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複仇(2 / 3)

“族長,我說我要燒了你們陳家的祠堂,你怎麼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啊?”江景元歪著腦袋,譏諷地看著陳寅禮。

陳寅禮不知如何是好,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地從額上冒出來,全身嚇得直哆嗦,“噗通”一聲,就給江景元跪下了,連磕了三個響頭,一個字也沒敢說出口。

江景元輕蔑地“哼”了一聲,轉而踱到羅氏父子麵前,問道:“你們覺得如何,哦,你們不是陳家的人,燒了這祠堂跟你們也沒多大關係,唉?不對,你們雖不是陳家的人,可……你們是陳家的狗啊,主人房子被燒,當狗的肯定得吠兩聲是不是?”江景元嘲弄著羅家人,冷冽地笑著。

羅秉道和大羅低頭不語,小羅按捺不住,嗆聲道:“燒吧,燒吧,都燒幹淨了好。”

江景元看看小羅,冷不丁地朝著他的腦門就是一槍托,這一下可不輕,那鮮血順著小羅的額角就流了下來。羅嬸見了,大哭起來,衝過來一副要拚命的樣子,幾個兵立刻上前攔住了她。江景元手一揮,羅嬸就被押著出了祠堂。

小羅吃了疼,再見著自己的親娘被這麼拖拽了出去,不知道會遭什麼罪,也急紅了眼:“姓江的,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找人報仇就衝我來,當初抓你、綁你、打你的人都是我,跟我娘沒關係,你為難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媽子,算什麼男人!”

江景元照著小羅的臉就是一腳,小羅被踢倒在地,鼻子頓時鮮血如注。

江景元扭曲著整張臉咆哮道:“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你算個什麼東西!”

小羅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在地上:“姓江的,是個男人就放了我家裏人,要殺要刮隨便你。”

“喲,還挺硬氣啊。”江景元奸笑道,他俯身蹲在小羅身邊:“你就這麼想死啊。讓我想想……嗯……你確實該死。好吧,我就成全你。”說完,站起身來,舉起手槍,朝著小羅“砰,砰”連開兩槍,一槍正中胸前,一槍打在肚子上,小羅掙紮了兩下,咽了氣。

所有的人都傻了,我也傻了,我沒想到江景元真的會開殺戒,之前他也隻是砸東西,燒東西,沒想到他真的殺人了,殺的是小羅,那個活生生的小羅!小羅就這麼死了,死在我們麵前。

大羅瘋了一般衝過去,抱著小羅的屍體大聲哭叫著:“小羅,弟弟,小羅,啊啊啊……。”

羅秉道顯然也沒預料到江景元會這麼輕易地,話都沒說上幾句就將他的兒子斃了,也傻了眼的站在一旁,仿佛邁不開步子似的,眼睜睜地看著小兒子被打死,眼睜睜地看著一股股的鮮血從小兒子的胸膛,腹部緩緩流出,無聲無息的將兒子的生命帶走,那個莽撞的小兒子,那個最是聽他的話的小兒子,那個在他身邊待了三十四年至今仍然依賴著他的小兒子。羅秉道徹底怔住了,他無法相信眼前的這一幕,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就在兩個時辰之前,他還在斥責小兒子昨夜又是一夜大醉未歸,今早見了還醉眼迷糊,那小兒子還“嘿嘿嘿”地笑著,有些近似無賴地向他討著饒,怎麼,怎麼突然間就死了,死了,是死了!羅秉道過了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巨大的悲痛令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靜與理智,他猛地撲向江景元,大叫道:“我跟你拚了!”

可是,他根本就接近不了江景元,幾個兵早已將他擋下,他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哪是對手,隻能徒勞地喊叫罷了:“江景元,小羅他是無辜的,所有的事都是我吩咐的,不,我也是聽了那陳家那老太婆的吩咐,小羅他真是無辜的啊!”羅秉道哭喊著。

陳泰安見出了人命,再也按捺不住,衝進去,大叫一聲:“江景元,我姓陳,你有什麼事就衝我來,別傷及無辜!”

