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亂世
要打仗了,聽說鎮江那邊集結了革命黨上萬兵馬,準備進攻省城。省城內布有朝廷兵馬僅兩萬,其中還有好些有意投靠革命黨,有這麼一位姓徐的軍官就是如此,他同情革命黨人,有意投靠,不料卻被提前洞悉,洞悉之人正是江南提督張勳。這起嘩變尚未開始便被血腥鎮壓了下去。張提督自此更是加強城防,在雨花台、通濟門、漢西門都增設了步兵與火力,一場惡戰眼看著就要打響了。
自致遠離開之後,福晉就因傷心過度病倒了,病情惡化得很快。貝子爺請遍了城裏的大夫,可就是沒有任何起色,叫人瞅著幹著急。現下城裏已經亂成一片,貝子爺不僅有城防公務要忙,還要記掛著福晉的病情,人一下子憔悴了不少。貝子爺與福晉一向伉儷情深,福晉自幼身子孱弱多病,生致遠的時候差點兒就沒了,此後便不敢再要孩子,貝子爺因此曾經納過一個妾室,可那妾室嫁來王府多年也無所出,不僅如此,人還不願安分守己,搗騰得王府片刻不得安寧。貝子爺忍無可忍,將她趕出了王府,自此沒有再娶。所以,致遠就是貝子爺唯一的子嗣,如今他這一走,貝子爺心裏有多傷心,多難過,可想而知,可他畢竟是個男人,還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皇族,自己的兒子跟著革命黨跑了,把他傷心和難過的權利也一塊兒奪走了,此事對外不能張揚,別人問起,貝子爺還得不停地圓著謊話,累心。
為了給福晉醫病,也為了全家的安全,貝子爺決定搬回京城去,一來好請宮裏的大夫看看福晉,二來京城畢竟是天子腳下,這仗一時半會兒還打不到那兒去。我們收拾著細軟,省城已經越來越不安全,那炮聲仿佛也越來越近了。我們一直以為省城城垣高厚,北有烏龍、幕府兩座大山,南有雨花台、紫金山,每一處險要均設有炮台,工事堅固,易守難攻,我們有的是慢慢撤退的時間,可沒料到,天氣剛轉涼,這仗就打開了,幕府山先被占領,紫金山跟著失守,眼看著雨花台也保不住了。貝子爺火急火燎地跑回來,告訴我馬上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清軍怎會如此不堪一擊?貝子爺長歎一口氣,說:“工事再堅固,火力再凶猛,也敵不過軍心渙散,軍心一動搖,再說什麼都沒用。而對方,在兵力上,裝備上都沒法跟我們相比,可強就強在各支隊伍團結一心,協同作戰,氣勢如鴻,守城的清軍很快就喪失了信心,繳械投降,有些甚至還臨陣倒戈,調轉槍口幫著革命軍打起了自己人。”
情況就是這樣緊急,府裏的下人們大都早已被遣散回鄉,留下的都是在府裏待了一輩子的老人們。貝子爺催促著我們快上車,我將福晉安頓好,讓貝子爺和福晉先走,我去接師傅和念卿。念卿今兒一早去師傅那兒玩兒,還沒回來,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可貝子爺卻執意讓我和善頤隨他們一塊兒走,師傅和念卿他會派人去找,找到後一並接去京城。我正猶豫著,隻聽見“轟”的一聲,一刻炮彈落在不遠處,頓時火光衝天,一間好端端的宅子眨眼間就沒了,隻剩一堆破瓦殘垣。我被嚇傻了,愣在原地,善頤在我懷裏“哇”的一聲哭出來,我回過神來,看了看善頤,下定了決心。我將善頤往貝子爺懷裏一塞,奪過車夫的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馬屁股,馬吃了痛,長嘯一聲,飛奔起來,貝子爺還沒來得及說上什麼,馬車就已經轉了個彎,消失在路口。
炮彈爆炸揚起的灰塵還未散去,嗆人的氣味直撲過來,衝入我的口鼻中,又漫入我的眼睛裏。我望著空蕩蕩的路口,心痛得好似要死過去一般,可現在不是傷心落淚的時候,善頤跟著貝子爺,無疑是最令我放心的,等時局穩定些,我再去京城找他們便是,現在最需要我的是師傅和念卿。我撒開了腿,往師傅家裏跑去,心裏祈禱著,他們一定沒事,一定沒事。
還好,他們都還活著。我見到他倆時,師傅正抱著念卿躲在床後麵,縮成一團,念卿受了驚嚇,大哭不止,師傅慌亂中扭傷了腳,不能走動。這兒已經不安全了,炮彈一顆接著一顆地落下來,這間小屋子也被波及,現在已是搖搖欲墜。我找了輛板車,木板已經被炸得隻剩下半截,不過兩個輪子還能轉,我用床單繞著木轅打了個結,背在自己身上,將師傅和念卿扶上板車,拉著他們向西北麵逃去。
