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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複仇

我又重新支起攤位,開始以代筆寫信謀生,晚上回去就在新購置的織布機上織布,貼補點家用,日子過得很清苦。再加上時局,又亂了。宋教仁被刺身亡,革命黨不滿袁世凱,黃興又回到省城,要武裝倒袁,聽說討袁大軍在徐州那邊與張勳,也就是之前的江南提督交上了火,討袁大軍一路敗退。

人人都說省城這次免不了會再次卷入戰爭中去,人們又陸陸續續地開始出逃,我沒地方可去,隻得死守我那個小攤位,期望著能有幾單買賣。

這天,來了個農戶模樣的大叔,五十來歲,他讓我給他外地的兒子寫封信,大概的意思是省城可能要打仗了,他不想再待下去,買賣也不想再做了,想去兒子那兒頤養天年。我一邊寫著,一邊與這位大叔拉起家常,從時局聊到農村裏農戶的收成,再聊到兒女不在身邊,心裏的掛念,大叔姓耿,為人爽朗,當他聽說我一個人,夫君、兒子都不在身邊時,立時覺得我與他同病相憐。

“我一個男人還好說,你一個婦道人家,年紀輕輕的,真是作孽喲。”

大叔的話挑起了我的傷心事,本以為在延集興幹上一段日子,存夠了錢,就可以去京城找善頤了,不想,一下子又沒了工作,局勢又亂了,什麼時候才能去京城找善頤啊,想起來就覺得心灰意冷,哀傷到無法喘吸,鼻子一酸就想落淚,我趕緊轉開話題。

“耿大叔,你是做什麼買賣的?”

“我啊,專門去農戶家收織好的土布,再賣出去,賺幾個轉手錢。”

“土布?現在還有人要啊,人人都穿洋布了。”

“這你就不懂了,咱自己的土布也不是完全沒人要,洋布是好,穿著舒服,軟和,又好看,但你想想,哪個正兒八經幹重活粗活的人穿的是洋布衫?這洋布啊,都是給那些學生、教書先生、做買賣的人穿的,這些人平日裏不用幹粗活,動動嘴皮子就行,要是那些幹苦力的穿洋布衫,估計用不了一天,那衫也就成破爛了。還是咱自己的土布結實,耐穿,雖然難看了點兒,也不如洋布穿著舒服透氣,但勝就勝在耐磨啊,一套土布衣服,冬天做棉襖,春秋天拆掉棉絮做夾衣,夏天再拆了做單衣,反複縫補,不能做衣服之後,還可以用來納鞋底,所謂‘用了三年,洗了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正是這樣。土布經用,要不然價格也不會這麼高,哪是工廠裏織的洋布比得了的,所以說,這生意還是有做頭的。”

我聽得頻頻點頭,之前我都做雲錦,從沒接觸過土布,還真不知道,這土布還有生意可做,我眼瞅著有機會,又豈能放過?

“耿大叔,嘿嘿,不瞞大叔,我這寫字生意也是朝不保夕,日子艱難得很,我聽大叔的意思是想金盆洗手,回兒子那兒養老。我也想試試這土布生意,隻不過不得門道,不知大叔介不介意,指點我一二?”

耿大叔想了一會兒,大手一拍:“也罷,今兒碰上你,也是我倆有緣分,我反正也打算不幹了,教教你也無妨,你一個婦道人家亂世中謀生也不容易。”

我一聽開心壞了,馬上收了攤子,請了耿大叔一起,找了間茶館,兩人坐下就聊開了。

耿大叔告訴我,鄉裏的農戶家裏基本都有織布機,會織布的也不少,農閑的時候,家裏的女人們就會織些布以補貼家用,有些家庭見織布賺的錢多,幹脆就把土地包給別人耕種,自己專門就織布了。而耿大叔就是不定時地去這些農戶家裏收購這些織成品,再統一賣給土布鋪子或者其他買家,如省城外的,其他地方來的。

他們這行的競爭對手主要有三個,除了大型的洋布工廠外,還有就是那種家庭土布織坊,這種家庭織坊在省城以北比較多見,他們會將多餘的布匹出售,再有就是小型的土布作坊,這種作坊多在蘇州、常州那一片兒,我們這兒也有,但並不多見。