江景元見陳泰安現身,立刻喜笑顏開,道:“小少爺,您總算是出現了,我都快等得沒耐心了。”幾個兵上來,將陳泰安團團圍住,一陣拳腳如雨點般衝著陳泰安砸了下去。

我一看也急了,撥開人群,大叫一聲:“住手!”可那些兵頭哪裏肯聽我的話,我隻好向江景元求道:“江大夫,他畢竟是知恩姐姐唯一的侄子,你手下留情啊!”

江景元瞪大了眼睛盯著我:“留情?當初他們折磨我,折磨知恩的時候怎麼沒想過要留情!給我繼續打,往死裏打。”

那幾個兵頭聽了長官的命令,更加賣力起來,一拳又一拳,一腳加一腳。陳泰安雙手抱緊腦袋,蜷起整個身子,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任憑著密密麻麻的拳腳不停地落在自己身上。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我急紅了眼,卻沒半點主意,現在我說的任何求情的話,都隻會更加激起江景元的憤怒,而他跟著就會將這種憤怒加倍地報複在陳泰安身上。

正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隻見一個嬌小的身影飛撲過來,將陳泰安護在身下,幾乎同時,聽見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喝道:“快停手!”

我仔細一瞧,那嬌小的身影竟是湘紅,再回頭一看,出言阻止的人是神父,他定是回到教堂得了我的信後便急忙趕了過來。

江景元見了神父,揚了揚他那隻寶貴的手,幾個兵總算停止了毆打。但湘紅身上怕還是難免結結實實地挨了幾下子。她站起身來,仔細地查看著陳泰安的傷勢,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陳泰安緊縮眉頭,一臉痛苦的樣子,在湘紅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試著站起來,可每一次又都重新摔倒。

“江大夫。”神父上前:“為何如此傷害別人,有什麼事不可以好好相商嗎?”

“路神父,嗬嗬,好久不見了,您還好嗎?”江景元看來對神父相當地恭敬,他微行一禮:“您怎麼來了?”

“是好多年沒見麵了。”

“神父,您不該出現在這裏,這是我與陳家之間的事,您最好還是別插手。”

“陳泰安是我最好的學生,他被人毆打我豈能坐視不理?”

“神父,我敬重您的為人,您對我也有救命之恩,所以我再次奉勸您別理這件事。”

“江大夫,你的遭遇我都清楚,可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你現在好好地活著,何必要再去為難別人?”

“神父,知恩死了!是被他們逼死的!”

我聽他又一次這樣曲解知恩的死,急道:“知恩是難產死的,與任何人沒有關係,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要我怎樣說你才能相信!”

“你給我閉嘴,你,你們,都是一夥的,你們都騙我。”江景元拿槍指著我,他已經完完全全處於癲瘋狀態了。

陳泰安一個閃身立於我和江景元之間,為我擋住黑洞洞的槍口:“不關她的事,要殺就殺我。”他大口地喘息著,艱難地說道:“都是我的錯,衝……衝我一個人來。”

湘紅也一個箭步衝過來,擋住槍口:“如果你要殺他就先殺了我!”

江景元見狀,愣住了,繼而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說陳家小少爺,你魅力還真是不小啊,有老婆,有情人,有知己,還有朋友。你憑什麼!”江景元一腳踹開湘紅,拿槍抵住陳泰安的腦門,惡狠狠地吼道:“那我呢?我什麼都沒有,這些年你是享盡了齊人之福了啊?我呢?我拚命,拚著命,不過是想活下去,腿給人打斷了,還在死人堆裏打過轉轉,吃盡了苦頭,我為了什麼?不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回來與知恩團聚,結果呢?知恩竟然死了,她死了!憑什麼,憑什麼吃苦遭罪的是我,到頭來卻什麼也沒有,你做盡了壞事,卻還享著福,憑什麼!你憑什麼有這樣的好運,我又憑什麼要遭罪,憑什麼,憑什麼……。”江景元跟瘋了一般,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大喊大叫,一會兒又在口中小聲地念念有詞。

“來人,把她們帶上來。”江景元對一個兵說。

他口中的她們不是別人,正是婉秀母子。

“神父,我感激你救過我一命,阮姑娘,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你辛辛苦苦地把念卿帶大。今天,我就給你們倆一個麵子,給陳家留個根,陳泰安生的種我留下了,但是陳泰安必須死!”江景元嚷道:“陳少爺,你今日是死定了,你不死,我會難受死,所以,你必須死,不過,我也不是那麼沒人情味兒,你,可以在他們中間挑一個陪著你一塊兒死。”江景元指了指我們:“神父是你的恩師,我想你是不會挑他了,阮姑娘,你這個小情兒,還有你老婆,你隨便挑一個,當然,如果你想挑你兒子,我也不會攔著。”江景元奸笑道。

