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不是嗎?我偶然間看見大羅收受回扣的賬本,大羅當然得找機會將我踢出鋪子。”
“嗬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好個一箭三雕。”
“什麼意思?難不成不是你和大羅?”
“我問你,我若要趕盡殺絕,何不直接把你交給官府?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身世的秘密。”
“這個……”
“再說,你看見大羅那本賬冊,看見便看見罷了,我在陳家這麼些年,以我的地位,我的作用,我還怕老太太能把我怎樣,我就算明著把鋪子搶過來了,你看我又怎樣了?”
“那不是你們又是誰?”
“真是笨得可以,還能有誰?是誰打一開始就不待見你,是誰讓我查你身世?得知真相後又對你嚴詞警告?你為了救陳知恩又是壞了誰的名聲?還用我再說嗎?”
“老太太?這不可能,是她保下我,介紹我去……”
“介紹你去李牧白那兒的是吧?你難道不知道,李牧白自打在老太太壽宴上第一回見著你便對你另眼相看?老太太是看出來了,於是便使了這個一箭三雕之計,一,將你名正言順地送到李牧白懷裏,投其所好,也斷了陳泰安對你的心思,而且你的身世,念卿這個野種始終是她心頭的刺,也正好趁此機會甩了你們;二,這泄密事一發生,鋪子裏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把你趕走在先,之後以這個借口怪責大羅沒管好鋪子,趁機將掌櫃的權力收回,交給陳泰安;三,倒打一耙,將誣陷的罪名嫁禍到我頭上,讓你對我起了恨意,挑起我們之間的矛盾,也收服了你,收服了你就等於收服了你背後的李牧白,以便於以後對付我們父子。好計策,好計策啊。哼哼,你知不知道,我當初在織造坊那麼用心地教你,是想收你為己用,你發現賬本之後,大羅對你有所防備,我還特意趕去省城告誡他,不要再對你有所防備,你是自己人,將來能幫上我們大忙的,我當時也以為你嫁給陳泰安是嫁定了,周婉秀不中用,你或許是可以幫得上我們的。所以,從頭到尾,我都很看重你,重用你,你對小羅那次陷害,我也沒跟你計較,可沒想到,沒想到啊……老太太還真是厲害,嗬嗬……”
羅秉道長歎一口氣:“也是,當初我年輕的時候也像你這樣,對她言聽計從,拚了命地為陳家賣力,那時我爹就告誡我,小心提防著老太太,她遠不像表麵上看得那樣堅忍負重,她隻不過在利用對她有用的人而已,我當時還不信,為此還與我爹幾番爭論,後來日子久了才慢慢察覺到爹的話有道理,才提防起她來。她見我起了疑心,便也開始提防起我,將陳泰安安排進織造坊,削大羅的權,疏遠吳媽,發現你有用處之後,又在你身上將當年對付我的那一套降心計策重施一次,收得你服服帖帖,對她過往的齷齪事全不計較,這計策啊,可使得好,使得妙啊,使得高明,次次中用!”
我有些茫然,好像羅秉道這麼解釋也非常合理。
“我現在總算是明白了,你為何突然對我心生不滿,原來這中間還有這麼一段兒,怪不得,在你眼裏,那老太太成了你的恩人,我反倒成了小人了,哼哼,好計,你現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好,這事暫且不提,我一時也弄不真切,可你聯合周仁祿奪了鋪子,這總是事實了吧,請問,君子豈能有這樣背信棄義之舉?”
“是,可那又如何?我從沒說過我是君子,我做事但憑良心二字,但我也不是傻子。我羅氏一家三代人為陳家賺了多少錢,做了多少事,她老太太再有本事也是個女的,拋頭露麵談生意的事她做得來嗎?她做得來她也不敢做,她還要不要那塊牌匾了?我羅家人為了姓陳的兢兢業業幹了這麼些年,她拿幾個小錢就想打發了我們,還想我把生意都交給陳泰安那個敗家子,我憑什麼,我也有兒子,我哪個兒子不比他陳泰安強上百倍?我為我的兒子們謀份家業又何錯之有?那些東西是我們老羅家的人掙來的,隻不過放在他們陳家名下,我們拿回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又有什麼不對?難不成一定要我們羅家人給他們姓陳的打一輩子苦工,什麼也不要才是對的?”
