我大窘,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誇我蠢得好。

沒了趙鏡撐腰,再不敢隨便往外跑,可巧那天小黃走丟,從前宋妃還在世的時候就叮囑過我,活物莫出門,死物不進宮,聽得宮人來稟後我頭腦發熱不顧嬤嬤阻攔一人跑出去找,找遍承乾殿再去禦花園,就在蓮花池邊撞見宋成風。我不認識皇後,但我知道這宮裏能將明黃穿在身上的沒有第二個女人,兩人就站在湖邊,隔了不短的距離,仍叫我膽戰心驚,偏偏禍不單行,我連退數步踩到一枚凸起的石子,整個人踉蹌一下撲到地上。嬤嬤神色惶急叫著我,趙鏡麵色陰沉,大步如風走在最前邊,走到我身邊蹲下,伸手往我腳踝處重重一按,痛得我眼淚立刻掉下來,見我哭他就笑,冷冷地笑:“蠢不蠢?”

嬤嬤臉上意外有些忍俊不禁的表情。我含著眼淚點頭:“蠢。”

“哪裏蠢?”

“哪裏都蠢。”

他瞪我一眼,別開臉望向蓮花池,嘴角卻有疑似忍笑的弧度揚起。越過他的肩膀,我看見走近的皇後和宋成風。他轉頭低聲問:“痛?”我的臉藏進他懷裏,聽見頭頂來自他的聲音:“成湯,你送皇後回去。”

那聲熟悉的“是”,來自我最不熟悉的宋成風。趙鏡將我抱回寢宮,鬆手欲走開那瞬我拽住他的衣袖,他揚眉,狀似征詢。

我隻是恐懼,這個宮裏除了他,沒有誰可以保護我免於春林的命運,十多歲淺薄的智慧沒有教會我如何博取一個男人的歡心,宋妃失敗的經曆不足以成為我效仿的範本,我多麼慌張,我多麼害怕:“我不要離開你,我要你陪我。”

站在門口的嬤嬤悄無聲息地使了記眼色,四壁服侍的人當即魚貫走出,隻剩下我跟趙鏡,他凝視我,神色複雜,卻逐漸變得柔和:“你真是……”他選擇一個最嚴厲的詞語,卻用最委婉的語氣,“大逆不道啊……”

說完這句話他攬著我坐到床上去,我在他懷裏稍一動,他伸手將我整個人往上提,我的耳朵碰到他的唇,他的聲音低了又低:“這些話,出了門,就放在心裏,不要講。”

我真怕,可再怕終於能有人為我著想,被感動衝昏頭腦的我惡狠狠回抱他,他被我箍得額頭都出了層汗,兩頰紅遍,眼底都是血絲,我含著哭腔顛來倒去地講,講到後來哇一聲終於哭了出來:“你不要不來看我,宋妃也走了,我一個人好怕。”

他摟住我,手臂充滿力量,他低聲道:“好。”

第二天我就病倒了。能不病?先是宋成風的出現,再是趙鏡的忽視,直到如今失而複得,如坐雲車,幾番起落足以擊垮我根本不堪一擊的防線。趙鏡來看過我好幾次,等我好轉緊接著就輪到他,渾身滾燙,燒得嘴唇都起了一層皮。我不肯走,嚇得嬤嬤都快給我跪下,可我不管,這個宮廷太危險,隻有趙鏡才給我安全。他看我哭得實在太厲害,沒辦法,手一揮吩咐底下的人:“讓她在這兒吧。”

我得償所願,含淚笑著撲到他懷裏。他摟住我,嘴巴貼著我的耳朵,熱熱的呼吸鑽進我的耳郭,好似情人溫柔喃喃:“無法無天,你被寵得也太不像話了。”

我一偏頭,躲過他啃齧似的啄吻,得意極了:“誰幹的,你幹的。我可不管,你是我的,你得陪著我。”

他身體一僵,凝視著我的目光漸而幽深,忽然大力箍住我,從齒縫裏蹦出兩個字:妖精。

我聽到了,也聽懂了,剛要反駁,他伸來一隻手強行捂住我嘴,似笑非笑湊到我眼睛底下:“忘了?不準說的,不要說。”