這一帶的路我並不熟,完全迷失了方向,隻知道隨著逃難的人群走。這些難民多半是本地人,看來都與我一樣,是沒來得及逃出城的。大概走了有兩個時辰那麼久,炮聲好像越來越遠了,逃難的人也都放鬆了些,都累得坐在路邊歇歇腳。我也累得不輕,慌亂中還跑丟了一隻鞋子,兩隻手也因為拖著木板車,都磨出了血泡。念卿被炮彈的“轟轟”聲嚇壞了,再加上餓,哇哇大哭起來,我一邊抱著她,一邊將身上僅剩的半塊餅拿給她吃,算是暫時應付了過去。看著身邊這些狼狽不堪的難民們,再看看自己,心裏暗自嘲笑,沒想到,時隔十四年,我又成乞丐了,後麵還跟了倆,這一老一小的,都還指望著我吃飯呢,可現在連口幹淨的水也找不著。
“師傅,這會兒好像停戰了,我去附近看看有沒有吃的,你們在這兒等著,記住,哪兒也別去,等我回來。”師傅點點頭,囑咐我小心著點兒。
我漫無目地地走在一條不知名的街道上,兩旁的店鋪倒的倒,塌的塌,一些趁火打劫的地痞們正一個店接著一個店地掃蕩著,他們看見東西就搶,搶不走就毀了,礙著他們事的人就一起上去揍一頓。我想起自己身上的這身衣服看著可是好料子,這要是被這些個地痞們撞上了,想也不會那麼容易就放了我走。我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人,看見前麵的泥潭,趕緊走過去,將臉上、身上、頭發上都塗上泥漿,這才安心地繼續前行。可走出去一裏地,也沒見著什麼吃的,甚至連口幹淨的井都沒有。這一整天的折騰,粒米未進,滴水未沾,我已經精疲力竭了,饑餓與疲憊合著夥兒地考驗著我的意誌,我隻覺得頭暈暈乎乎的,好像就要支持不住了。我感到很絕望,我死了沒關係,可念卿和師傅怎麼辦?在這樣的亂世中,沒有我的照顧,他們又該怎樣活下去?不行,我不能死,不光念卿與師傅需要我,還有善頤呢,他還這麼小,父親不在身邊,我是他的母親,我有責任也必須要好好把他拉扯大。我的孩子,你現在在哪兒?該安全的出城了吧,老天保佑!
茫然間好像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是從身後傳過來的,我晃晃悠悠地轉過身去,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隻見個黑色的影子。
“惜和?”那人又叫了我一聲,並疾步向我走過來。那人著一身黑色大褂,花白的頭發與花白的胡子幾乎遮住了整張臉,隻露出兩隻眼睛,那雙湛藍色的眸子此刻正關切地注視著我,好似一汪清泉,一股暖流,一杯清茶,一碗熱粥,一張軟床,一件暖襖……總之,我能想象的所有的美好,都在那雙眸子裏藏著。
我三步並兩步衝到那人懷裏,放肆地大哭起來,麵對他我從不隱藏自己的情緒,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從前是這樣,這麼些年沒見了,還是和從前一樣。
“神父……神父,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你上哪兒去了?你不理我了嗎?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你真的不再理我了嗎?嗚嗚嗚……”
神父輕拍著我的背,柔聲說:“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好孩子,我回來了,不哭了。”
“你怎麼才回來,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你怎麼能一點音訊都沒留給我,我……我餓,我渴,我害怕……”
“好好好,不哭不哭,來,先去裏麵坐下,吃點東西,喝點水,再慢慢數落我好不好?”神父指了指麵前的一棟房子。
我抹了把眼淚鼻涕,問他這是什麼地方,他告訴我,是個臨時避難所,之前是個學堂。
我問:“我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師傅,一個是知恩姐姐的女兒,能不能一起去?”