耿大叔告訴我,做他們這一行的,關鍵就是個眼力,他們人人心裏都有個本子,哪家織戶信用好,交貨準時,不偷料漏料,這些都很重要,時間久了,織戶與他們就建立起一種相互信任的關係。倘若蒙上眼睛去亂撞,那肯定是會被騙得很慘。土布是最易造假的,比如塗上一兩白石灰粉,能省一兩棉紗,看起來還漂亮,又或者織布人多加些漿料、水分來增加布的重量,這些都很難被發現。土布字號裏都有專門的驗布師傅,叫做“台頭”,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先生,為什麼,台頭靠的就是經年累月的經驗累積,年輕人眼力再好也不行,經驗是做台頭的資本。

耿大叔就是台頭出身,他說這種眼力一下子我是學不會了,不過他可以將他知道的那幾個信譽好的織戶告訴我,我若找上他們,報出耿大叔的名字,相信他們也會給點麵子。耿大叔還給了我供應原料的商家地址,他說原料他都是親自采購再分給這些織戶用於織布,完成後再從酬勞中扣除。他說他隻不過是個小商販,一般做他這行的都是鄉裏的土紳或者地主,他們對本鄉人家的情況比較了解,又有錢給他們買鐵輪機,那玩意兒可比木輪機好用得多得多,所以,我如果想做好這門生意,也不容易,我一沒本錢,二沒經驗,三更沒競爭力。耿大叔是給了我很多有用的消息,但這三樣他是沒辦法給我的,得我自己去慢慢積累,慢慢摸索。

耿大叔就住在城南,他說他半個月後就會離開省城,這半個月裏如果我有什麼事都可以去找他,他能幫我的會盡量幫。我們一直聊到天快黑了才從茶館出來,耿大叔甚至答應後天帶著我去鄉裏跑一趟,認認那幾個農戶。這樣手把手地教我,讓我省去了不少力氣。我想,老天可能是看我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才派了耿大叔這個貴人來給我指了條路走。不過能否走得通,還得看我自己。

接下來半個月,我一直往來於省城周邊的各個鄉鎮間,幾乎沒回過王府,耿大叔陪著我去了幾個村子後便找不著人影了,想是急著見兒子,提前走了吧。我於是便孤身一人,不停地奔波著,運氣好的時候能碰上個小客棧歇歇腳,運氣差的時候荒山野嶺的也蜷起身子湊合著過一夜。我是下定了決心要做成這件事的,因為我沒有退路,沒有依靠,在這紛亂的世道裏,我隻能靠我自己,我要活下去,還有師傅和念卿,他們也需要我照顧,所以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耿大叔告訴我的情況都屬實,這半個月的辛苦也沒白費,我現在已經大概了解了這土布生意的路子,還拿了些樣品,準備去城裏的幾間鋪子問問價,有耿大叔給當介紹人,幾個鋪子的老板也沒怎麼刁難我,這路子算是走通了,剩下的就是錢的問題了。我將我所有的積蓄都投入到生意裏,其實也沒多少,能買上十匹左右的布料,一轉手便賺了兩個銀元。我很開心,這是個好的開始,等慢慢的經驗多了,資金也多了,相信買賣會越來越好做,日子也會越來越好過。

這日,我從王府出來,打算去隔壁鄉裏收布,快出城的時候就聽見不知誰喊了一句:“打仗啦,打仗啦,辮子軍進城啦。”

辮子軍?那不是張勳的部隊嗎,這麼快就打進來了?黃興呢?怎麼革命軍沒抵抗嗎,難不成都跑了?正想著,迎麵就看見穿著整齊的軍裝,扛著槍杆的辮子軍浩浩蕩蕩地走了過來,那氣勢,仿佛要壓倒一切的反抗似的,這長長的隊列看不到頭,我估摸著得有四五千人,為首的軍官矮矮胖胖,滿臉胡茬,一身殺氣,叫人看了心裏就發顫。我趕緊閃躲到一邊,低著頭,不敢直視他們,待他們都走過去了,我才繼續趕路。這會兒可不敢再出城了,心裏惦記著家裏老人孩子,遂加快了腳步往府裏走去。

我抄了條小路,在巷口處撞上了一個人,一個熟人,老熟人。“這不是小牛哥嗎?這慌慌張張的是怎麼了?”

“來,來了。”

“什麼來了?”