我惡狠狠地一口咬住他的掌心,他嘶了一聲,攤開手掌看了一眼:“屬狗的。”他掰開我的嘴看我的牙,指著我的鼻尖,在我以為他要揍我時忽然低頭,非常溫柔地親了我一下。

四、

我太開心,仰頭親他發燙的眼皮,爬到他耳朵下告訴他:“我好喜歡你。”他在笑,卻閉著眼睛,任我胡作非為在他懷裏拱來拱去:“有多喜歡?”他將我往上一提,這樣一睜眼他的睫毛就戳到了我的眼皮,我笑嘻嘻地說:“你猜。”

他看著我,眼底有笑意:“猜好了。”

“猜多少?”我好奇。他難得一本正經:“你猜啊。”

趙鏡病了四天,我陪了他四天。出來之後人人都在議論趙鏡之於我一意孤行的專寵,嬤嬤憂心忡忡夜不能寐,所謂樹大招風,大道理誰都懂,可我不聽,一點半點兒都聽不進去,我想跟趙鏡待在一起,那麼我就和他待在一起,來世這一遭是為了享受生活,不是為了感受意義。嬤嬤聽得一聲不響,許久才輕聲道:“姑娘不傻,姑娘是活得太透了。”

但在那以後趙鏡很少來我住所,我生氣我發脾氣,他會哄我開心,可他還是照樣去別的妃子宮裏,我漸漸感到失落,恐慌,恩斷君義絕來得太過迅速,快得我尚無反應,結果已經浩浩蕩蕩出現在我麵前:趙鏡開始不喜歡我,並且會越來越不喜歡。

我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因此大病一場,病中趙鏡終於來看我,我燒得迷迷糊糊但也很清楚,如果他走了,下次再來看我指不定是什麼時候,我咬著牙不肯放他走。當我醒來時,他的袖子被我揪在手心,他的臉上有我有生以來見過最憔悴的笑意。

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我氣惱地推他,攆他,要趕走他,哪怕我的手還抓著他的頭發:“你走啊,見別的女人去,別來看我,讓我死了算了。”

他的臉立馬一沉:“什麼死不死的?”見我被他的臉色嚇到,稍稍緩了緩,“傻姑娘,爺向著你,爺不來見你,”他貼得我近一些,聲音放到最低:“有苦衷。”

我拍案大怒:“放屁。”

他手下猛地用力,重重抱了我一下,緊得我都快喘不過氣了,他凶神惡煞地威脅我:“你再說一遍。”

“沒聽清楚?沒聽清楚我再說……”跟上次一樣,當我以為他要動手揍我時,他隻是抬起我的臉,低頭吻了下去。

“你被寵壞了,”他在我耳邊喃喃,“可爺就是樂意寵你。”

真正得寵的是春林,她是父親唯一看重的嫡女,她死在入宮前的某個深夜。我抱著趙鏡的胳膊,臉埋進他的頸間,當他終於意識到我的發抖並非失而複得的激動時,我的眼淚快把他的衣服都浸濕了,他抬起我的臉,那樣溫柔的眉和眼,哪怕一句話都不問都不說,他也懂我為何哭:“你安心。”

我就真的安下了心。

他將我接到承乾殿近處,當著一幹妃子和皇後的麵,他將我接到他的身邊。

並非總是順如流水,成湯使我感到威脅,可我不知道怎麼跟趙鏡解釋,成湯的身世無懈可擊,六歲淨身入宮,之後長達十數年時間服侍趙鏡左右,我的借口漏洞百出。

我開始做重複的噩夢,我夢見宋成風出現在薑家的當夜,他在牆與屋簷之間輕鬆飛躍,我夢見他手中有劍,帶血。我歇斯底裏地尖叫直到將自己驚醒,唯一值得我慶幸的是趙鏡會在我身邊,任何時間地點,哪怕萬籟俱寂的深夜,或者鼓噪炎熱的中午。他握住我的手將我攬入懷中,他說:“我在。”

五、

他一直在,包括成湯猝死的當天。

病中皇後不時派人送補品,能送到我跟前就代表這是趙鏡允許的,我安心接受他給我做的決定。隻是那次送來補品的不是別人,而是成湯,曾經的宋成風。那一刻我驚恐的表情足以讓不明因由的宮人同樣感到恐慌。

我說免禮的時候聲音在抖,我說放下的時候整個人都開始抖。

他將目光控製於自己足尖,嬤嬤自他手中接過藥,放在一邊,他悄然提醒:“藥不宜久置,主子趁熱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