神父說:“當然可以,人在哪兒呢?”
就這樣,在我最無助、最害怕、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神父又一次神奇地出現了,後來,我回憶起這一生,常想,如果我這一輩子從不認識神父,那又會是什麼樣子?不敢想象,神父是我的貴人,他總在我最軟弱最無助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像天神降臨一般出現在我身邊,幫我渡過了一個又一個生死關頭,若沒有他,可能早在陳府被老太太實行家法那次,我就已經一命嗚呼了。
省城終究還是被革命軍占領了,他們的領袖孫文孫先生宣布成立國民臨時政府,實行民主政權,省城成了革命軍的據點。
致遠的理想終於實現了,他等了那麼久,努力了那麼久,犧牲了那麼多,終於還是等來了民主政府,他現在該有多高興,多興奮啊!他會不會回來?仗都打完了,他也該回來了吧,他那麼尊重的孫先生也在省城,他該會追隨著也回到省城才是,他會回來嗎,他若回府裏一個人也見不到那該有多著急。懷著這樣的奢望,我每日都會回府裏幾趟,期盼著致遠能回家,回家來找我們。雖然,致遠在留給我的信裏清清楚楚地寫明他去的地方叫做武漢,但我仍然懷著一絲期望,或許他半路改變了主意,又或者現在省城共和了,他會被派回來在新政府裏任個職。但這畢竟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致遠始終都沒有出現。
在那封信裏,他說他這一去是不會再回來了,叫我不要找他,他不指望我會原諒他這樣不辭而別,更不敢奢望我會等著他,隨信附上休書一封,離婚協議一份,他說不論哪份都足已還我自由,若碰上好的對象,不妨考慮再嫁,隻盼我能幸福,善頤能健康成長,若我能顧念一場夫妻的情誼,在貝子爺與福晉年邁之際給予照顧,那他將不勝感激。當然,他也在信中花了大量的筆墨解釋他為什麼不得不拋下我們母子,去追尋他所謂的理想。可我看不懂,他說他相信我最終是能理解他的。
不錯,我確能理解他迫切的心情,至於他解釋得緣何這樣迫切,他的追求,他的理想,我卻並不能完全明白。我想這可能也正是他選擇離開我的原因,我相信他是真心地愛我,但我終究不是他認可的可以共度一生的伴侶,差別也正在這裏,他可以娶我,疼愛我,卻無法與我共同生活下去,因為我沒辦法探得他的想法,甚至,我都沒有真正關心過他在想些什麼。如果我也是他的盟友,像凝露那樣,有相同的理想與追求,並與他並肩作戰在一起,那麼他還會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一邊說著愛我,一邊又狠心拋下我?他是真的愛我嗎?為何又能這麼輕易地離開我,連休書都準備妥當,是打算永遠也不再相見了?我真傻,還日日跑去王府等著他。還我自由?自由!哼哼!怎樣還?
這些日子的顛簸與困苦讓我很難不去埋怨他,他畢竟是我的夫君,善頤的父親,還能有什麼比至親家人更重要?這就是我最不懂的地方。我隻得安慰自己,他做出這樣的選擇是掙紮過的,他或許有不得已的苦衷,並沒有告訴我,怕連累了我。唯有這樣想,我的心裏才能好受些。
我們跟著神父在這間臨時的避難所裏住著,期間,我幫著神父照看受了傷的難民。1912年2月,京城裏傳來消息,清宣統帝宣布退位,大清徹底結束了。
師傅聽了這個消息之後沉默了半響,緩緩地流出淚來,他拿出他逃難時背著的那個行囊,從裏麵取出一個木盒子。這個木盒子我見過,裏麵裝的是師傅,師傅的師傅,甚至是祖師爺們流下來的雲錦圖樣與祖本。怪不得師傅這一路都緊緊地抱著他的行囊不鬆手,原來這裏麵還有他最寶貝的這個木盒子。
“師傅,您別太傷心了,小心自己身體。”
“沒了,沒了,大清沒了,皇上沒了,雲錦還能有嗎?”