“官,官兵,好多官兵。”小牛哥看起來嚇得不輕,話都說不周全了,一邊還不時的回頭張望著,好似有人在後麵追他似的。

“我看見了,剛剛在城門口那兒,有什麼好怕的,你又不是革命黨,他們隻抓革命黨。”

“不是啊,他們現在在鋪子裏呢。”

“鋪子,慶錦齋?”

小牛哥使勁兒地點了點頭:“我得趕緊,趕緊的,逃命去了,那,那官兵頭子好像跟掌櫃的有仇。”他說完一溜煙地跑沒了影兒。

拐過巷口往東兩百米就是慶錦齋,鋪子門口已經聚集了二三十號官兵,把鋪子圍了個嚴實,老百姓們見著都遠遠地躲開,也有幾個膽兒大的站在一旁看熱鬧。我也遠遠地朝裏麵張望著,隻見鋪子裏的東西被一件接著一件地扔出來,那些上好的錦緞就這麼被隨意地丟在大街上,讓人看著就心疼。

我慢慢走到鋪子門口,往裏麵瞅了瞅。鋪子正中央的位置坐著一位軍爺,想是這隊官兵的頭目了,大羅正畢恭畢敬地站在這位軍爺左側,一臉恐慌,鋪子裏其他幾個夥計站在另一旁,也個個驚慌失措的樣子。那位軍爺倒一副怡然之色,小口抿著茶,任憑手下的人將鋪子搗騰了個亂七八糟,小牛哥果然沒說錯,這麼個折騰法,明顯是抄鋪子的架勢,這位軍爺與大羅是有仇。

大羅也真夠倒黴的,怎麼結了這麼個仇家,這年頭,最最得罪不起的就是當兵打仗的,大羅惹的這位看起來官職還不低,三十來歲,皮膚黝黑,長相倒是斯斯文文的,唉?怎麼看著有點麵熟啊?再想想,啊!這……這這……這不是我尋了很久都沒一點消息的那位江大夫江景元嗎?念卿的親生父親!沒錯!正是他!雖然有些年頭沒見著了,他的變化也不小,但念卿跟他長得有八成相似,對,就是他,不會錯的,這下可好,江大夫回來了,念卿的親爹回來了,小念卿該有多高興啊,她總是問我她的爹爹在哪兒,我都編了不知道多少謊話,這回可好,不用再說謊了,江大夫真的回來了!

“江大夫,江大夫。”我在鋪子外大聲地叫著,興奮之情難抑。

江景元似乎聽到了,轉頭看了看被攔在鋪子門口的我,揮了揮手,讓他的兵放我進了鋪子。

“江大夫,可還記得我?我是……”

“記得,怎麼不記得,來人呐,給我拿下!”幾個大兵迅速將我按住。

“江大夫,你這是做什麼?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你不用解釋了。把她帶走,我要親自審問。”江景元完全不想聽我說話,吩咐他的兵將我押著,跟著又對那幾個還在抄鋪子的兵說:“差不多就行了,今天沒找著,明天再來嘛。”然後又轉臉對大羅說:“掌櫃的,不會明天不開門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可知道上哪兒能找著你們全家!”

大羅頻頻點頭哈腰:“是是是,不敢不敢不敢,明天一定照常開門,一定開,一定開。”

“嗯,掌櫃的是個聰明人。我們走。”

二三十號兵,我被押在後麵,大羅鞠著躬,末了抬起頭,用難得的憐憫的眼神看著我,仿佛我這趟有去無回了似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這江大夫是怎麼了?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又養了她女兒這麼些年,不謝謝我就算了,還五花大綁的押著我遊街,他這是打算直接將我拉去刑場斃了?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被直接押回了他們軍營,被帶進一間屋子,雙手反綁著坐在一張椅子上,之後這些兵就出去了,關上門,不再理我。我環顧四周,我蹲過大牢,進過審訊室,這間卻不是,看起來更像是一間辦公室。看來情況還不至於那麼糟糕。

我揣度這江景元為何要綁我回來,想來想去也隻可能是一個原因,我又被誤認為是革命黨了。這江景元如今是張勳的手下,我又是致遠的妻子,他怕是不知道從哪兒得知了致遠的事,所以也認定了我是革命黨,將我拿下。

