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離開(3 / 3)

“羅家父子也得了不少好處吧。”

“那還用說,曲郵鎮的產業他們占了多少我不清楚,但慶錦齋他們掌握了一半的股份,這已經是公開的事了,他們也完全以東家的姿態在經營鋪子,完全沒有要隱瞞什麼的意思。”

“曲郵的他們當然不敢公開,羅秉道還要維護他偽君子的形象呢,陳氏宗祠的長老們若知道他得了這麼些好處,也不能讓他獨占了去。”

“那些老東西,都是些表麵仁義,背地裏狼心狗肺的主兒,這麼些年來從我們陳家撈了多少好處,置辦了多少私家產業,人心啊,總也不知道滿足。”

“看來那個省外的買家也是羅家父子安排好的吧,或者,這個買家根本就是個傀儡,不過是這個連環計中的一環而已。”

“何止!還有那個供貨商,周婉秀告訴我那個供貨商也得了周仁祿的大筆款子。我後來回頭想想,先是那個省外的買家來訂單,我從周仁祿那兒借錢進原材料,那供貨商也演了一出好戲,扭捏中將價格降下來,好讓我一次性將錢全投了進去。待成品出來後,他們便在合同上做了手腳,那買家拒絕收貨,他們跟著製造謠言中傷我,讓這批成品賣不出去,逾期我必須付違約金,隻好再從周仁祿那兒借錢,至此周仁祿便要鋪子,房產做抵押,可想而知,最終我也無法將錢還上,鋪子,房產就落到了他們手裏,這一步接一步,一環扣一環,每一步,每一環都是事先就設計好了的,就等著我上套,我甚至覺得,早在我與周婉秀成親之前,這些計劃可能就已經成型了,羅秉道眼紅我陳家祖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隻不過苦於沒那個能耐,周家的出現,正好給了他這個機會,你別忘了,周家的這門親事也是羅秉道篩選了幾戶人家之後交到老太婆手上的,並在老太婆麵前為他們極盡美言。所以我想他們是早就勾搭上了,用這門親事套我陳家家業。”

“真是無恥。”我忿忿不平。

“唉,你可別這麼說,人家能得手那是人家苦心經營多年,也是本事,我不恨他們,我隻恨我自己變成了他們手裏的一顆棋子,被他們耍著玩兒卻還雲裏霧裏的搞不清楚。而將我置於這可笑,可悲的境地的人,不是別人,卻正是我那不可一視的祖母,若不是她招來了羅氏父子,招來周家,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她一向自視甚高,覺得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她的掌控之內,豈不知,人家背地裏早就把陳家掏空了,她早就成了個擺設卻不自知,直到一切都無回天之力才幡然醒悟,可惜,為時已晚,大局已定,鋪子和房產都丟了。”

陳泰安落寞地垂下腦袋,好像一下子老了幾十歲。沒想到這短短的兩年多他經曆了這樣的變故。這些變故他掌控不了,早就是計劃好了的,他隻能默默承受,替老太太承受了敗家的罪責。其實,主要責任不在他,真的不能怪他,他即使有心挽救僅憑他一人之力也無法做到,這一點在他還在織造坊跟著羅秉道學徒的時候就已經是事實,一切都早已露出端倪,隻是我們都沒在意,或者,都心存僥幸:事情不會失控到如此地步。換了我是他,我也會對老太太心生怨懟。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陳泰安又獲悉了娘親被奶奶沉塘這件舊事。我不得不佩服羅秉道,老謀深算到這種地步,這件事他也是當事人,甚至是執行者,但他一直隱瞞著,直到碰上這個機會,一個不小心“說漏了嘴”。太是時候了,在陳泰安對老太太最不滿意、最頹廢、情緒最不安的時候得知了這樣的醜事,簡直就是要了他的命。這一招直接將陳泰安對他們的怨恨轉接到了老太太身上,更重要的是,可以一棍子將他打倒在地,讓他爬不起來,讓他們祖孫失和,令老太太氣急病倒。這樣,陳家也便無人再理,更是再無力氣向他們反擊,此攻心之計用的正是時候,正可謂是釜底抽薪,一切都配合得天衣無縫,實在是太高明了。

“你今後有何打算?”