這算什麼!!!我急了:“江景元,你別太過分了。你自己遭了罪就全部賴在別人頭上,你就不想想你自己有沒有錯?當初是你自己選擇離開知恩的,也是你自己選擇一定要活出個樣才回來,你有沒有想過,知恩並不需要你多有錢,多有權,她隻不過想你陪在她身邊而已。是你自己,你自己不服氣,你氣不過陳家人這麼對待你,想有朝一日能比他們更有能耐,然後回來報複!什麼為了知恩,你根本就是為了你自己,你咽不下這口氣,就以知恩姐姐的死為借口,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在別人頭上,就這麼點擔當,你再有能耐也不算是個男人,你……你不過是個懦夫,懦夫!”

“你給我住嘴,住嘴。”他又將槍口轉向我,大叫道:“別以為你養大了念卿我就不敢殺了你!”

“好,我挑!”陳泰安雙手握住他的槍杆,將槍口從我麵前移到自己的額頭上:“你讓我挑我就挑!”

“陳泰安!”我急得哭了出來,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當初救起江景元,真沒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步田地,我隻想著救人而已,我想的是救一個人,不是一個魔鬼。

陳泰安看著江景元問道:“如果我挑了一個陪我一起死,那剩下的呢,都放了嗎?”

“是,我都放。”

“包括著鎮上所有的人?”

“是,所有的人。你死了,我心裏就舒坦了,我大仇得報,會永遠離開這個惡心的地方,再不回來。”

“你敢發誓嗎?當著這麼多人的麵?”

“敢,我江景元今日就當著眾位父老鄉親的麵發這個誓,如有違誓言,定遭天譴!”

“那好。”

陳泰安仰頭望天,閉上眼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上去輕鬆了不少。我焦急地看著他,又看看湘紅和婉秀。此刻,我不得不承認,我怕死,我現在很怕死,我還有我的善頤,我還沒來得及去找他,聽他叫我一聲“娘親”,我不想死。婉秀早已哭得沒了個人形,倒是湘紅,她今天著了件淡青色長袍,未施粉黛,看起來消瘦、蒼白,她的病剛好沒多久,身體還很虛弱,可與我和婉秀不同,她竟麵帶著微笑,那是什麼樣的笑,我不明白,為何她在這個時候會笑,還笑得那樣坦然,那樣欣慰。

陳泰安睜開眼睛,走到婉秀母子身邊,抱起小卓輝,親了親他的小嘴、鼻子、額頭、臉頰、小手,微笑著低聲地在他的小耳朵邊說著些什麼,我聽不見,卻隻見婉秀哭得更加傷心起來。陳泰安將孩子交到婉秀懷裏,對她說:“對不起,照顧好孩子。”

繼而轉身走到神父麵前:“還有十箱消炎藥,下周二到貨,接貨的地點在城南十裏外的陽春坡,單據都擬好了,放在我案頭藍皮本子裏。”神父也流下淚來,緊緊地握住陳泰安的雙手,泣不成聲。陳泰安安撫著神父,說道:“真可惜,我已經準備好後天洗禮,神父,你是我這一生最敬重的人,無論我在哪裏,都會為你祈福。”

接著,他又走到我麵前,看著我,微笑地看著我,我控製不住悲傷,緊緊地抱住他,倔強地不想放開。眼淚像決了堤的洪水,我從未這樣失控過,也從未這樣傷心過,更加的,從未這樣,不舍得他。他也回抱住我,溫柔地輕拍著我的後背,安慰著我。他輕輕地,輕輕地,用隻有我倆能聽到的聲音,在我耳邊呢喃道:“來生,我還會這樣愛你。”