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江景元隻身進來,他一一摘下帽子、披風,脫下長袍、手套,摘下配槍、腰帶,找了個很舒服的姿勢往躺椅上一靠,將腳搭在麵前的書桌上,一雙皮靴又舊又髒,滿是泥土。

他在躺椅上晃悠著,眯起眼玩味兒地看著我,跟著拿起槍盒,打開扣子,掏出手槍,在手裏玩弄著,上膛,瞄準我,又收回,下膛,再上膛,瞄準我,再收回,下膛。這樣反反複複好幾次。我被他這樣的嘲弄給惹急了眼,叫囂道:“你要有種就直接把我斃了,這麼不陰不陽的幹瞪著眼有什麼勁兒!”

他撲哧一笑:“哎喲,脾氣還挺大啊,怎麼?這就生氣了?”

“不是生氣,是憤怒,你綁我也得給我個理由啊,這麼不明不白的算什麼!”

“理由?怎麼你自己不知道嗎?”

“還真不知道。”

“那好,我問你,孩子在哪兒?”

“孩子?你是說你和知恩的孩子?”

“少廢話,不然呢?”

“在家裏啊,你要見她我隨時帶你去。”

“家裏?你家?”

“廢話,我養了她六年了,不在我家難不成在你家?”

“此話當真?”

“我說江大夫,哦,不,江大長官,你要想見你女兒隻消說一聲便可,我這麼些年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可是從來都沒想過要霸著她,不讓你們父女相見,你知不知道我當初找你找了多久,找了多少地方,問了多少人,我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念卿能見著自己親生父親,為了讓她也像別的孩子那樣有爹爹疼爹爹愛。看見你回來了,我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沒想到你見著我二話沒有,就將我五花大綁來這裏,你這算什麼意思?怪我當初不該救你?還是怪我不該含辛茹苦地把你女兒拉扯大?”

“是個女孩?叫念卿?”

“是啊,是個姑娘,叫念卿,不過孩子太小,很多事情我也沒辦法跟她解釋清楚,所以我告訴她她跟姨姨姓,也就是我,姓阮。”

“你怎麼說都可以了,我憑什麼相信你。”

“你跟我回家去看一眼不就都清楚了!哎喲,真急死我了,說這麼多有什麼用,你跟我回去看一眼,好不好?也不遠,走路也用不著半炷香的工夫。”

江景元聽了我的話,籌劃著,在屋子裏踱著步子,我的手被綁得生疼。“我說江大夫,你到底在猶豫什麼呀,失散多年的你的親生女兒你不想趕快見到?”

“當然想見,可我怎麼知道你說得是真是假,你們陳家盡會耍些陰謀詭計,個個都信不過,我怎麼知道你沒在家裏使了什麼計策想謀害於我?”

“首先,我不是陳家的人,其次,你竟然不信我?是誰將你救出來的?”

“我知道,是你救了我,可你還記不記得,你當初允諾過,會好好照顧知恩的,她怎麼就死了!”江景元陡然暴怒,拿起槍頂上我的眉心。

“知恩姐姐是難產死的,我能有什麼辦法!”他原來是在氣這個。

“你撒謊,她答應了會跟孩子一塊兒等我的,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死了,你分明在撒謊。”他瘋了一般,對我咆哮著。

我是真沒想到江景元對知恩的感情這麼深。我原以為他這一走這麼些年一點音訊都沒有,想來是不會回來了,他比知恩小五歲,又遭了陳家人那樣的折磨,能逃出生天還不趕緊地遠走高飛?他寫給知恩的那封信,知恩當了真了,我可沒有,我想那不過是江景元為了穩住知恩而編的謊話。可他竟然回來了,在六年以後,帶著軍隊,帶著槍,帶著耀武揚威。怪不得,軍隊剛入城,他就出現在慶錦齋抄鋪子,怪不得他二話不說就將我綁來軍營,怪不得他現在氣得瘋了似的。一切都是因為知恩,他等了六年,盼了六年,拚搏了六年,以為一朝衣錦還鄉可以全家團聚,不想,心愛的人竟已不在人世,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大。

看著他,我心裏也不好受,如果當初沒有老太太的阻止,他和知恩興許已經逃出了曲郵,逃出了省城,現在正在某個世外桃源裏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知恩總算找到了愛她的夫君,興許也就不會死去,念卿也會一直在有爹娘疼愛的環境中長大,也不會跟著我吃了這麼多苦頭。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麵前的江景元,若換成是我,一時間我也會接受不了。畢竟,盼了六年了。