“我能有什麼打算,不死就過一日是一日唄。”

“我不是你,我不敢妄言若換作我是你,我能做得比你好,但退一萬步,你畢竟還不是一無所有,你還有對你一往情深的湘紅一直在你身邊相守,你還有陳家那所老宅,還有織造坊,我知道這麼說你會不高興,你根本就不在乎這些東西,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與那些為了一日三餐而奔波勞累的人來說,你的境況要好得太多了。”

“哼,在你的眼裏,敢情我現在隻比那街上要飯的好一些是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希望你能多為湘紅想想,她為你付出了那麼多,她還那麼年輕,你也是,你不該就這個樣子度此餘生,你是湘紅唯一的依靠啊。”

他沉默不語。

“我明白你心有不甘,覺得被所有人背棄了,若我是你,我也會這樣想,但我不會像你這樣,我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讓得勢的人開心了去。錯的不是你,錯的是他們,該受懲罰的也是他們,為何要如此為難自己呢?”

他流下淚來,無聲無息。

“陳泰安,你之前二十多年一直活在別人的眼色裏,你不想做個敗家子,所以你努力了,很努力,但結果卻沒能如你所願,你依然是別人眼中不長進的陳泰安。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別人的眼色能吃了你不成,你何必要在意這些個不明事理的人是怎麼想的,他們根本一點都不了解你,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不是那個樣子,比如湘紅,所以她願意跟著你,即使你已經落魄至此,她還是對你不離不棄。比如我,我也曉得你不是,不然我也不會來看你,聽你訴苦,又這般苦口婆心地勸說。”

他抬起頭來,若有所動:“你真的明白我?”

“當然,我還想幫你,如果你需要的話,不為別的,隻為我們同在一個屋簷下長大,這份兒時的情誼是的的確確存在的。”

他又垂下頭去,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想我的話對他起了些作用了。他這樣有錢人家的少爺,遭了打擊,一時半會兒想不通太正常不過了。對目前的他來說,最需要的是耐心的勸解與鼓勵。

“好,我答應你,我會試著戒煙。”

屋門“砰”的一聲被推開,早已淚流滿麵的湘紅站在門口,激動不已。她飛奔過來,緊緊地摟住陳泰安:“謝天謝地,隻要你願意試就行,你放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不論結果如何,過程有多麼辛苦,我都不會放棄,你也不要放棄好不好,我們一起努力,一起,這道坎兒一定能過去的,一定能!”

陳泰安也激動不已,他回抱著湘紅,在她的懷裏放聲大哭,哭得像個被遺棄了又被重新找回來的孩子,那樣傷心,那樣放肆,那樣旁若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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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陳泰安這樣的人,自負,倔強,衝動,不向任何人低頭,哪裏是我三言兩語就能勸好了的。與別人相比,他更不能容忍失敗與欺騙,當他突然間同時麵對這樣的現實的時候,很自然地選擇了逃避,沉浸在大煙帶來的暫時的平靜裏。可他自己也知道,這樣下去並非長久之計,隻是沒人給他一個台階,他下不來,膈應得難受。湘紅的悉心照顧與溫柔守候對他來說用處不大,因為在他看來,湘紅是個弱者,他怎能要弱者的同情與施舍?而我不同,自小到大,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事情上,麵對他我從沒讓過半步,在他心裏,我至少與他層次相當,不分伯仲,所以我說的話,他能聽得進去,倒不是我真的在他心裏有多麼重要,也不是我的話多有道理。道理他都明白,他需要的隻是一個台階,一個讓他可以重新振作起來的台階。我便充當了那個台階,我願意站在他這一邊,耐心地聽他說話,好聲好氣地勸他,甚至哄小孩子似的哄他,這讓他心裏舒坦不少,所以,他很快便一副浪子回頭、幡然醒悟的樣子,其實,真不是我的功勞,是他自己想重新好好過日子而已。至此,我心裏滿懷寬慰,曾經一度,我覺得我看錯了人,陳泰安與我青梅竹馬,雖然有些富家孩子的脾氣,但我始終覺得他並不是個紈絝子弟,本質上他比所有的人都要善良和單純。所以剛開始我並不十分抗拒與他成親。後麵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但無論他對我怎樣冷言冷語,嘲笑譏諷,我還是願意一次又一次地勸解他,雖然他看來並不領情。那些日子我不否認我覺得他很討厭,我甚至覺得人是會變的,秉性再純良的人也有變得不可理喻的一日,我曾經決心不再理會他的閑事。還好,他並沒有變,他還是那個有些自滿,有些壞脾氣,心底裏卻非常善良的那個陳泰安,還是小時候那個總是被我捉弄的小少爺,還是那個隻會找我茬卻從沒欺負過我半點的好夥伴。隻是,光陰弄人,我們再也回不到那個無憂無慮的童年了。