他選的是湘紅,湘紅一直靜靜地,靜靜地站在一邊,麵帶著微笑,看著她心愛的男人挨個的與我們道別,最後走向自己,牽起了自己的手。還記得湘紅曾經對我說過:“總有一天,當陳泰安回過頭來的時候,他會看見我,我一直站在原地等著他。無論時光荏苒,歲月流逝,我對他隻有不離不棄。”湘紅滿眼的感動,滿眼的知足,她終於等到了這一日,等到了陳泰安回頭,等到了陳泰安看見她,等到陳泰安牽起她的手,毫不猶豫的選擇與她一起去死!她微笑地看著陳泰安,陳泰安也微笑地看著她,在這一刻,我才真的體會到,真的情感其實就是不用說出口的默契,什麼天長地久、海枯石爛,都比不過此刻他們之間這樣堅定的默契。他們就以這樣的方式永遠地在一起了,永遠。

“砰,砰,砰砰砰。”

我閉上雙眼,暈了過去。

我日夜地陪著婉秀母子,婉秀的狀況很不好,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清醒的時候就不停地哭,一句話也不說,就隻是哭,還有輕生的念頭,糊塗的時候就罵陳泰安是個負心漢,說好了她生下卓輝之後會回來看她的,怎麼出了月子還沒回來,定是被哪個狐狸精勾走了,又罵湘紅,說她一個不要臉戲子,怎麼配與她的丈夫在一起,還罵我,說我不守信,說好了會嫁進陳家為妾侍的,出爾反爾,無恥小人。我也不知道她為何要這樣罵我,不過我倒是覺得她能罵出來也是好事,總比將什麼都悶在心裏要好。陳泰安牽著湘紅的手就這麼走了,婉秀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她的心裏該有多難受我沒辦法體會。我想我該好好照顧她們母子,為了陳泰安,也為了陳家。這些天卓輝一直待在我的懷裏,他是個特別懂事的孩子,很好看護,不太哭鬧,隻在餓肚子的時候哼唧兩聲,他長得好看得很,有陳泰安的俊美,婉秀的柔和,甚至還能找著點老太太的精神頭,總之,是個漂亮又聽話的孩子。

一個月之後,我送了她們母子回周家,見到了周仁祿。在陳泰安死後沒多久,他得了消息,趕來曲郵看望婉秀母子,見到自己的女兒變成一副癡傻樣子,心裏肯定也不好受。他囑咐我好好照顧她們娘兒倆,如果她們願意,就讓他們回娘家住去。今天,婉秀情況稍有好轉,我便將她和卓輝送回了周家,我想,周家畢竟是她從小就一直生活的地方,至親的人都在這裏,回來住興許對她的病情康複會有利些。周仁祿看起來還是很心疼婉秀母子的,隻是臉色不大好看,可能他覺得嫁出去的女兒又回來了,是個特別沒麵子的事情。或者,他還在為婉秀因為惱了他設計騙了陳泰安離家出走而生著氣。又或者,他是真心的為自己女兒的病情而心痛,為自己女兒落到今日這步田地而自責。如今婉秀半瘋半傻,若再沒個人心疼著,這以後的日子可就,哎……可是,苦的又何止她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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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勳穩定了城裏的局勢之後便回了蘇州府,江景元自然也跟著走了。他遵守了他的諾言,陳泰安和湘紅死後,沒有再為難任何一個人,將曲郵的老百姓都放了,陳家的人也都放了,隻不過,又放了一把火,將陳氏宗祠燒了個幹幹淨淨。那些個刻有陳家先祖名字的牌位,還有那些刻著先祖功績的牌匾,也都在這場大火中消失殆盡,包括老太太那張剛剛掛上去的“節芳順流”。站在這堆廢墟麵前,我突然覺得很可笑。老太太啊老太太,你奮鬥了一生,謀劃了一輩子,辛苦了大半世,好容易得來的這麼一塊木頭就這麼被火焰毫不留情地焚毀殆盡。您所有的努力都化為了我眼前的這堆木灰,一攤黑漆漆的木頭灰而已,無任何用處的木頭灰,讓人什麼也想不到,記不起的木頭灰而已。二十年,也許十年都不用,這世上還會有幾個人能記得起您?又有誰能記得起您為了這灘木頭灰費了多大的勁兒?苦了自己不說,也害了許多人,其中就包括與自己至親的親人,到頭來不過還是一場空。何必呢!