我慢慢地開始述說他不知道的這段日子,從他離開那一刻說起,知恩對他的思念,對他的信任,怎樣辛苦地生下了念卿,臨死前說的那些話,念卿名字的含義,念卿是怎樣長大的,多大會說話,多大會走路,脾氣怎樣,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都有什麼人帶過她,喜歡她。一字一句,盡量說得完整,詳細。我希望這樣能減輕他心中的痛苦,畢竟,他還有念卿在,並不是一無所有。

他默默地聽我說著,慢慢止住了瘋狂,坐在椅子上,兩眼含著淚望著窗外,悵然若失。

“江大夫,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我也知道不論我怎麼說你都無法完全相信我,但我懇求你,跟我回去看念卿一眼,哪怕隻是一眼,你就會明白我說的都是真的,血濃於水,念卿除了眼睛長得像姐姐之外,簡直跟你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隻消望一眼就都明白了。”

也許是我的話觸動了他,他給我鬆了綁,隨我一起回到王府。

念卿正騎在她的小木馬上搖頭晃腦地東張西望,她一眼看見了我,開心地飛奔過來,撲到我懷裏,甜甜地叫著:“姨姨,姨姨。”又對屋裏叫道:“爺爺,爺爺,姨姨回來了。”

江景元仿佛傻了一般,呆呆地看著念卿,眼淚刷刷地往下淌,他一把抱過念卿,仔細地看著,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每一寸皮膚,每一根頭發,都仔細地看著,仿佛失而複得了稀世珍寶,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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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江景元經神父悉心照料,將外傷養好後,不辭而別。他離開了省城,去了很多地方,西南邊,大東北,甚至東去出過海。他也做了很多事,剛開始替人幹苦力,後來經營藥材生意賺了點錢,就開始搞木材,結果賠得幹幹淨淨,隻好又去碼頭幹苦力,還幹過海員,最遠去到過扶桑。他說自己總是時運不濟,每次境況稍微好一點的時候,總是會出現這樣那樣的災難,要不就是被小人欺騙,每次當他以為這下好了,可以回來接知恩母女了,可都沒成行,有一回,他帶著賺來的錢,都快走到省城了,卻又被歹人強搶了去,還被打斷了一條腿。他說過,他回來的時候一定會讓知恩過上好日子,幾次三番的磨難,特別是這一次臨近家門口被搶讓他心灰意冷,正在茫然痛苦之際,看見征兵的布告,也沒多做考慮,就投身入了兵營。他說他當時饑腸轆轆又身無分文,那腿傷也很嚴重,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讓他幾乎絕望,他肯本就不知道當了什麼兵,要跟什麼人打仗,他隻想先填飽肚子,接上腿,能再站起來走路,然後再奮力一搏,就算死了也無憾。後來他跟了張勳,他知道張勳,張勳曾做過江南提督,聽說他為人耿直豪爽,說一不二。經過那幾年四處奔波,數次被欺騙,他最恨就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刀,他不懂政事,也不想管什麼立憲或者共和,他隻想跟個說話算話,不使陰謀詭計的人好好幹一番事業,等有些成就了,就回來接知恩母女,而張勳恰恰就是那個他要跟隨的人。所以,他在軍營裏待了下來,一待就是三年。他養好腿傷後,便衝上戰場,跟著張勳南來北往地打仗,不怕苦,不怕死,不論什麼危險他都衝在最前麵,立下赫赫戰功,一級接著一級地被提拔起來,現在手下也管著幾百來號兵,算是有些實權。這次,他作為先頭部隊進城,大部隊就在明天到達。

“那黃興呢?”我問。

“他啊,怕是早嚇破了膽兒,夾著尾巴逃了吧。”江景元一臉的不屑:“這幫書生,就會瞎咋呼,真到動刀動槍的時候又有幾個敢跟我們拚的?我之前也算是個書生,隻問醫藥,不懂武力,這些年在戰場上摸爬滾打,是從死人堆裏鑽出來的,那幫人,哼,整天的口號遊行,真到了要流血的時候又都沒了人影,見得多嘍。”