戒煙的過程非常痛苦。我給他找了城裏最好的大夫,問診,配藥,又找了最好的針灸師傅給他施針,隻要能讓他少遭些罪,我都願意幫忙。不過,這些隻是輔助而已,關鍵還得看他自己。我挺著個大肚子,三天兩頭地往他這兒跑,湘紅幹脆哪兒也不去了,沒日沒夜地守著他。上次我去的時候,湘紅手臂上一道道的紅印看了叫人心疼不已,她說是陳泰安煙癮犯的時候給抓的。我親眼看見了陳泰安這煙戒得有多辛苦,也看見了湘紅為了幫他戒煙付出了多少努力,本就單薄的她現在看來就像紙片一樣,好似隨時都會被風吹走,蒼白的麵孔叫人看了實在是於心不忍。可湘紅自己一點也不在乎,每一次見到她,她都憔悴一點,但眼睛卻亮一點,每一次,她都會很欣喜地告訴我陳泰安的進步,哪怕隻有一點點,也會令她開心很久。陳泰安也確實沒有辜負她,在湘紅悉心的照料之下,他的煙癮也慢慢消下去了,我想再過不了多久,他就能徹底地擺脫大煙的束縛,開始正常的生活了。

這天,我剛探望過他們,往王府走去,路過一間小茶館。不經意間瞥到致遠正在裏麵喝著茶,對麵坐了個五十多歲,西式裝扮的男子,麵孔生得很。他倆坐在茶樓一個角落的桌子邊交談著。我本想叫致遠一聲,卻見他二人談得正起勁,麵色凝重,心事重重的樣子,心想這個時候打擾他們不太好,便徑自先回府去了。

致遠最近行事確實有些不同以往,他本就是個話不多的人,這段日子話就更少了,有時候一整天都沒能跟我說上兩句話,還總一副憂心的麵孔。他常常陷入一種旁若無人的沉思,叫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貝子爺也責備他近來做事心不在焉,還總找不著人影。福晉笑著說致遠快當阿瑪了,開心得找不著北了吧。我卻並不這麼想,我總覺得他有事瞞著我們大家,他也關心我,也關心我肚子裏的孩子,但就是少了些什麼,我也無法說清楚。我曾經問過他是否因為我常常去探望陳泰安他不樂意了,他卻笑著說,傻瓜,不要想太多,你相公我還不至於那樣小心眼。今日在路上遇見他更叫我心生疑慮,按道理來說,他是不會在這個時辰出現在這一片貧民區的,這兒的小茶館又髒又差,哪兒是他來的地方,可他卻偏偏出現在了這裏,而最令我擔心的莫過於他對麵坐著的那個人,在這種地方,這個人這把年紀了卻一副西式裝扮,與那間破舊不堪的小茶館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即使他們挑了個最隱蔽的位子,我還是一眼就看見了他們,就是因為他對麵的那個男子。

這個男子戴一副金邊眼鏡,看起來是個讀書人,他這一身裝扮,即使我沒有與他交談過,我也能從他臉上看到革命黨三個字,至少是與革命黨有關聯的人。我心裏很害怕,害怕致遠又與這些人聯係上,甚至又開始謀劃起什麼激進的行動了。我很擔心他,又安慰自己可能是快要生產了,心情緊張,想得太多,我想問清楚致遠他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可幾次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我不想惹他心煩,若他並沒有再與革命黨有聯係,我問了隻能徒增他的困擾,若真的有這回事情,那麼,就算我問了,他也未必會如實地回答我,可是,我還是沒能忍住。

“你回來了。”

“你怎麼還沒睡,都半夜了。”

“等你呢。”

“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我很好。致遠,我有些話想問問你。”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好,你問。”

“我今天在吉祥路的小茶館看見你了。”

他明顯沒有料到我會在那兒看見他,遲疑了一會兒,皺著眉頭問我:“你怎麼跑那兒去了?那兒人很雜,不安全。”

“我去看陳泰安兩口子,他們就住在那兒附近。”

“他們怎麼住在那種地方,早知道我就不讓你老往他們那兒跑了,這樣,下次去的時候叫上我,我陪著你去。”

“致遠,坐你對麵跟你說話的那個人是誰?”

“一個朋友。看你眉頭皺得,幸好那是個男的,若是個女的,怕是要狠狠責罰我了吧。”他打著趣兒。

可我完全沒有要跟他說笑的意思:“他叫什麼名字?”

“姓吳,叫吳哲朗。”

“他是做什麼的?為什麼你要與他見麵?”