他這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
“我隻拿了鋪子,還有後來的織造坊,我把大宅子留給他們,老太太癱在床上那麼久,是我著人好生照顧著,陳泰安吸大煙,養戲子,那些錢不都是我出的?姓陳的藏了那麼多秘密,老太太做了那麼多不可告人的陰損事,我可有對任何人透露過半句,我隻要隨便給族裏那幫老狐狸們提個醒兒,你以為陳家還能好好地在鎮上立足?那幫老狐狸不把陳家給吃了那才奇怪。我這樣還不夠仁至義盡?你倒給我說說,我到底該怎樣才算合了你的心願?你從來隻聽老太太一麵之詞,可有真的想過這些事背後還有隱情?”
我不知如何應答,我確實有這個毛病,喜歡的人怎樣都喜歡,討厭的人怎樣都討厭,從不願深思細想。
“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信不信由你,你提的買賣我要回去想想,要問問大羅的意思,也要顧及家裏婆娘的感受,你等著我的回話吧,我知道上哪兒能找著你。”
羅秉道起身往門口走去,臨了又回頭對我說:“你能拉下臉來找我,說明還沒笨到無藥可救。”
年末,鋪子終於開起來了,名字還叫慶錦齋,不過現在我們主要賣的不是雲錦,而是粗布,也擺了一些我自己織的雲錦緞子在架子上,隻不過乏人問津罷了。
從沒想過有一天我也能成為慶錦齋的掌櫃。開業那天,婉秀來了,羅秉道父子來了,還有一些我的老主顧,王掌櫃也來了,還帶了份賀禮,說是李牧白送的,我也笑盈盈地收下了。
民國五年轉瞬間便到了,鋪子裏的生意也還過得去,除了羅秉道在曲郵幫著我收布以外,我自己也有幾個固定的鎮子要常去跑跑,都是些散戶。這些散戶與作坊裏那些工人相比的優點就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在買賣旺季的時候,就讓他們多做點,多做可多得錢,織布賺的可比他們幹農活多得多,所以也都願意幹,特別是農閑的時候,這筆額外的收入對貧苦的鄉間農戶來說,也有著不小的吸引力。到了淡季,我就少下單子,也不用付他們工錢,這可比作坊工廠靈活得多,少了不少開銷。隻不過把控布的質量是個挺費神的事,散戶織出的布匹質量時好時壞,遠不如作坊工廠的質量穩定,所以我常年地在外麵跑,不時地去檢驗他們的做工,出了成品之後還要鋪子裏的台頭師傅再驗驗,以確保萬無一失,我們在這行裏還是新手,賺多賺少倒是其次,先打響名號才是關鍵,而這響亮的名號,很大程度上正是來源於布匹的質量與商號本身的信譽。
年尾時一結賬,竟然還盈利三百八十多兩。我想我先期投入一些資金購買鐵輪機的決定是相當正確的,用上這種機器之後,布匹的產量比普通的木織機要高上十倍不止。這三百八十多兩的盈利應該就是從這兒來的。按照事先說好的,付給婉秀兩成,付給那些織工工錢,餘下了一百八十兩,我和羅秉道對半。鋪子剛開第一年,能有這樣的成績,我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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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夕,省城飄起了大雪,積了有一尺來厚。省城很少下這麼大的雪,這場雪讓人們有些措手不及,很多家商號見此狀況幹脆提前歇業,準備回家過年去了。路上連行人都沒幾個,天氣也異常地冷,我見沒什麼生意,也就關了鋪子,回家裏歇著了。
一大清早,我還賴在被窩裏不願動彈,就聽見師傅在屋外叫我。師傅近來精神不太好,人到了這個年紀,這麼冷的冬天對他來說無疑成了一種煎熬。師傅對我說他想吃桂花酒釀,問我哪兒有的買。這可難倒了我,這桂花酒釀可不是這個季節吃的,我說我去暢懷記問問,師傅說他今兒特別想吃,讓我無論如何給他買些回來。他老人家最近鮮有想吃的東西,他既然開了口,那我是無論如何也要給他買回來的。
我批上一件外襖,踏著及膝的白雪,往暢懷記走去。暢懷記是城裏有名的食肆,別家沒的賣的東西它家興許能找的著。我上那兒一問,還真有,這可太好了。我要了兩斤裝在壇子裏,提著往府裏走去。雪還在一個勁兒地下著,積雪一層壓著一層,眼見著越來越厚。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邁著大步子,鞋襪連帶著下半截褲子全都濕透了,凍得我直哆嗦。
“阮姑娘。”我聽見有人叫我,回頭一看,竟是延集興的王錦山王掌櫃,“哦,是寧夫人,你看看我,老改不過口來,夫人切莫介意啊。”
“王掌櫃這說的哪裏話,都隻不過是個稱呼而已,叫什麼都可以,王掌櫃這是打哪兒來,又準備上哪兒去?”