江景元帶走了念卿,這讓我心裏一時間很是不好受。念卿跟我在一起生活了將近七年,我早已將她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她的離開不亞於善頤的離去,讓我傷心到了極點。我想我是時候可以生個病了,於是,我病倒了,回到府裏之後便一病不起,燒了好幾日。昏迷中,那江景元如惡魔般一次一次地拿著一柄彎刀剜我的心,一刀接一刀,一刀比一刀深,一刀比一刀用力,每一刀下去,我都疼得尖叫,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恨不得馬上死掉,可我怎麼就死不了,不管他怎麼刺我的心,我就是死不掉,隻能無休止地忍受那非人的疼痛。後來,我便醒了,想是疼醒了。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神父那慈祥的麵孔。我沒再哭泣,在夢裏哭夠了。神父擔憂地看著我,我安慰他道,放心,我會好起來的。

我問神父,可後悔救了江景元?神父說,他不後悔,他隻後悔當初醫好了他的外傷,卻沒醫好他內心深處的內傷,再加上這些年的遭遇,他早已經不會思考,任何人的善意到了他的耳朵裏都成了陷阱。被他傷害了的人固然可憐,但他卻是那最可憐的一個,至少,陳泰安走的時候是放心的,湘紅走的時候是幸福的,就算小羅,也死得算明白,死亡不是結束,而是另一段生命的開始,也許,他們在那一段生命的起點處就已經明白了很多道理,感受到了至真的情感,即使他們這一段生命顯得倉促,那麼即將開始的那段新的生命一定會更加美好,因為他們走過了的曆程是不會消失殆盡的,而這也將給予他們力量,對我們仍然活著的人而言也是如此。最可憐的卻是江景元,他是報了他心裏的仇恨,但卻始終沒有放下仇恨,他還在這樣的困苦中挨著,他拒絕了幫助,所以,他還要繼續在這樣的痛苦中煎熬,直到醒悟的那一日。所以,神父說,我們不應該恨他,我們也不可以因為恨他而變得像他那樣,在仇恨中度日。仇恨會淹沒一切,腐蝕所有的善意,我們切不可變成那樣。

神父的話我都聽明白了,神父是擔心我一下子失去了朋友,又失去了親人,會想不開,放不下,會懷疑一切正義。我知道我不會這樣糊塗,但內心的傷痛一時間確難平複。

身體恢複之後,我便去了趟京城找善頤。陳泰安的死讓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也更加想念起善頤來。在他死之前不久,曾幫我托人在京城打探過,還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自己去看看,可能就是貝子爺和善頤居住的地方。我一直將地址放在床頭,可總被這樣那樣的事情耽擱了。心裏也總想著,以後再去也不遲。其實,這都是借口,我一是怕我走了,師傅和念卿沒人照顧,二,也是我最擔心的,我怕那個地址不對,我害怕失望,所以遲遲都不願去驗證。現在,念卿也離開了,春梅姐也允諾我會好好照看師傅,甚至將她那幾個可憐的私己錢都拿出來給我,說是當做我去京城的盤纏。這樣,我便再也沒有借口耽擱下去了。也罷,去就去吧。可惜的是,這次我猜對了,那個地址裏住的人果然不是貝子爺和善頤。我在京城賴了兩三個月,漫無目的地尋找,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我心係師傅,隻好放棄了繼續尋找下去的念頭,返回省城。

再失望,再難過,日子也還是要過下去的。我繼續做著我的粗布買賣。民國三年時,買賣已經做上了路子。民國四年時,已經小有規模。於是,我便尋思著這樣將布匹賣給商鋪,倒還不如我自己也弄個門麵搞個鋪子,這樣就省了中間這一轉手損失的兩三成利潤。我馬上就想到了已經廢棄了很久的慶錦齋。

慶錦齋自前年被江景元一把火燒了之後就一直廢棄著,沒人理,可惜了這鋪子的地角那麼好,周圍人來人往的,如果能在那兒擺上土布,相信也能賣出個好價錢。如今慶錦齋一半是羅秉道的,一半是周仁祿的。我打算先去一趟周家,看看能否說服周仁祿將鋪子租給我,順道也探望探望婉秀母子,已經有兩年沒有見到她們娘兒倆了。

婉秀見了我很高興,她看起來過得不錯,小卓輝五歲了,開始讀書認字。看到她們母子過得好,我也覺得開心。

我向她道明了此行來意,她答應幫我問問周仁祿。我被她盛情邀請在周家住了兩日,她說難得有朋友來看她,她高興得很。我臨走前一天晚上,她拿著個盒子來到我屋裏,告訴我,盒子裏裝的就是慶錦齋的契約書,周仁祿已經將這份契約書交給她處理,她直接就拿過來給我了。

“真的就這麼給我了?你父親同意?”