“你今天是怎麼了?這麼多問題?”他有些厭煩起來。

“那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我累了,明天再說吧。”他在我身邊躺下,背對著我。

“好,那就明天再說。致遠,我想你知道,我們是夫妻,你有任何話都可以對我說,有任何想法都不要瞞著我好嗎?”我不敢說太多,怕給他的壓力太大,畢竟,現在這樣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他這樣委屈地過著日子,一大半的原因是為了我。為了我,他放棄了他的信仰、他的理想,這就是他終日鬱鬱寡歡的緣由。這個,我一早就已經明白了,可我不敢挑明了問他,我怕這樣的話一說出口,他便不會再有顧忌,真的又與從前的盟友們聯係上。

致遠並沒有接我的話,隻靜靜地躺著,我知道他並沒有睡著。

第二天,致遠還是沒有跟我解釋清楚吳哲朗是什麼人,我也沒再有機會向他詢問,因為,此後一連數日,他都沒有回家,也沒有交代上哪兒去了。福晉與貝子爺也都不知道他的去向,貝子爺更是有些氣惱。一直到第六天深夜,他才回來。當時我已經入睡,就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還以為進了毛賊,嚇了一大跳,後來發現是致遠,他正翻箱倒櫃地埋頭找東西。

“你在找什麼?要我幫忙嗎?”他冷不丁地聽到我說話,嚇了一大跳。

“沒,沒什麼,你睡你的吧。”

我哪裏還能睡得著:“你,這些天上哪兒去了?”

“一個朋友那兒。”

“是那個叫吳哲朗的嗎?”

他頓了頓,沒有回答我的話。

我又說:“福晉很擔心你,她問我你去哪裏了,我該怎麼回答?”

“隨便。”

“寧致遠!你這到底是怎麼了!”我心急了起來,他顯然也嚇了一跳。

“等以後有機會,我再慢慢跟你解釋,我現在趕著出門。”他捧起一堆東西就往屋外走去。

我定睛一看,都是我的首飾,用過的沒用過的一包。

“你給我站住,你要把這些東西拿去哪裏?”

“我以後會告訴你的,我現在急著用錢,這些東西我以後再買給你啊。”他好聲好氣地哄著我,近似有些哀求。

“等著用錢?”

“是的,很急。”

“這些東西你不能拿走。”

“惜和,我真的很著急,我保證以後我一定會買更好的給你,你就當先借給我……這……這……這是……?”

我從櫃子裏捧出一個木頭盒子,打開蓋子,裏麵是些銀票和大洋:“噥,給你,不是急著用錢嗎?拿去吧。但首飾不能拿走,因為這裏麵有好些是福晉的,她暫時放在我這兒,指不定哪天就要拿回去,你若不想福晉對你在外麵做的事起了疑心就不要將這些首飾拿走,等明天白天我挑出來哪些是我的,哪些不是我的,你再回來拿。”

“你……你哪兒來的這些錢?”

“是我從前的積蓄,再加上每個月府裏給的例錢,總共也就這些了,都給你,拿著。”

“惜和……。”他有些動容地看著我:“對不起,我,我還以為……”

“以為我是個守財奴?”我朝他撇了撇嘴。

“都是我不好,我不好,我錯怪你了,我給你道歉。”

“好啦,兩口子還計較那麼多,快去吧,不是很著急的嗎?”

“嗯,那我走了。”他邁出兩步又轉過頭來說:“明天我回來吃晚飯。”

“好,我們等著你回來,注意安全。”

致遠微笑著點點頭。有多久了,我沒見他笑得這樣開心了。我心裏暗自歎息,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的,即使我們一直回避著,但還是無法阻止他重新回到他的盟友身邊去,我現在所能希望的是他不會像從前那樣全身心地投入進去,他有我,不久孩子也會出世,他不僅僅是兒子與夫君了,他還是一個父親,希望他在衝動之前能記起我們,然後考慮考慮,再考慮考慮,為了我們,為了他在這個家裏的責任,三思而後行。

但願我的希望不會變成奢望。

果然不出我所料,致遠到底還是跟革命黨又聯係上了。那位吳哲朗吳先生是位高等學府的教授,還算不上是革命黨,但他的幾個學生都是。前幾日南邊又發生武裝起義,吳教授的這幾個心愛的學生在起義中衝鋒陷陣,身受重傷,輾轉北上逃到我們這裏。吳教授之前與致遠有些接觸,在彷徨無助中冒著生命危險找到了致遠,向他求助,希望致遠能想想辦法救救他這幾個心愛的學生。