“我剛把鋪子、廠裏的事交代完了,這會兒去東家家裏一趟,然後就回老家了。”
“王掌櫃老家在蘇北吧,這一趟回去路可不好走啊。”
“嗬嗬,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家裏老爹老娘一年到頭的就盼著我回去過個年,再難走也得回去,你這又是準備上哪兒啊?”
“哦,師傅今兒一早想吃桂花酒釀,我這不去了趟暢懷記,還好人家有得賣。”
“寧夫人對顧師傅真是有心了。”
“自己師傅嘛,這個當然。”
“寧夫人這一年過得可好?鋪子生意怎樣?”
“還行吧,沒賠錢就是了,延集興和洋布廠呢?”
“洋布廠還不錯,可鋪子這邊就差太多了,哎,生意是一落千丈啊,打仗,路不通,貨沒發運出去,這買賣眼看著是做不下去了。”王掌櫃一副頹然的樣子。
我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兒,處在這亂世裏,能苟且地活著已是萬幸,我還有個粗布買賣可以養家糊口,李牧白也有間洋布廠,比起街邊乞討的難民們,我們已是不幸中的萬幸。雲錦,已成了一個繁華的美夢,漸漸離我們遠去了。
我接話道:“想來也是,我鋪子裏也擺了些雲錦,擺了整整一年了,就隻賣出去兩三尺,現在這世道啊,哪兒還有人有那個閑錢買這種東西。不過,李家還有洋布廠在,也不用愁日子過不下去。”
王掌櫃並未接我的話,看起來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了,王掌櫃?”我問道
“哎……說就說了吧,東家可能要走,廠子可能要賣掉。”
“要走?去哪兒?”
“美利堅,全家都過去。”
“啊?這又是為何?是因為局勢?”
“是少夫人的病,少夫人得了消渴症,要去美利堅醫病,聽說那兒醫科昌明。二少爺就趁機勸少東家和東家不如一起搬過去。二少爺在那兒待了快二十年了,算是紮下了根,現在外麵這麼亂,東家年紀也大了,想找個清靜地方養老,再加上鋪子生意慘淡,東家原本就不讚成少東家整這麼個洋布廠,現在正鼓足了勁兒勸少東家一起走。少東家為了少夫人的病也有些心動,隻是,還在猶豫著廠子該怎麼辦,想了很久,決定賣掉。這間工廠好不容易有了現在的規模,就這麼賣掉了,別說少東家,我都覺得可惜得很,隻恨我沒那個能耐,不然我肯定買下來。”
王掌櫃歎了一口氣,接著道:“我跟了少東家這麼些年,他心裏想什麼我是再清楚不過了。別看他好像一門心思的隻做生意,是個唯利是圖的買賣人,其實不然,當年若不是東家執意讓少東家回來接管延集興,少東家十有八九已經去了東洋了,興許也跟著孫先生幹起革命了。少東家有報國之心,卻苦於無處施展。他違背東家的意願辦了這個洋布廠,就是想學著張騫先生走實業救國之路。寧夫人與少東家相識多年,我也不怕告訴你,少東家明裏礙於老東家不敢過於聲張,暗地裏出錢出力的支持革命黨和那些進步學生們,從來都是不遺餘力。這些事那位吳哲朗吳教授也是知道的,吳教授想必你也認識,我就親眼見過吳教授跟你先生一起來鋪子找過少東家,寧先生可能跟你提過。”
“真有這事?致遠倒沒跟我提過。”
“他們一起來找少東家是為了救幾個學生,少東家二話沒說,出錢,找關係,聯係路子,冒著砍頭的危險把那幾個學生送出了城,後來又把吳教授安全送了出去。少東家有多想救國,就放了多少心思在洋布廠上,他怎麼就舍得這麼把廠子賣了呢?”