“其實是不大同意的,你知道嗎?在那次騙局之後,我和爹鬧得很僵,我覺得被自己的親人利用了,爹卻覺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為了我在陳家的地位。陳泰安死後,他見我成了那副鬼樣子,心裏其實也不好受,怎麼說我也是長女,我還記得,在弟弟們還沒出生的時候,爹其實是非常疼我的。”婉秀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憂傷,但轉眼又沒了:“爹找遍了所有知名的大夫來醫我的瘋癲病,好不容易我的病好些了,他也放了心。現在他隻求我和卓輝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什麼鋪子,什麼契約,陳家得來的那些東西他都給了我,他說當初他是為了我才使計謀得來的這些東西,現在理應交給我才是。所以,當我告訴了他你的來意,他心裏雖不太願意,但也勉強答應了,他說,交給我了就讓我自己看著辦,全當給卓輝的就是了。”婉秀笑道:“卓輝真是個好孩子,特別討爹的歡心,我們父女倆也是因為卓輝,關係才緩和了的。”婉秀每次說起兒子,總是一臉的驕傲。善頤比卓輝小一歲,現在也該四歲了,可是,這四年,我都不在他身邊,他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說話,第一次識字,每一步的成長,我都不在他身邊,這些能讓一個母親驕傲一輩子的第一次,我都沒見著,無從說起。

婉秀察覺了我的落寞,小心地問我:“你找到善頤了嗎?”

我搖了搖頭。

她關切地望著我,拉著我的手說:“他一定很好,你會很快就能見到他的,我有這樣的預感。”

我明白她的好意安慰,雖然顯得有些蒼白。

她見我傷心,轉開話題道:“不過,這契約書我也不是就這麼輕易給你的,我也要跟你訂個合同。”

“哦?”我聽了覺得有點意思,笑道:“願聞其詳。”

“房租我分文不收,但我要分成,你得了多少利潤我要分兩成,你如果沒賺到錢我就分文不要,你看如何?”

她這是明擺著在幫我的忙。“這怎麼可以,房租你還是得收的。”

她說:“我對你有信心,比起每年那點租金,我覺得你給我的利潤分成要多得多,除非,你覺得兩成太多了,不舍得?”

“怎麼會,婉秀,你不知道,我這買賣才剛剛起步,這前麵幾年可能真的賺不到錢。”

“沒關係,等你賺到了再分給我就是了。”

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說:“謝謝,謝謝你,你幫了我大忙了。”

她笑著說:“我這輩子沒交過幾個朋友,真正算起來,其實也就隻有你,泰安走後,如果不是你,我想我早就抱著卓輝隨他而去了,你知道嗎,剛開始我還惱過你,為何要照顧我,泰安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走了,這比殺了我還讓我難受,我恨他為何不選擇我,我對他的感情真比不過她嗎?”婉秀說著,戚戚然的樣子,又陷入了對往事的痛苦回憶裏:“後來,我漸漸清醒過來,日子久了,傷痛也漸漸麻木,然後漸漸好轉,至今,我仍然不敢說完全放下了,可我不再會想不開,每次看見卓輝,看見他笑,看見他淘氣,我就覺得活著真好,所以我要謝謝你,謝謝你照顧我,開導我,逼著我活下去。”