我不是很讚同他的想法,至少我就知道幾個他口中的所謂無用書生,為了理想,英勇赴死,但我並沒有當麵反駁他。黃興來省城領導的這次革命,我個人頗不以為然,城裏的老百姓們也沒幾個支持的,怎麼好好的又要打仗了呢?不是已經共和了嗎?他們還想怎樣?就不能過幾天安穩日子?所以這回張勳的部隊進城,老百姓們並不反感,還有好些拍手稱好的,說共和有什麼好的,還是從前皇帝在的時候好,至少市麵比現在穩定得多,大夥兒也都能做個營生,有口飯吃,不像現在,饑一餐飽一頓的,日子過得苦不說,還整日裏提心吊膽,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革了誰的命去。

江景元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他這幾年的經曆,吃的那些苦頭,他不停地敲打著他那條跛了的右腿,每敲打一次就會說都是那幫沒人性的害的。我有些厭煩,他再也不是從前的那位江大夫。知恩姐姐口中的江景元,沉默卻重情義,溫柔又不失堅韌,現如今我麵前的這位江大長官哪還有點文人的樣子,滿口的汙言穢語,說起話來一點分寸也沒有,暴躁,易怒,陰晴不定,一言一語都透露著怨恨,滿身暴虐之氣。當他問起陳家的事的時候,我便格外地謹慎起來。

“我來省城第一站就去了慶錦齋。”江景元說:“我知道那是陳家的鋪子,我本想去找找茬兒,沒想到,卻得知知恩已經,已經……。”他哽咽著:“我恨,我恨我自己,怎麼不早點回來,我更恨,恨陳家的人,怎麼會如此無情,知恩也是姓陳的,他們連自己家的人都不放過!還有沒有一點人性!我要報複,報複,如果不是陳家那幫沒人性的,我也不會被迫背井離鄉,吃盡了苦頭,還跛了一條腿,知恩也不會死得這麼慘,我們不會分開,我們會好好地在一起,我和知恩,和念卿……。”他已經泣不成聲。

“那間鋪子已經不是陳家的了。”我小心地解釋道:“陳家已經破敗,那間鋪子早就屬於別人了。”我不想幫羅秉道說好話,可在知恩這件事情上,羅秉道並沒有做出任何不道義的事,而且,好好一間鋪子還有那些漂亮的雲錦,我不想讓江景元這麼作踐了去。

“你不用替他們說好話,陳家的人能使出什麼手段我太清楚了,慶錦齋是不是陳家的也無所謂,那姓羅的不是還在那兒,隻要跟姓羅的扯上關係的都別想有什麼好結果。你別忘了,當初正是姓羅的那個小兒子把我打得體無完膚。還有那個陳泰安,他就是那個指使人,要不是你和神父出手相救,我早就被打死了!”

“但那……。”

“還有陳家那位老太太。”江景元已然陷入了對那段往事深深的仇恨之中,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話,咬牙切齒地喃喃道:“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是聽了那個老太婆的命令,我心裏明白得很。什麼大善之家,仁義為道,慈悲為懷,狗屁,仗著有錢有勢裝模作樣的做善事,背地裏幹著草菅人命的勾當,齷齪!”他氣得臉通紅,脖子上青筋暴突。

此時此刻,我很慶幸我沒告訴他當初老太太軟禁了知恩,小念卿差點也沒有了,他若是知道了,怕是要立刻拿槍去殺人了。

“那是她的女兒,她的親生女兒,什麼樣的娘親能狠得下這顆心,把自己懷孕的女兒推出家門,任其自生自滅!”他繼續暴怒著。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老太太是給知恩姐姐找了個舒心清爽的地方讓她好好養胎,就在曲郵三裏地外一個山間小村子,那兒青山綠水,氣候環境都比曲郵要好得多,還專門雇了人照顧姐姐,我也時常去探望姐姐,姐姐自己也很喜歡那裏,比起陳府,那兒可清靜得多。”

“廢話,知恩有的選嗎?她大著肚子能怎麼辦?可憐的知恩,若真像你說的,老太太為了知恩好,那麼疼念卿,她為何不承認念卿是她的外孫女?為何知恩死後也被單獨埋在外麵,而不是埋在陳家的祖墳裏?”