原來吳教授和他那幾個革命學生能逃出去,還是李牧白幫的忙。
“那王掌櫃的意思是……”
“今日我與夫人說這麼多,無非是想請夫人去勸一勸少東家,工廠可以不賣就不要賣了,在下不才,跟了少東家這麼多年,深為少東家為人所折服,願意為少東家打理這間工廠,再苦再累也不怕,工廠還是李家的,每年賺多賺少,我也不敢隱瞞,哪天少東家若想回來了,工廠照樣還是李家的。我是真不舍得,從工廠籌備到有現在這番規模,我也放了不少心血在其中,就這麼拱手讓人?萬一遇見個不善經營的主兒,把廠子敗了,我於心不忍啊。”
“王掌櫃,廠子賣了,您也得離開嗎?”
“一朝天子一朝臣,離開不離開也由不得我想還是不想。”
“王掌櫃的意思我明白了,這事確實不好由您自己開口,隻是我與你少東家已經……不再聯係了,我的話……隻怕起不了什麼作用。”
“夫人切莫自謙,少東家對夫人一直心存惦念,這話我本不該說的,夫人自嫁人之後,少東家消沉了好一陣子,夫人回來鋪子幫忙,少東家表麵上沒什麼表示,其實心裏高興得很,隻不過礙於禮數,不便表達罷了。”
“嗬嗬,是嗎?”我不太相信王掌櫃的話。
“千真萬確,夫人還別不信。”
我笑笑,若真像王掌櫃說得那樣,他又為何說出那樣絕情絕義的話來傷我?
“我不明白夫人後來為何又離開了,不過我猜可能是夫人為了少東家著想,不想少東家對著少夫人難做人。少夫人為了少東家傾盡所有,無怨無悔,少東家也很敬重少夫人,少夫人這一病,少東家著急了也是理所當然的。”
是因為這樣?李牧白是因為梁允華得了病,不想她因傷心難過而加重病情才趕走我的?若真是這樣,我還真不能怪責他了,錯的反倒是我,是我自己眼拙,沒瞧出梁允華如此介意我的存在,即使我早已嫁人生子,無意再介入他們之間了。
“再告訴夫人一件事,夫人自然就明白少東家的心思了。”
“王掌櫃今日是怎麼了,掌櫃不要忘了,我已經嫁人了。”
“在下知道,我原本也不想跟個婦人家似的亂嚼舌根子,可為了能讓夫人相信我的話,勸一勸少東家別賣掉工廠,我就做一回不守誠信的小人了。”
“王掌櫃言重了,是何事如此說不得?”
“夫人現如今生活得可好?”
“挺不錯的啊。”
“買賣做得如何?”
“已經上了路子。”
“那夫人可要感謝當初介紹這門買賣給你的人?”
“那是自然,咦?怎麼王掌櫃也認識耿大叔?”
“嗬嗬,我不認識,是少東家認識,也是少東家安排耿大誌去找你的。”
“啊?此話怎講?”
“耿大誌原來是想將他的門路以一百個銀元賣給少東家,哼,這老家夥還真是會打算盤,心思都動到少東家頭上來了,可延集興是做什麼的,能看得上他那點小買賣?哦,我這麼說夫人別介意啊。我的意思是,耿大誌這個人心眼兒多,不像表麵看上去那樣老實。”
“王掌櫃不用在意,繼續說事就是了。”
“那耿大誌還真有兩把刷子,三言兩語的就把少東家給說動了,可這粗布生意少東家肯定是不會碰的,於是就想到了夫人你,再後麵的事夫人也就都知道了。”
“你是說耿大誌找我不是偶然,是受了李牧白所托?”