“不會的,雲錦會一直有的,除了皇家,還有許多人喜歡雲錦。”
師傅搖了搖頭:“你不懂,咱們雲錦代表的就是皇家,皇家都散了,還要雲錦做什麼,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那都不是真正的雲錦,真正的雲錦就在皇上的龍袍、皇後的鳳褂上,其他的都不是,都不是。”
師傅年紀大了,對有些事情執拗得很,我也不便再多做勸解,他怕是要傷心難過一陣子了。在他的想法裏,皇帝是至高無上的,是天子,不是凡人,怎麼可能一下子說沒就沒了呢?他兢兢業業做了一輩子的雲錦,是天子這樣最高貴的人才配穿在身上的,最高貴的人都沒了,雲錦還能給誰穿,誰又配得上?雲錦自然很快就會沒有了,徹底地消失了,失傳了。他擔心的也正是這個。
本以為局勢就這樣穩定了,沒想到,兩個月後又生變故,這樣的瞬息萬變,我等平民老百姓是揣度不了的。不過,省城的情況是慢慢好轉也穩定了下來,避難所裏的難民們也陸陸續續地回家去了。逃出城的也有好些漸漸地都回來了。我想,我也是時候該回府裏去了。
府裏早已被洗劫一空,稍微值錢點兒的東西隻要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剩下的床啦,大櫃子啦,桌子什麼的也多少有些損壞,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我隻得自己動手,隻是這些東西都太重了,遠非我這樣細胳膊細腿的能搬動的,這未免讓我有些沮喪,更令我沮喪的是,我在這時也意識到,我連個可以叫來幫忙的朋友都沒有。想來想去,想到陳泰安,他或許算是一個朋友吧,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也許帶著湘紅逃出城去了吧。
還好床還可以睡,善頤的小床也好好的,裏麵鋪著的小被子也還在,隻是落了些灰塵。我拿起來,撣了撣灰塵,放在鼻子底下,似乎還能聞到善頤身上那股子剛出生的小嬰兒的香味,眼淚就在這個時候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師傅歎了一口氣,他說他和念卿拖累我了。我擦了擦眼淚,搖了搖頭,幸好善頤沒跟著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樣照顧他,跟著貝子爺比跟著我要好太多了,我也很放心,隻是,思念有時候會突然襲來,讓我感到傷心與頹廢。我對師傅說,你們跟善頤都是我最親的親人,我舍不得善頤,我也同樣放不下你們。師傅又勸我,趕緊去京城找善頤去。我說我會去的,等時局再穩點兒再說。眼下最重要的是該如何生活下去。我們不能總靠著神父的救濟有一餐沒一餐的湊合日子。可我能做什麼呢?我首先想到了幫人寫家書,於是搬了個方凳就在街上支起了個攤位,做起買賣來。可生意差得很,連糊口都很勉強,還時不時有些地痞流氓過來搗亂。
這天,我寫完最後一封信,收了攤子,往家裏走去。迎麵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撞上了我,我很確定,是她故意往我身上撞的。隻見這女人哎喲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一聲:“腿斷啦。”跟著便一把抓住我的褲腳,大喊大叫,引得周圍人都圍觀過來。我不傻,這叫撒潑,是想從我這兒撈點錢,可惜,她找錯人了。我冷眼看著她的表演好一陣子,我就是想讓周圍圍觀的人也看清楚了她的把戲,我若急急地解釋了,反而越說越亂。她來來去去也就那麼幾句,跟著就要我賠醫藥費,周圍人群中已經有人開始笑了,我想差不多了,便慢慢蹲下身子:“這位大姐,您是看上我哪兒了覺著我是個有錢人,可以讓你訛?”
她披頭散發,又髒又臭,跟個乞丐也沒什麼兩樣。她胡亂抹了一把鼻涕:“你撞傷我了,就得賠。”
我把今天賺得的僅有的五文錢遞給她:“這是我今天一整天的收入,我家裏還有個五歲的孩子,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都張著嘴等著吃飯呢,你要真忍得下心,就拿去,反正我們也餓了兩天了,也不在乎再多餓這一天。”
圍觀的人都起哄:“起來吧,別裝啦。”
那女人一看勢頭不對,便鬆了手,站起身來,捋了一把臉上的亂發,我這才看清楚她的樣貌,沒想到,還是個熟人,她顯然還沒認出我來,嬉皮笑臉一副無賴樣兒:“嘿嘿,你隨便給幾個吧,大家都是女人,幫幫忙嘛。”
我咧嘴一笑:“沈姐,不認識我啦?”
