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1920年,貝子爺病逝,同年,江景元戰死,臨終前托人將念卿送回我身邊,一並送來的還有一封信,信上寫到希望我原諒他,看在知恩的份兒上,好好照顧念卿。
時局越來越差,各處軍閥割據,戰火連綿不斷,對我們這些老百姓來說,能活著已經該謝天謝地了。我仍做著我的粗布買賣,不好不壞地過著僅能糊口的日子。李牧白的洋布廠在王掌櫃的打理下越來越好,規模不斷擴大,王掌櫃儼然已經成了這省城裏數一數二的商賈。他時常捐款辦學堂、醫院,做起慈善從來都不遺餘力。他做這些善事打著的都是李家的名號,捐款捐物也多以李牧白的名義。王掌櫃說,他與李牧白也斷了聯係,每年賺得的這些錢款不能彙到東家手裏,存起來又不安全,物價一天一個樣,指不定什麼時候換了哪個政府,到時候手裏的這些錢不被強行捐給政府,也會變成一堆廢紙,還不如拿來做善事,為李家積福,也為自己積福。
1929年,善頤離開了我,南下參軍。
在這樣艱難的日子裏,我為了生計,辛苦地奔波著,勉強能養活全家,吃上口飯,這已是我奮進全力而為的最好的處境。王掌櫃位於高處,需要應付的人與事也多,縱使不愁吃穿,也不見得比我的處境好多少,我們都隻不過苟且地活著而已。隻可惜,連這樣苟且的日子也沒能持續多久。
1937年底,日本入侵,省城頓時成了人間地獄,幸而有王掌櫃幫忙,我帶著春梅姐、念卿和她的丈夫與孩子在最後一刻逃離了省城,躲到知恩從前養胎時住過的那間山間小屋裏,一住就是半年。這期間,我們饑一頓飽一頓,挨得非常辛苦,還整日裏提心吊膽的擔心著日本人什麼時候就闖進村子裏來了。還好,我們都在這場浩劫中活了下來。半年後,當我再次回到省城的時候,什麼都沒有了,慶錦齋,延集興,翠竹樓,寧王府,秦淮河邊的百年老字號,瑤池巷裏溫暖的小屋,都成了廢墟,那積澱了千年的繁華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起失去的還有我們曾經認識的人。
神父在這場浩劫中為了保護十幾個孤兒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神父是被一槍斃命的,死得不算痛苦。他不是沒有選擇,他其實早就可以離開這裏,回到自己的故鄉去,與自己的親人團聚,可是他卻留了下來,將自己大半生的時光都放在這裏,放在這個被苦難浸濕了的城市,幫助這裏窮苦的人們,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照看重病的傷員,可憐的老人們,並最終為他自己的選擇獻出了生命。神父在這裏沒有親人,我是他認識最久的朋友,也是最親密的朋友,我帶著神父火化後的骨灰回到曲郵鎮,回到那座小教堂,將骨灰撒在小教堂後麵的那片花圃裏,這是神父的遺願,他早已將曲郵鎮當成了自己的故鄉,那座小教堂就是他的家,而我,就是他的家人。
我在離小教堂不遠的山腳下開了間鋪子,賣點小商貨,日子過得清苦,但好在曲郵是農村,也不是什麼戰略要塞,日本人很少來這裏,戰火也很少波及到這裏,我們都活了下來,也都還在一起,一家人齊心協力地為了活下去而努力著。
1949年,當善頤胸前掛著朵大紅花,精神抖擻地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像個孩子似的哭得一塌糊塗。善頤回來了,還給我帶回一個漂亮的媳婦和一個可愛的男孩,那是我的孫子,抱著這個小家夥,我隻覺得,此生,我再無遺憾,我很幸福。
1954年,一個秋日的午後,我躺在店鋪門前的椅子上眯著眼睛曬太陽。念卿在鋪子裏擦拭著灰塵,其實,並沒有多少灰塵,念卿這孩子,就是愛幹淨,每天都得擦上三回,哦,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不再是孩子了,可我的記憶總是停留在她剛出生的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最近,也不知道怎麼了,總想起那些往事,還有那些老朋友,想起自己這一輩子,想起還記掛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