“正是,少東家用一百個銀元買了他的門路,又多給了他五十個銀元,在你麵前做一出偶然相遇,對你心生同情,而後無償將買賣門路教給夫人的戲碼,目的就是想夫人你在不知道底細的情況下能接受他這份心意。夫人,恕在下多口,像少東家這樣情深義重的人,這輩子,我就隻認識這麼一個。”
“你說得可都是真的?”
“絕無半句假話。”
“那耿大叔是什麼時候找上李牧白的?在我離開鋪子之前還是之後?”
“嗯,好像是之前,對,是之前,那段日子你正為一批圖樣趕工,可能沒注意,耿大誌一連好幾天,天天都去鋪子找少東家。”
原來如此,他是為我安排好了出路才趕我走的。
“王掌櫃今日所言我都記下了,我會去找你少東家,勸他將洋布廠托付給你,但成功與否還得另說。”
“當然當然,夫人肯為我跑這一趟,在下已經感激不盡了,成與不成那都是天意,不怪夫人。”
我提著桂花酒釀往府裏走去,一路上心情都無法平靜,王掌櫃不會對我說謊話,李牧白真的為我費了那麼大的心思,他的這份情我如何受得起?我始終是欠了他的,他終究還是沒有責怪於我,真想立刻跑去找他,當麵向他問明一切,既然對我還有這份情誼,為何還要趕我走?是為了梁允華得病?覺得愧對於她?她的感受真的就這麼重要?想到這兒,我又覺得沮喪,我始終不明白他對他妻子的感情,也沒弄明白他對我的感情。每當我覺得他想對我更好一些的時候,他又忽然告訴我,他無法放下他的發妻,就在我聽了之後準備轉身離開時,他又告訴我,他也放不下我。可是,最終,他還是選擇放下我,他準備走了,帶著他的妻子,他的全家,離開這裏,去到那麼遙遠的國度,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我們,即將永別。
沈春梅迎麵飛奔過來,一下子撞在我身上,她“哎喲”一聲,抬頭一看是我,眼淚止不住地就往下掉:“你……你上哪兒去了,怎麼才回來,顧師傅他……顧師傅他快不行了。”
我大吃一驚:“師傅呢,人在哪兒?”
“在他自個房裏,你快去看看吧,我這就去請大夫。”
我飛快地奔向師傅的房間,手中緊緊地攥著那壇桂花酒釀,師傅,再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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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幾天前,我在這裏送別了師傅。師傅走得很安詳,還誇我買回來的那壇桂花酒釀味道醇正,他喝了整整兩大碗。那時候,這滿屋子都是酒香,混著暖暖的燒紅了炭的氣味,熏得人暈暈乎乎,師傅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走了。
現在這間屋子,冷冷清清。師傅走了,他的東西也都清走了。我坐在他曾經的臥榻上,呆呆地望著門外已經開始融化的積雪。那無邊無際的寂寞就在此時向我襲來,轉瞬之間便蔓延至我周身,接著是我正坐著的床榻,跟著是桌子,圓凳,每一件家私,每一扇窗戶,每一片地磚,一直這麼蔓延著,往屋外去。即使屋外暖陽高照,積雪消融,最寒冷、最艱苦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可這寂寞卻總也揮之不去,清冷清冷地蔓延在我周圍,越聚越多,越聚越濃烈。
從知恩姐姐開始,致遠,善頤,陳泰安,湘紅,念卿,再到師傅,一個接著一個,都離我而去,或是永別或是相見無期,我最至親的朋友、親人們,都走了,剩下我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這偌大的王府,住起來怎麼這麼冷清,這麼悲涼。
沈春梅站在屋門口看著我,一臉憂心之色,不知道該不該進來安慰我,或是任由著我一個人呆呆地坐著胡思亂想。如今,我身邊,也就隻剩下她了。
“春梅姐,我沒事,隻是太舍不得師傅了。”我擦了擦眼淚,招呼她進屋裏來。
沈春梅見我終於開口說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進屋來在我身邊坐下,摟著我的胳膊說:“好妹妹,還有姐姐在呢,姐姐心疼你,以後也一直都心疼你,陪著你,好不好?”