我一時語塞,答不上來。沒想到他回來沒幾個時辰,這些事情倒是調查得一清二楚,不用問也知道,是大羅講的。大羅以為徹底交代了就能讓江景元恨陳泰安,恨老太太,恨陳家,從而減滅心頭對弟弟小羅的怒火,豈不知這讓江景元更得了報複的理由,陳家他是恨透了,小羅,我看他也不想放過。

“阮姑娘,我很感激你這些年來照顧念卿,念卿長得很好,我看得出來,你是盡心盡力了。但你話語中處處為陳家辯解讓我很不理解,你不是也叫知恩一聲姐姐嗎?念卿不是也叫你一聲姨嗎?她們母女倆遭了這些罪,受的這些不公,那都是誰的過錯?是陳家啊!你為何總替他們辯白,我實在搞不明白,我也不想再去想了,我怕我再想下去連你也一塊兒恨上了。從今往後,念卿我自己會照看,就不再麻煩你了!”他說著起身就要離開。

“等一等,江大夫,有話好好說,你不能就這麼帶走念卿。”

江景元回頭看著我,那眼神好像要吃了我一般,我趕緊解釋道:“念卿這些年一直跟著我和師傅生活在一起,如果你立刻帶走她,我怕她適應不了,她現在對你一點也不了解,你那兒又不是個家,是軍營,那麼陌生的環境,我怕她會害怕。”江景元的麵色越發地難看起來。“我不是想阻止你帶走念卿,隻是希望你能稍微緩一緩,比方說,你可以帶她去你那兒住兩天看看,又或者你先多往這裏跑跑,等她熟悉你了,跟你親了,你再帶她走,你看怎麼樣?”

江景元沉思著,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現在的腦子跟正常人是兩樣的,我的好意在他聽去可能是要害他呢。“江大夫,我養了念卿這麼多年,可一點也沒想著要任何回報,一切都是為了念卿好,為了念卿著想,請你三思。”

江景元低著頭,好一會兒才說:“好,你的話我信了,我不強迫念卿馬上就跟我走,這是為了念卿,更是給你麵子,你給我聽清楚了,要是讓我發現你有偷偷帶她走的意思,你可就別怪我不念舊情了。”

“我明白,我不會的。”他越來越令我反感。

“江大夫,最後一句話,還請你聽一聽。”

“你說。”

“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老太太死了,陳家也敗了,一無所有。所謂的仇恨隻會讓人徒增煩惱與悲傷,倒不如放下,就算是為了念卿,我想念卿也不希望他的父親整日為仇恨所累……”

沒等我說完,江景元手一揮,製止住我下麵的話:“行了,此事我自有主見,你無需再多費唇舌。”說完,轉身離開,連一句再見也沒有,甚至都沒跟念卿打個招呼。

這個人,已經被仇恨衝昏了頭腦,相當地危險,看著他急行的背影,我隱隱地覺得,恐怕大事不妙了。

我很希望自己是多慮了,可惜,我沒有。現在的江景元哪還能聽進去旁人的半點規勸。

之後半個月,江景元每日都會來看看念卿,除此之外,府門口多了崗哨,隻能進,不能出。這令我非常惱火,我有買賣要跑,有幾筆款子約好了商鋪的老板要收回,這下可好,出不去,錢收不回來,怎麼開鍋?更重要的是讓人以為我阮惜和做買賣不守信譽,以後還怎麼合作下去。我多次向江景元抗議,我說你擔心我帶走念卿,你關著念卿在府裏就是了,何必連我也一起關著。可無論我怎麼解釋,怎麼說,他就是不同意,也完全不在乎個理字,每日送些果菜糧食給我們,算是對我們有個交代了。

半個月後,他見念卿跟他漸漸熟絡了起來,便將念卿帶走了,府門口的崗哨也跟著撤了。我出得門去,第一件事就是去慶錦齋,果不出我所料,鋪子已被洗劫一空,桌子,椅子,櫃子,沒一件完整的東西,後麵的倉房,樓上的書房也是,所有的地方都有故意損毀和火燒的痕跡,各種綢緞也被燒得看不出樣兒,一片一片,一塊一塊地散落在地上。慶錦齋就這麼被完全毀掉了,隻剩下個空架子。