沈春梅抬起頭,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恍然道:“我當誰呢,這不是妹妹嘛,怎麼撞著你了,真丟人,呸。”她啐了自己一口。
“姐,你更丟人的時候我也見過,什麼時候出來的?你不是被判終身了嗎?”
“是啊,這不換了新政府嘛,我就被特赦了,出來有些日子了,本想著找個活幹,養活自己,可沒找著,後來就幹起這檔子丟人的事了。”
“跟我回去吧,你看你這一身,又髒又臭的,跟我回去整整,咱姐妹倆也好好聊聊。”
“不了,不了,我,你看我這個樣子,你也困難。”
我哈哈一笑:“好啦,家裏還有些存米,還能頂些日子,怎麼著也先讓你吃上頓飽飯,好不好?”
她剜我一眼:“死丫頭,先前騙我的是吧。”接著也哈哈笑起來,隨我往府裏走去。
沈春梅就這樣在府裏住下了。她與世隔絕,在大牢裏待了三十年,這麼甫一出來,在想法與行為上都與旁人大相徑庭。我費了很多時間與精力來教她,她知道我是為了她好,對我也很感激,便將心裏話都說給我聽,還告訴我一件事。她說她當初在大牢裏對我拳腳相加,跟著又與我交好,其實是受了大老爺的吩咐,想以這樣的方式從我嘴裏套出致遠是革命黨,以便坐實貝子爺是同謀,大老爺允諾隻要事情能辦成就放她出去。隻可惜大老爺選錯了人,沈春梅非但沒套出一句有用的話,自個兒倒一股腦兒地把老底給交代了個幹幹淨淨。後來官府迫於貝子爺的壓力,將我放了出來,沈春梅因為這事沒辦好,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頓,她感到很絕望,本以為得了個機會可以出去了,卻又被她自己糟蹋了,要不是共和了,她有幸被赦免,可能要不了兩年,她便會在牢裏抑鬱而死。
沈春梅決心出來了便好好地過活,可世道如此紛亂,她一個女人年老色衰,又什麼都不會,除了要飯也沒別的辦法,也就慢慢變得越來越不要臉。
我不想再責怪她當年在牢裏對我使計,還好,她沒得逞,那是我幸運,現在想想還很後怕,若我一個不留神,吐露了半點消息,那準是死傷成片。沈春梅實在很可憐,她這大半輩子遭的罪也太多了,她現在好不容易出來了,是該過些好日子的。我安慰她說,我很明白她的處境,我當年也要過飯,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一開始還很不好意思,可時間一久,肚子餓得吃不消的時候,哪兒還顧得了那麼多,什麼不像樣的賴皮事沒幹過?
我可憐她便留她在府裏住下,她也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不想給我增加額外的負擔,這些天,正忙忙活活地在外麵找活幹。這日午後,沈春梅很高興地回來告訴我,城南那邊新開了個工廠,是做洋布的,正在招女工,她就去見工了,還被錄用了,包吃,一個月還有兩個大洋,明日便可上工。這是她第一份正正經經的工作,她很開心,她說,以後家裏多了一份收入,日子會越過越好。沒想到,更可喜的事還在後麵,沈春梅第一天放工回來就告訴我,他們廠裏還在招人,招手藝好的繪圖工,也要可以上機織布的,她便向工頭推薦了我,那工頭說,若真有這樣的能力,那隨時歡迎,包吃,一個月有五個大洋。我一聽,也滿心歡喜,這可比我擺路邊攤兒替人寫信強太多了。可師傅聽了之後卻不大讚同,他老人家覺得,工廠那種地方,男男女女的混在一起,成何體統。我勸解道,工廠早就有了,在上海,像這樣的紡織廠遍地都是,人們早就見怪不怪了,我既然有這個手藝,不如去試一試,若那兒真有什麼不合禮數的地方,我立刻辭工不幹。師傅後來勉勉強強地同意了讓我去試一試。
我很順利地通過了考核,正式開始在工廠裏上班。每天十個小時,一個月休息兩天,辛苦是辛苦了點,但在這樣的世道,對我們這樣處境的女子來說,已經是相當好的際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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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布現如今已經成了城裏人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早先是從英吉利進口,後來英國人開始在國內設廠生產洋布,現如今本國的商人已能自行設廠生產洋布,期間也不過短短四五十年的時間,與土布相比,洋布輕盈,透氣,花色多,款式豐富,很受一般城鎮平民的喜愛,有人說每十戶人家就有九戶會買洋布做衣服。不像雲錦,隻進得了高官貴府的門,就連一般的富貴人家也難說能買得起。工廠生產洋布,提高了產量,洋布銷量好,越來越多的洋布廠也興建起來,各式各樣的洋布漸漸進入尋常老百姓的家門,價格也日趨下降,最近的價格連土布的一半都不到。