她這一聲勸慰正中了我心中所痛,我抑製不住激動的情緒,抱著她嚎啕大哭,哭了很久很久,哭得昏天暗地,最後竟沉沉地睡著了。
這一覺睡醒,已是隔天中午。我頂著昏昏沉沉的腦袋想下床,剛站起身就是一陣暈眩,複又跌回床上。我揉了揉眼睛,慢慢支起身子,仔細一看,這裏不是我的房間,這是師父的房間,我竟在師父的床榻上睡著了。意識漸漸清晰,悲傷也就慢慢地又都回到心裏。師父的貼身物品都隨著師父下葬了,隻餘下我手中的這個木盒子,這個他視作珍寶,無論任何時候都不曾放下的木盒子,哪怕是在逃難的時候,哪怕是炮彈已經轟到頭頂的時候,他都將這個木盒子緊緊地護在胸口,從未鬆過手。可這次,在他即將與我永別,獨自去到另一個世界的時候,他將這個木盒子留給了我。自我認識他這麼久,他從未這樣清風細雨般對我說過話,慈祥,寬慰,又帶著些許不舍與期望。這個盒子藏了他,他的師父,他師父的師父,再往上幾代祖師爺們的心願。這一張張的圖樣,一片片的祖本,承載了多少雲錦夢,訴說了多少雲錦辭,唱出了多少雲錦詩。師父臨走前一再叮囑我,不論任何時候,任何境況之下,都不要忘了自己是個做雲錦的,再怎麼難,再怎麼苦,手藝不能丟,做雲錦的心不能丟,將雲錦一代一代地傳下去,這就是師父臨終的心願。
我將這個木盒子捧在手裏,難抑心中悲痛。想起師父平日裏說的話,對我的嚴厲,對我的照料,想著與師父一起走過的這些日子,想著師父對我千般萬般的好,眼淚又刷刷地落了下來。我暗下決心,一定不忘他老人家的遺願,總有一天,我要讓這些圖樣和祖本重見天日,定不辜負幾代師父們的心血與汗水,讓雲錦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沈春梅捧著剛做好的米粥推門進來,見我一副淚眼婆娑的模樣,又免不了的說了好些安慰的話。我其實沒什麼胃口,可為了讓她放心,勉強著喝完了半碗米粥。
“嗯,這才聽話嘛,你再不吃飯就能成仙了。”她滿意地笑著說:“妹子,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告訴你。”
“姐,有什麼話就說吧,我吃了東西好多了,你放心。”
“李先生來看過你,來了兩次了,一次你正傷心地哭著,一次是昨天下午,你正睡著,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打擾你,就沒讓他進來,你看,我是不是做得不合禮數了?”
“沒有,你沒做錯,李先生是個明白人,不會責怪我們,我正好也有事想找他,我這就出去一趟。”
“唉,你慢著點兒,外麵冷,披件袍子。”
我想起王掌櫃的吩咐,被師父的葬禮一耽誤,差點兒就忘了,這事也很急,李家人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把洋布廠子賣了,得趕緊去一趟,說不說得成且另當別論,於是,我頂著暈暈沉沉的腦袋,就往外麵走去。
誰知,我剛走到府門口,正碰上李牧白的馬車在門口停下,他提著禮正從車上下來。他見我先是微微一笑,道:“我來是想看看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顧師傅是雲錦業的老行尊,他的離世我們都感到很惋惜。”
我收下禮:“有心了,還煩你親自走這一趟。”
我將他請進屋內,泡上茶水。
“我也想來看看你,知道你跟顧師傅師徒情深,顧師傅這麼一走,你心裏肯定不好受,你……現在覺著好些了嗎?”
“好些了,多謝關心,師父走得很安詳,喪禮也都辦妥當了,沒什麼要幫忙的,不過,我還是得替師父謝謝你和所有關心他的雲錦行會裏的前輩們。”
“不客氣,這是應該的。”
我倆之間的談話就這麼客套地開始了,然後就好似要結束了。
我想我還是把該說的說開了好:“前段日子我碰到王掌櫃,他告訴我你要賣掉洋布廠,舉家遷往美利堅,可是真的?”