婉秀拉著我的手,對我說:“這些年來我多半自己一個人待著,除了卓輝與爹以外,與我能說上幾句話的人不多,我也不想跟別人說話,獨處的時候多了,就會胡思亂想,總想起從前的事情,也總想起你,惜和,與你相比,我實在要幸福得多,若我倆位置換換,我想我是無法像你這樣,無論何時都堅強地活著。活,對某些人來說太容易了,可對你我來說,又何嚐不是一段艱苦的旅程。生在這世上,身為女子,本就不易,若我倆是隻字不識的鄉野村婦,或許,也能心安理得地安然度日,可你我又都是讀書識禮之人,對有些事情的看法自然不同。說來不怕你笑話,當初我對你說希望你嫁給泰安其實也是不得以的自私之舉,後來你沒嫁成,我還為此竊喜了很久。現在想來,這可能是上天賜給我的福祉,倘若你我真的共侍一夫,也就不會有今日這般心平氣和的交談,也不會成就你我這段友情。”

我點點頭:“我向來不信命運,經你這麼一說,卻真的覺得自己這半輩子好似被操縱了似的,處處身不由己。成如你所言,身為女子,在這世上已是不易,但再不易也必須要活下去,為了自己,也為了身邊至親之人,再難也要活著。”

婉秀也點點頭:“嗯,而且要好好活,高興地活。”

這一晚,我與婉秀並肩而臥,相聊甚歡,直至天明才昏昏睡去。這樣寧靜的夜晚,這樣投契的交談,這樣美麗的情誼,上天待我也算不薄。

如果說婉秀的康複與我們這次見麵的愉悅令我大感意外的話,那麼,羅秉道一家對我的反感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在上門之前我就做足了心理準備,畢竟人家死了一個兒子,心情自是不好,但事情也過去兩年多了,我想他們的情緒該平緩些了吧。

我敲了敲門,好一會兒,才有人把門打開,開門的是羅嬸。對於羅嬸,我一直是心存好感甚至是感激的,這個樸實善良的女子一直待我很好,在我病倒時,她不辭辛勞地照顧著我,那段日子,她對我也好似親閨女般的疼愛。後來,我與羅家父子關係漸漸惡劣,也就再沒能有機會見到她。

羅嬸打開門,見到我,先是一個晃神,怔怔地看著我。她的頭發已經全白,臉上爬滿褶子,樣子看起來很憔悴,好似已經暮年。隨後,那雙已經沒有任何神采的眸子陡然集中起來,她伸手抄起門邊的掃把就衝著我的腦袋就砸了下來。我躲避不及,挨了好幾下,我求饒道:“羅嬸,是我,你先別打,你看清楚了,是我!”

“我打的就是你,若不是你,小羅就不會死,若不是你,我們一家人還是齊齊整整的,若不是你,鋪子、織造坊也都不會被燒了,都是你,是你救了那個殺千刀的,他回來殺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啊……我養了三十四年的兒啊,你賠我的兒子,你賠,你賠……。”她一邊哭訴,一邊使勁兒用掃把打我。

羅秉道和大羅聞聲從屋裏出來,見此狀況,大羅趕緊上前抱住了羅嬸,將她往屋裏拽,羅嬸大喊大叫,不依不饒,臨進屋子還不忘將掃把砸過來,正中我的額角,砸了個大口子。

羅秉道堵在門口厲聲問我:“你來幹什麼?”

我一邊用手絹壓住額角的血,一邊沒好氣地答道:“我來找你是有事相商,羅嬸這是做什麼!”

“找我商量什麼?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我想起自己是有求與他來的,便壓了壓心頭的火氣,緩聲道:“是樁買賣,不知羅叔可有空?”

“嗬嗬,羅叔?不敢當,什麼買賣不買賣的,你找別人去。”羅秉道說著就要轉身進屋。

“羅叔請留步,至少你先聽我說一說啊。”

“不必了。”

“不為你自己,為了大羅哥一家子,也為了小羅哥的老婆孩子,你之前那麼辛苦不就是為了他們能過上好日子?”

羅秉道收住了腳步。

我接著說道:“羅叔,我明白,你心裏對我有怨恨,但我既然來找你,必定有非你不可的理由,你不妨聽我一說,若我說對了,為孩子們留下份家產,若我說錯了,你大可臭罵我一頓,當發發心中鬱悶之氣也好,我絕不還口。”

羅秉道聽了,略一思量,轉身對我說:“好,我就給你這個機會,你跟我來。”

羅秉道將我帶到鎮上一家酒肆,他問店家要了個僻靜的房間,點了些水酒,也不顧我,自顧自地喝起來。他一口接著一口,完全是想將自己灌醉。我記得,他之前是滴酒不沾的,想來,這大白天的也喝得這麼使勁,一定是小羅離世之後染上的毛病。我靜了靜心緒,將我現在從事的生意以及以後的打算都詳細道來。

“嗯,你說得很清楚,我也聽明白了,但我沒聽出這事中我能得什麼好處,你說給大羅和小羅媳婦兒置下一份家產不會說的就是你每年的那點租金吧,若真是如此,嗬嗬,我租給誰不行為什麼一定要租給你?”