鋪子裏一個人也沒有,看這架勢,難不成出了人命?我馬上跑去軍營找江景元,想再好好勸勸他。可他人不在那裏,手下的百來號兵也隻剩下十來個看門,其他的都跟著他出去了。我的心一哆嗦,暗叫一聲不好,江景元準是帶著兵去曲郵陳府了。

我趕緊往城北教堂跑去,希望能找著神父。神父對江景元有救命之恩,他又是個局外人,他的話,興許江景元能聽幾句。可神父偏偏就不在教堂裏,說是出去問診去了,陳泰安倒是在,他見我一副心急如焚的樣子,便詢問我出了什麼事。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婉秀母子還都在陳家大宅裏,江景元這次去找不著陳泰安肯定不能輕易饒了的他妻子和孩子,可若告訴了陳泰安,他必然要回去,那就必定會陷於危險之中。權衡再三,我決定還是告訴陳泰安,我期望情況並不那麼糟糕,說不定江景元看在念卿的份兒上能放過他們。陳泰安一聽就急了,撒開了腿就往曲郵跑,我叫也叫不住。隻得留了信兒給神父,囑咐他看見我的留言趕緊趕過來與我們彙合。我雇了輛車,半道上追上陳泰安,一塊兒往曲郵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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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府。

府門大開,裏麵一個人也沒有,婉秀母子不在,下人們也都沒了蹤影,所有的能砸的都給砸了,能毀的也都給毀了。陳泰安急得團團轉,我提醒他去織造坊看看。織造坊更糟糕,江景元一把火把織造坊燒了個幹幹淨淨,徹徹底底,那火剛被撲滅,嗆人的氣味與濃煙撲鼻而來,些許零星的火苗還在“撲哧撲哧”地跳動著,仿佛是江景元故意留下來的,幸災樂禍地對著我們笑。織造坊是全曲郵人的驕傲,這裏產出的雲錦曾經受到老佛爺的讚許,曾經遠銷海外,曾經讓曲郵的老百姓們拍著胸脯驕傲地對外鄉來的人說,我們這兒出的雲錦是最棒的。現在,這個驕傲已被仇恨的大火焚毀殆盡,一架架的機器都成了廢墟,一匹匹的錦緞都成了爛泥,全都被毀了,全部。

一個老工人正坐在坊子門口嚎啕大哭,那傷心欲絕的模樣叫人心裏難受極了,我問他有沒有人傷亡,他搖了搖頭。我又問人都上哪兒去了,這一路過來,不光陳家大宅和織造坊,鎮上所有的店鋪都沒有人,鋪門卻都這麼敞開著。那老工人指了指祠堂的方向痛哭不止,我與陳泰安趕緊往祠堂跑去。

原來,全鎮的人都被集中到了這裏,江景元的那百來號兵們,將全鎮的老老少少用槍指著,趕著,全集中到了祠堂。祠堂裏麵,人頭攢動,卻沒人敢出聲說話,偶爾能聽見幾聲被刻意壓低了的咳嗽聲。院子中間堆滿了牌匾,都是之前懸於房梁之上的,此刻卻已是殘缺不全,想是被人隨意地打落,掉在地上,摔壞了,其中就有老太太那張新嶄嶄的“節芳順流”。

江景元手持短槍,拖著他那條跛腿,在祠堂的祭台前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陳寅禮低著腦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另一邊則是羅氏父子三人,小羅被上了綁,由兩個兵壓著,跪在地上,羅嬸就在不遠處,早已嚇得癱倒在地,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時不時地抽泣兩下。

陳泰安見狀就要衝進去,我一把拉住他,示意他先別衝動,先看清楚態勢。

江景元踱完了步子,走到陳寅禮麵前,問道:“陳族長,我在這鎮上也活了將近三十年,還是頭一回進這祠堂,哎呀呀,真是壯觀啊,這些個牌位,這些個匾額,還有這鎏金大字,嘖嘖嘖,氣派非凡啊!”江景元讚歎著:“這祠堂有多少年曆史了?”

“回江長官的話,已經有二百六十七年的曆史了。”陳寅禮點頭哈腰,那恭敬的模樣與往日頤指氣使的他截然不同,看著就差給江景元跪下了。

“噢,這麼久了呀。”江景元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可惜,可惜了,一把火燒了也怪可惜的。”

他話語一出,祠堂裏頓時哭聲一片,陳氏宗族的人自是哭得最傷心、最激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