他顯然沒料到我會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話題,看了我一眼,繼而又轉過臉去,說:“是有這個打算。”
“已經找好買家了?”
“還沒定下,還在選。”
“你不要責怪王掌櫃多嘴,他告訴我是想我勸勸你不要將廠子賣掉,他願意接手工廠,隻是接手看管而已,工廠還是你們李家的,所有的盈利也都是你們李家的,他隻拿他那份工錢,他實在是不舍得看著工廠就這麼被賣了,他自己也放了好多心血在工廠裏,你也一樣,與其將廠子賣給一個不認識的人,還不如交給王掌櫃。他的為人你還不清楚,他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與你一樣,認定了的事做起來從來都是不遺餘力,將工廠交給他,你該是最放心才是,我說得對不對?”
他雙眉緊皺。
“可是急著用錢?王掌櫃說了,他隻是舍不得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工廠,他不求財,每年賺多賺少,他全都交給李家……”
“我明白,這個我是不會懷疑他的。隻是,我得考慮伯父的意見,他強烈要求我賣掉工廠,他一直都不喜歡我搞這間洋布廠,在他眼裏,洋布是低賤的料子,他看不上。”
“老人家上了歲數,是會有些固執,怎麼做對你們李家,對工廠,哪怕對廠裏的那些工人們最好,你心裏最清楚。”
“嗯,我會好好考慮的。”
“延集興怎麼辦?也要賣掉?”
“這個伯父倒是舍不得,但生意確實一落千丈,開下去也隻是賠錢而已。賣又能賣給誰,現在還有誰在做雲錦,哎。不說這個了,你呢,聽說慶錦齋買賣做得很不錯。”
“是比雲錦好做得多,不過……那也是托了你的福,謝謝。”
他吃了一驚,隨後又釋然一笑:“這個老王啊,怎麼什麼都跟你說了。”
他已經很久沒在我麵前笑得這麼坦然了,恍若隔世。
我也笑了笑:“你還真是花了心思,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費事,有什麼話直接對我說明白了豈不更好?我回延集興幫你隻是想有份活幹,並無其他想法,你多慮了。”
“我明白,我上次說的話是很難聽,我道歉,不過,我是知道你沒有其它想法,我並沒多慮什麼,多慮的是允華,她嘴上雖然沒有說過,但我看得出來,她心裏是很介意的,這對她的病情很不利,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打消她的顧慮,每回我主動向她解釋,她總說自己沒多想,可她看起來又很不開心,無奈之下,我隻好請你離開,允華為我付出了太多,無論怎樣,我都得好好照顧他。”
“嗯,我理解,這些話你明說就可以的。”
“我說了那些重話,一半的原因是我真的生氣,你確實是在無任何說明的情況下嫁給了別的男人,換了是你,你也會氣吧?另一半原因是我想激一激你,我知道你這個人,沒人逼一逼,不會使足全力,我若隻是很客氣地請你離開,你必定又會七想八想的放不下,我唯有說了狠話,你才能徹底放下,以後專心地好好過日子,做買賣,你別不承認,你對我是很不服氣的,心裏憋了一把火,要不然你做這門粗布買賣也不會這麼投入,你心裏是想著證明給我看,你沒我照顧也能活出個人樣來。”
我白了他一眼,釋懷一笑,他很了解我,我不得不承認。
話這麼說開了,我倆之間尷尬的氣氛也一掃而去,我們喝著茶,閑聊著,從前的事,現在的景兒,從前的感情,現在的情感,還有以後的打算,什麼都聊,就像好些年未見麵的老朋友一般,親切又淡然,說到開心處哈哈大笑,說的傷心時又都沉默不語。我告訴他我為何會嫁給致遠,他告訴我他當時差點兒一衝動跑去找致遠算賬,還是允華攔住了他。他沒想到這中間還有這樣曲折的一段經曆,再後來,他得知致遠為了革命四處奔走,心中對他也起了些敬意,覺得我嫁對了人,致遠比他更適合我,致遠能給我的,他都給不了,所以,他也就慢慢放下了,心想隻要我過得好就行。當他得知致遠離開了我,去了武漢,他一麵為我憂心,一麵又很羨慕致遠,他是沒辦法像致遠那樣放下一切,為心中理想遠走高飛,他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比如開辦這間洋布廠,走實業救國的路,可惜,這條路他還沒能走完,又得離開。他身上背負了太多牽絆,他不像致遠,他放不下這些牽絆。我說允華是幸福的,不像我。他說致遠也是幸福的,不像他。