我們廠建了還不到三個月,但訂單不斷,生意也算興隆。我和春梅姐自打有了這份工作,每個月收入穩定,家裏日子也漸漸好過起來。師傅也接受並認可了這份工作,不再相阻。神父常常來探望我們,每次都不空著手,他現在就住在城裏的天主教堂裏。我將我這些年的經曆,包括我的身世、我的遭遇、對致遠離開的不解、與善頤分離的苦悶,都說給他聽,說到開心的地方就哈哈大笑,說到傷心處就痛哭流涕。神父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他會很安靜地聽我說,細心地安撫我的情緒,並在必要的時候給我些意見。
“惜和,你可以將這裏的一切放下,去京城尋找你的孩子,你有這樣的權利。”
“我放不下師傅和念卿,他們同樣也是我最親的人,我說過去哪裏都要與他們一起,我是很想念善頤,想去京城找他,可我又不能丟下師傅和念卿不管。”
“你可以將他們托付給我和沈女士,我們都可以幫你照顧他們。”
我搖了搖頭:“我不放心,神父您有您自己教會的事要處理,不可能每天過來,春梅姐,哎,她能像現在這樣把自己照顧好了就已經很不錯了,其他的不能指望,她縱使有心,也沒有那個能力。”
“可你與你的孩子總這樣分隔兩地,也不好。”
“不會的,等我多掙些錢,等時局再明朗些,去京城的路也好走了,我就帶上師傅與念卿一起去,不用很久的,說不定過兩日,貝子爺就帶著善頤回來了,那豈不更好?”
“嗯,也隻得如此了。這樣吧,我先托我在京城的教友幫你打聽打聽他們的下落,若打聽到了,幫你捎個平安口信,免得他們為你擔心。”
“若真能尋到他們那可就太好了。謝謝,神父,您總是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然後大俠似的幫我解決難題。”
神父依然掛著那和藹的笑容,如五月裏和煦的陽光般暖人心窩。
隻是我沒想到,這間洋布廠的廠長我認識,廠長背後的金主我更是熟得很。
廠裏搞了個季度優秀織工評選大會,我有幸被選中,由廠長親自頒發獎勵金五塊大洋和兩匹布料。廠長見著我的時候明顯吃了一驚,我也一樣。大會結束後,有人來告訴我說廠長要見我,領著我去了廠長辦公室,廠長見了我也不多言語,直接領著我去見了他背後的那位金主。
有快兩年多了吧,我心裏盤算著,這一帶從前天天來,路自然是熟得很,一切都沒變過,那塊朱漆的大牌匾依然穩穩當當地掛在鋪子門口,鎏金的“延集興”三個大字在陽光下閃耀著璀璨的光輝。王廠長,也就是王錦山王掌櫃領著我進了鋪子,直接上了二樓,李牧白的書房。什麼都還是原來的樣子,桌椅,台燈,書櫃,甚至喝水的杯子,都還是從前的,變的隻有人,書桌後麵的那個人。
他這兩年明顯清減不少,兩鬢也生出些許銀絲,他正專心地看著什麼,那緊鎖的眉頭間的紋路如今更加明顯了。我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
他說:“隨便坐,等我一會兒,我這兒馬上就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抬頭,我愣了一下,方知這是在跟我說話呢。我坐到圓桌邊,盯著那些我從前也用過的茶具發呆,他這怕是要請我回家了吧,叫什麼來著,解雇,就上一次我倆最後一次見麵的情形來看,他顯然很不願意再見到我,我也沒辦法解釋任何事情。一晃兩年過去了,我也不用再解釋什麼了,因為一切都已成為了過去。
他收起紙筆,從書桌後麵走出來,在我的對麵坐下,還給我倒了杯水。我抬頭看他一眼,麵無表情,猜不到他在想什麼。
“我沒想到你會在我的工廠裏做事。”他開口道。
這是什麼意思?是在說我故意挑了你的工廠嗎?他這是認為我是特意來搗亂的?“我若知道工廠背後的老板是你,絕不會來,我無意給你製造麻煩。”
他哼哼一笑:“還跟從前一樣,這脾氣倔起來,碰也碰不得,我說你給我添麻煩了嗎?”
