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僅教給了我“口口”,而且教給我好些去痛祛病的方子,譬如糖沙的蘿卜鎮咳,大蒜、蔥白、玉米須……信手拈來都能成為治病的良藥。在那個缺吃少穿的時代,這些彌足珍貴。有一次我腿上長了毒瘡,褲子蹭著,膿水貼著腿流,生生地疼,我幾乎連路都走不了了。父親不忍,拿了幾張磨得軟軟毛毛的票子帶我去上藥、換藥,每次我都強忍著像是被揭掉一層皮似的疼痛,但潰爛卻不見好轉。奶奶是相信西醫的,但看到這樣,她便偷偷地用院中一種草的葉子,在換藥的間隙,用寬寬的葉子裹在我的傷口上,她說這樣就能把毒拔出來,不住地換,潰爛竟日漸好了起來,粉色的肉不斷地長著……至今我還記得那寬大的葉子裹在腿上清涼的感覺。
可惜現在我卻忘卻了那植物的名字,就像在紛繁的生活奔忙中忘卻對親人關愛的問候一樣,哪怕隻是一個電話……
1982年秋奶奶去了城裏的叔父家,於是每到假期我和弟弟便被叔父接到他家分享著奶奶、叔、嬸的疼愛。那時奶奶胖了,白了,夾白的頭發梳得亮而整齊,更加慈祥了。夏天的農村涼快,奶奶便常回來“避暑”,而且要各家走走,常去的是大姑家。大姑家的院子很大,火紅的大理花、擀杖花茂盛地開著。有一次,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個小孩,他也像我一樣黏著奶奶,於是我很“氣憤”,總要把他從奶奶身邊擠走,他便“婆——啊——啊——婆”地喊了起來,原來他是個“咬舌”(口吃),我一下長了氣勢,便幸災樂禍著,嘲諷著“啊——啊——啊——”地學起了舌,隻一個眼神,奶奶的一個嗔怪的眼神,我便戛然住口,從次,我倆都成了奶奶的“尾巴”。那個眼神雖然很短暫,隨即便是一如既往慈愛的微笑,但從那一刻起我卻明白了很多很深的道理:善良、關愛、尊重、平等……很多很多。
1993年9月初的一天,在送我去西安上學的親人中,奶奶卻遠遠地落在了後麵,不是因為她腳小,我分明看到了她滿臉心事重重,我遠遠地看著奶奶,心裏有些發酸,孫子上學她怎麼還難過呢?她最終還是走到了路邊,卻沒有走近我,竟默默地靠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平靜地憂慮著。我想過去安慰一下她,“就幾個月,一放假,我不就回來了嗎?”可遠遠的車來了,猶豫間,在提箱子、拎行李的人們的簇擁下我上了車,誰知這竟成了訣別……這訣別,奶奶已預知了,她卻讓孫子高高興興地走了,安安心心地上學了,她獨自在心中默默地與愛孫作了告別……
那年秋天,當我從學校趕回時,奶奶已故去,已裝斂入棺。父親堅持不讓釘棺蓋,說是要我看上一眼,當棺蓋被拿開時,我看到奶奶瘦了,鼻翼也尖了,眼卻微睜著,族人們驚呼著一時不知所措……奶奶說過,她要看到她的孫子娶上媳婦,要不然她死不瞑目;
奶奶還說過,人死如虎,她死後不準我們到她跟前去。……也許這隻是單純的別的什麼現象,但那時我卻心酸而眼熱,我沒有聽奶奶的話,我走到了她的跟前,伸手為她撫合了雙眼,奶奶的臉龐冰涼涼的,她已經熟睡了……
奶奶離開我們已經11年有餘。2001年的清明,在祭掃的人中多了她漂亮的大孫媳;今年的清明,在祭掃的人中多了她虎頭虎腦、蹦蹦跳跳的可愛重孫。子孫們將無盡的思念寄托於紙錢,冥冥中,奶奶正慈愛地注視著他們,庇佑著他們——她的孩子,她的孫子,她的咿咿呀呀指著照片喊著“太奶奶”的重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