我倆就這麼聊著一直到傍晚,他起身告辭,我送他出門口,他說可能不會再見了,等到了那邊會給我寫信。我說好,祝福你一切順利。他轉身走遠,我轉身進了屋子。一切就那麼自然,好似明天我們還會再見麵一般。多年以後,他轉身離去的背影仍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灰色的長衫外黑色的棉襖上暗金絲繡著的盤長結在夕陽下閃閃發光,他一步步地踏在積雪上,發出“吱吱吱”的響聲,那留在身後的足跡長長地畫了兩道曲線,兩道永遠也不會交彙的曲線。他那始終消瘦的身形也不再如當年那般神采飛揚,他也不過剛剛四十歲而已,自我們相識算起,已經走過了十一年。
大約一個多月之後的一天,我收到一封信,是他寄給我的,信上說他已經托他的朋友幫我在京城附近尋找善頤的下落有好些日子了,最近他的朋友給他回信,說下麵那個地址可能住著我要找的人。我一看,地址上寫的竟然不是京城,而是天津,怪不得,我在京城怎麼打聽也打聽不到貝子爺的下落。他還給了我另一個地址,是吳哲朗吳教授在廣州的一處住址,他說吳教授有可能知道致遠的下落。
我順著他給的地址很順利地找到了善頤和貝子爺,隻是福晉已經去世了,貝子爺的身體也大不如前,所以一直沒能回省城,他以為我早已經死了,沒想到還能見到我,不禁激動得老淚縱橫。我接了他們爺孫倆回到省城與我和春梅姐同住。我又去了趟廣州找吳教授,可惜,沒能找到。
大約又過了半年,我又收到他的一封信,信上說他們全家已經到了美國,在那裏他們擁有一個小農場,氣候很好,生活也很好……我給他回信,告訴他我已經找到了善頤和貝子爺,沒有找到吳教授,心裏對他的幫助萬分感激,還說了點生意近況。不久,他又回信告訴我,他們已經在美國安頓下來了,給同琛找了間學堂,允華住進了醫院,那邊的西醫醫術高明,西藥已經對她的消渴症起了作用,病情已大有起色。他自己買了雞鴨牛羊,放在農場裏飼養,那裏與國內截然不同,日子過得安逸,太安逸了,讓他總是有大把的時間回憶起從前的事情,他說他總是想起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在老太太的壽辰上,我在陳府門口負責收禮記錄,他記得我忙得團團轉,頭上的發辮散了也不知曉,左側的那根直挺挺地立著,右側的那根卻早已耷拉了下來,看樣子著實狼狽,他當時就覺得這個鄉下女娃很有趣。我怎麼不記得我曾經那樣梳過辮子?嗬嗬,那天我很狼狽卻是千真萬確。我回信給他,我說我也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不過不是在老太太的壽宴上,而是在延集興,你……長相……一般,著裝……也一般,我隻對你帽子上的那塊玉印象深刻,想來定是塊價值不菲的古玉。他回信說我說的沒錯,那塊玉出土的年份可以追溯到北宋初年,沒想到我眼力相當地厲害啊。
我們就這樣你來我往的通著信,都聊著些無關緊要的趣事,也聊過去了的經曆,沒條理,沒約束,想到什麼就聊什麼,可能這一刻正說著湖邊的風景,下一刻就講到了昨晚做的一場夢,我從不對他提起國內緊張的局勢,他也從不問我,我想他是知道的,隻是不敢問,這樣通過信件的對談,令身處戰火之中的我的內心得以少許平靜,令遠離故鄉,對國內局勢憂心忡忡的他也得到片刻安寧。可惜,我們這樣的聯係並沒有持續多久,兩年後,國內形勢迅速惡化,我們的聯係也就中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