“羅叔你說得沒錯,這點租金哪兒入得了你的眼。我是想邀你跟我一起做這粗布買賣。”

“怎麼個做法,我這輩子隻跟雲錦打過交道,沒碰過粗布。”

“很簡單,隻要羅叔你告知全鎮你現在收粗布就可以了。”

“怎麼講?”

“以羅叔你在這曲郵鎮的人麵和信譽,隻要你說你現在收布,雇織工,肯定會有大批織工上門來送布的,這時候你再與他們簽下事先準備好的契約,大致上就是我提供原料和鐵輪機,羅叔你提供號召力招來織工,成品出來後我負責驗布和銷售,得了的利潤我們一人一半,外加我每年付給你鋪子的租金。”

“聽上去不錯,我隻要坐在那兒動動嘴皮子就能拿一半的利潤,天下還有這等好事?”

“是沒有,我除了需要你將鋪子租給我之外,還想你投入一些資金,用來購買鐵輪機,算是一種形式的入股。”

“嗯,說來說去還是想讓我投錢,不是不可以,可你得讓我看見盈利的前景啊,不然我的錢打了水漂,你也賠不起。”

我從隨身的行囊中拿出這兩年生意的進出賬目:“請羅叔過目。”

羅秉道拿過這些賬冊,看了看,有些地方看得仔細,有些地方也就掃一眼。他管賬管了那麼些年,是行家,我不擔心他會看不懂。

他看完後合上賬本:“看上去還可以,隻不過,我若有這些錢為何不重新將慶錦齋辦起來?對雲錦我還熟悉些。”

“為何?羅叔自個兒心裏不清楚嗎?雲錦是好,我也想做,那是我們的老本行,可現在這世道,雲錦還有銷路嗎?此其一,其二,投資雲錦,重開慶錦齋,那得多少錢,還有,織造坊也得重開,那又得花費多少?跟粗布生意比較起來,那可是一個天,一個地,恕我直言,我懷疑羅叔現在可還有這樣的實力。”

“嗬嗬,你說的都對,但讓我跟你合作,也恕我直言,我打心眼兒裏不樂意。”

我笑了:“羅叔,有什麼不痛快的說出來吧,罵完後我們再詳細談談合作細節。”

“好,我還真憋了一肚子話要說道說道。”羅秉道一仰頭,將那一盅酒“咕嘟咕嘟”灌下喉嚨。

“阮姓丫頭,我自認當初待你不薄,老太太打你,打得你差點就死了,是我求的情,也是我家婆娘照顧的你,之後你到坊子裏當雜役,算賬管事也是我手把手教的你,我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吧,你究竟為何事待我,待我羅家如此刻薄?你為了救那個姓江的陷我幼子於不義在先,後又對我橫眉冷對,幫著老太太對付我羅家,最後那姓江的回來奪了小羅的性命,你叫我如何放下心中不忿?!”

“羅叔,你與羅嬸當初待我確實很好,我心裏也一直當羅嬸是我親嬸嬸一般,小羅哥那件事,確實是我有意陷害,我不想多做狡辯,當時我隻顧著為了知恩救江景元出來,我也沒想到江景元會變成這個樣子,小羅哥的死我也很難過,這決非我本意,你若因此而怨恨於我,我也無可奈何,無話可說。至於對你,對大羅哥不滿,自何時起也不記得了,可能早在織造坊的時候,你萬事都防著陳泰安,在鋪子裏,大羅又總防著我……當年我也年輕,見不得你們這樣偷偷摸摸的樣子。後來,你又跟大羅設計陷害我,汙蔑我偷盜鳳袍的圖樣,致使我被趕出鋪子,從那時候開始,我便打心眼兒裏對你們不滿……”

“等等,你說我與大羅設計陷害你?你何來的如此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