“那你是什麼意思?”
“算了,我今天找你來是想讓你來鋪子幫我,廠裏的活計就別幹了。”
“為什麼?我幹得好好的。”
“我知道,你是優秀織工嘛,隻不過,你待在廠裏太屈才了,來鋪子吧,做你的老本行,畫雲錦,工錢方麵我會再加你一倍,怎麼樣?”
多一倍的工錢?能有這樣的好事?我狐疑地看著他。
他說:“之前打仗,許多老師傅害怕,都辭工回鄉去了,我現在這裏手藝好的師傅也沒幾個了,所以想請你來幫忙,當然,我決不勉強,如果你不樂意,大可以回工廠去做你的織工,我也不阻攔,也不會像你猜測的那樣,解雇你。”
他眼角帶著一絲嘲笑,他還是那麼了解我,知道我心裏盤算的那點事。
“那好吧,我來鋪子幫你,什麼時候開始,明天行不行,工廠那邊的事我還得交代一下。”
“好,就明天。”
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我又回到了這裏,這算不算是命中注定?我一向不願相信命不命的問題,命這東西是對生活有追求的人才去考慮與抱不平的,我隻要能活下去即可,不對命運抱有過高的寄望,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我目前最希望的莫過於多掙些錢,然後去京城找善頤,所以隻要是份正正經經的工,哪兒錢多我就做哪兒,其他的就不想再計較了。李牧白這次與我談的都是公事,沒有要提及過往的意思,這也正合我意,我倆的事都過去了,我也嫁人生子,提起那段往事隻會徒增尷尬而已,還是不說的好,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唯有這樣,我才能安安心心地回到延集興,在他手下做事。
我很驚訝延集興居然還有訂單。兩個月前大清沒了,那些皇親貴戚們也少了很多收入,將家裏值錢的東西都拿出去當了,賣了,以換取生活必需品,哪還有閑錢買雲錦啊?這延集興原先從這些皇族們手裏拿到的訂單確實少了不少,現在的訂單,除去一些來自海外的,就是來自西北邊陲那些藏族人和新疆人的。看來,三年前李牧白那趟西北之行沒有白走,找來的這些訂單這會兒正支撐著延集興的整盤買賣。至於新開的那家洋布工廠,我想是李牧白給李家留的另一條後路,如今這時局讓人捉摸不透,仗說打就打,去西北邊的路隨時可能因為戰事而被切斷。到那時,延集興還靠著什麼支持下去?至少,李家還有這間工廠在,再不濟也有口飯吃著。老東家李明仕李老先生的意思是,無論任何情況之下,延集興都要打開門做買賣,不管世道再怎麼艱難,也不管還有沒有生意,鋪子都要開下去。我想他老人家的意思和師傅是一樣的,都為了雲錦打拚了一輩子,臨老了,脾氣也倔了,對雲錦也愈發執著起來。
李牧白也不想延集興垮了,所以又開了間洋布工廠,倒不是真的想轉行做洋布生意,為的也還是在雲錦業不濟的時候能用洋布廠的收入支撐著雲錦這邊的生意,他打心眼兒裏也放不下雲錦,這我也看得出來。可惜他的這番好意李名仕老先生並不能完全明白,李老先生對侄兒的這間洋布廠多有微詞,覺得是賤行,覺得李牧白幹這個行當太掉價了,丟了雲錦人的臉麵,兩人為此還起了爭執。世易時移,與師傅不讚同我去洋布廠做工一樣,李老先生要想得通,看來還需要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