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深秋,辛勞一生的母親走完了她78年的人生曆程,離我們而去。古人說:心上之秋謂之愁。從此以後,每年秋天,特別是深秋時節,我總是沉浸在深深的思念之中。這思念像秋雨如泣如訴,像秋風淒冷揪心。
母親1917年冬出生在千山南麓鳳翔縣一個叫柳家莊張村的農民家庭,外公靠他的勤勞經營30多畝地,家有騾馬,生活還算殷實富足。母親姊妹五人,母親排行為二。年輕時的母親很漂亮,這從家中留存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照片可以得到證明。母親的姑姑嫁到我村劉姓人家,經這位姑奶做媒,父母成親,那年母親17歲。
父親生性淳樸、吃苦耐勞,又有一手好石匠手藝,持家過日子本是沒有問題的。爺爺抽大煙,父親是孝子,又不識其危害,常在一旁侍候,時間一長,也染上了煙癮,因此家境日漸貧寒。到父親兄弟五人分家後,我的家一貧如洗,除了兩間半土房,別的幾乎一無所有,家裏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母親乃殷實人家之女,嫁與貧困之家,無怨無悔。與父親同舟共濟,其所受的艱難是可想而知的。
母親叫什麼名字,上高中之前我是不知道的。關中農村的傳統,把母親叫娘,叫媽的是那些工人幹部家庭子女的專利,在當時是很新潮很高貴的。也許是周秦故地,儒家文化中“為尊者諱”
的傳統深厚的緣故,長輩的名字晚輩是打聽不得,更不能直呼的,那是忌諱。有時孩子們打架,一些被打急了的孩子便叫對方父母的名字,因為在那時叫對方父母的名字是對其最大的羞辱。知道母親的名字是我上高中一年級時,無意中翻箱子,看到1954年的選民證,才知道母親叫張秀英。而使我有點不解的是,母親的這名字與我的兩個舅舅、兩位姨媽的名字相差很大,沒有我們那一帶姊妹名字相連的特征。有一天,借母親高興,我問及此事,母親笑著說,娘這個名兒是公家人給改的。選民登記時,母親原來那個名字工作人員寫不出來,就說,你那名字不好記,不好寫,新社會了起個新名吧!母親的選民證上第一次出現了這個名字。母親為自己這個名字高興了一陣子。
母親這一輩子共生了七個孩子,五女二男,最終留下我們兄弟姐妹四人。五個姐姐中三個早年(解放前)夭折,最大的已14歲。解放前農村缺醫少藥,農民無錢治病,三位姐姐得何病而死,母親說不清,從後來母親說的症狀看,三位姐姐得的可能是急性傳染病。月餘時間三個女兒夭折,對母親的打擊是致命的。母親以後多次回憶說,那時她感到天是黑的,地是旋轉的,太陽無光,走進家中就好像進了地窖,母親幾乎要瘋了,甚至想到了死。當她看見現在我們稱之為大姐(實際應是四姐)的女兒淚珠漣漣的站在門腳時,心如刀絞撲上前去,抱住當時惟一幸存的親骨肉,母女倆哭成一團,她沒有選擇死,而是堅強地活了下來。母親被外爺接到娘家,整整住了一年,親情的慰藉和關懷,慢慢地療卻了母親巨大的心靈創傷,把她從生活絕境中拉了回來。後來母親生了哥哥、二姐和我,我們四人成了母親的掌上明珠,成了她生活的希望。
母親非常勤勞、儉樸,也很能幹。針線活兒在妯娌中間做的是最好的,張家請、李家叫的幫人做衣服。因家貧,我們兄妹四人穿新衣的時間不多,就是那些舊布,經母親的手,也漿洗得色澤豔麗,縫製得合身整潔。母親還能讓因貧困而單調無味的生活幻化出色彩來。她從縫紉店買來布頭,一針針、一線線地把小塊縫在一起,做成衣服、被子,色彩斑斕,五光十色,既省錢,又好看。我小時的衣服大多是母親這樣縫製的。後來隨我進城生活,家裏雖然不缺布,母親的這種品德仍然保持著,她用碎布塊縫製的小孩衣服與城裏的童裝比起來,毫不遜色,而且更顯別致,供我的女兒穿了一個童年。她還用同樣的辦法縫製了三床被子,絢麗得如一片彩霞,精致得像一件工藝品,送給我和老家的哥哥姐姐們。在那個年代,小孩最愛過年(春節),因為過年能穿新衣、吃好飯。除夕夜東家、西家地瘋跑,放鞭炮,打鑼鼓,蕩秋千。而這時正是孩子們比新衣、比壓歲錢的時候。我的衣服不一定年年是新的,但母親必在春節前將舊衣拆洗,重新染色,縫得與新衣無別,還忘不了臘月三十晚我們熟睡後,往我們衣袋裏放幾毛錢,算是壓歲錢。我上小學當少先隊大隊長時,家中沒有五毛錢買臂章,母親用她的巧手在一小塊白布上做了三道紅色的布條,針腳之細密、手藝之精巧與商店買的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帶著母親做的少先隊大隊長臂章,我驕傲地扛著少先隊隊旗行進在少先隊的隊列前,現在回想起當時的那個樣子,大概很有些趾高氣揚。母親做得一手好飯,粗糧、蔬菜一經母親製作,就成了可口的佳肴。蘿卜幹、蘿卜葉醃成酸菜,夠我們吃一個冬季。國槐的嫩芽、洋槐花經母親的手就變成了現在想起來都流口水的美味。我四歲時,人民公社辦大食堂,全家人幾乎都吃不上一頓飽飯,母親從村上食堂打來飯,先讓我吃,然後才是姐姐、哥哥、她和父親。為了讓我們糊口,母親帶我們去挖野菜,回來擇洗切好後撒上一層玉米麵,蒸成“麥飯”,就是這些飯,幫我們度過了不知多少個饑腸轆轆的夜晚。
母親雖不大識字,但教子有方,寬嚴相濟。一方麵,她老人家是天下最仁慈的母親。記得上初中一年級的那年冬天,村上建了個新學校,教室的窗戶沒裝玻璃,用報紙糊的窗戶經不住西北風的撕扯,很快就隨風飄散而去。我正好坐在教室北邊的窗戶前,西北風像刀一樣刮,因寫字而外露的右手腫得像麵包,晚上奇癢難忍。母親見狀,拉著我的手心疼得掉了淚。然後她在我手背上塗了一層羊油,找來一塊帶毛的羊皮,敷在手背上,又縫了一隻大手套讓我戴上,保證手不再凍壞,才使我度過了這個冬天。我小時候就是在母親這樣的嗬護下成長的。而另一方麵,母親又是嚴厲的。小時候,不管我們姊妹四個,誰和小夥伴打了架,狀告到我家裏,她對別人家的孩子總是寬慰,對自己的孩子總是嚴厲,即使自己的孩子並沒有錯,也要讓自己的孩子從中學得處世做人的道理。如果錯了,輕者批評,重者打屁股。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同村和我同年級的有七個小夥伴。課外時間是一個學習組。下午放學後輪留在每家統一自習。小夥伴到了我家,冬天是熱的炕頭,夏天是解暑的綠豆湯,小夥伴們都喜歡在我家學習。
母親是一個很仗義的人,自己並不富裕,但如果鄰裏有什麼難處,她總是樂於幫助。鄰家借米麵,隻要自家有,她決不讓人家空手回去。母親的這些優秀品德對我們影響很大。高中畢業那年,我提出想當兵,母親起初並不十分讚成,但後來還是同意了。母親講,你爹為躲避國民黨抓壯丁,在外藏了好幾次,還是被保丁抓了回來,打得死去活來,最後是你爺爺掏大錢才免了當兵之難的。現在是新社會,你當兵是當解放軍,娘高興。當兵臨走前的幾個晚上,母親房裏的燈光幾乎徹夜通亮,母親為兒子趕做鞋墊。當我從母親手中接過一遝鞋墊時,感恩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潸然淚下,“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多麼偉大的母愛啊!我想,有了母親親手縫製的鞋墊,不論山有多高,路有多遠,走到天涯海角,我的步履都將是堅實的,堂堂正正的。新兵在縣黨校集中,在家中已千叮嚀萬囑咐的母親,還是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