致遠自從我因受牽連被捕入獄,為了救我而求助於貝子爺,與革命盟友們斷絕了一切來往之後,便一直跟隨貝子爺為朝廷做事,他心裏自然是很不情願的。想他從前是那麼激進的一個人,為了信仰,連刺殺朝廷重臣的事都敢做,又怎麼可能一下子轉了心性,心甘情願地為朝廷辦起事了呢?更別提他這樣要被他的那些盟友們怎樣地唾棄了。他雖然表麵上從沒跟我提起過,但我看得出來,他有心事,很不開心,這已然成了他的心結。這回吳教授冒險找上他,向他求助,他心裏該有多歡喜,多興奮,多迫不及待地想為他的“同誌們”做些事情,以表示他並沒有背棄他們,他的心還是與他們在一起的,他的理想,他的信仰都沒有變,他還是從前那個進步的寧致遠,不是滿清的遺少,這些,我都了解。隻不過,他這麼做,無疑是將他自己,我和肚子裏的孩子,還有整個王府又拖入了險境之中。但我也曉得,這些麻煩致遠他自己也都能想得到,但他還是這麼去做了,做得坦坦蕩蕩,好似再沒有任何顧慮了似的,特別是自他向我坦誠了這一切之後。所以,勸是勸不住了,說什麼也沒用了。現在我隻祈求他能平平安安的就好,勸他萬事之前先為大家的安全想想,能不自己親自出麵的就不要親自出麵,找個信得過的人跑跑腿也未嚐不可。可惜,這樣的人太難找了,他多半還是自己在來來回回,沒日沒夜地奔波著。我心疼他這樣疲於奔命,幾次要求幫幫他,可他說什麼也不肯,他是怕又一次將我連累進去。

一個月之後,他終於將那幾個學生和吳教授送到上海去了,他們將從那裏坐船離開,去哪裏致遠也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想知道。我稍稍安心了些,心想這件事總算是結束了,當中有些驚險,但還好沒出什麼大亂子。致遠說很感謝我在福晉和貝子爺麵前替他隱瞞著,我笑笑。他又說他明白我的苦心,他保證會好好保護好自己,以後這樣的事也不會再有了,我還是笑笑,因為我明白,這是謊言。

就在兩天前,我還看見他和一個布衣男子在後巷竊竊私語,那男子留有胡須,頭戴草帽,個頭矮小,乍一看很不起眼,可又覺得有些眼熟。事後我才想起來,那男子我其實早就認識了,還很熟悉,不是別人,正是女扮男裝的夏凝露。

他倆在後巷隱蔽處交談著,我若不是有心跟著致遠也無法發現他們。凝露回來了,她的膽子還真大,真敢回來,她真的就不怕死嗎?嗬嗬,這麼說致遠的膽子比她還大,他竟然還敢與她見麵,凝露死就一個人,可致遠呢,他出事了連累的可是一群人。我想致遠是豁出去了,什麼危險他也不想再考慮,就像之前行刺巡撫大人,明明知道會連累我,還是一樣這麼幹了。我更明白,自從他護送吳教授和那幾個學生們出海之後,他又重新得到了他的盟友們的信任,重新回到了他們當中去,等著,等著他的盟友們派給他新的任務,然後他便會義無反顧地去完成,不在乎危險,不在乎得失。可能凝露這次回來就是來告訴他新的任務是什麼,而且還是件困難重重的任務,不然凝露也不會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親自來找他,他呢,肯定還會像從前那樣欣然接受,慷慨赴命,對於我,肯定是不會再吐露半個字,我也不用再費心想從他口裏得到任何消息,那是他們內部的秘密,我隻是個外人。他們有他們的紀律,他們的手段,他們的默契,我隻是個隨時會被連累的局外人,除了擔心、祈禱與等待,沒有別的辦法。

立冬,我和致遠的孩子出世,是個男孩,取名善頤。貝子爺與福晉都高興壞了,致遠看起來也非常開心,我想有了這個孩子之後,他多少會為孩子著想,做起事來也會多加思量,掌握些個分寸。

可惜……我想錯了。

今年是個暖冬,往年的這個時候,早已是漫天飛雪,而今年卻連個雪片也沒見著,哪怕是令人惱怒的冬雨也沒有下過幾場,這個冬天,當真很好過。

至今,我都清楚地記得那一天。

午後,致遠早早就回來了,與我說了會兒話,都是他自己近日來的一些想法,和對善頤將來的期望。他說,他希望善頤生活在一個無憂無慮、平平安安的世道,不苛求他有怎樣一番作為,隻希望他平安、健康、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當然,若他能讀些書,做個有思想的人當然更好,不過最重要的是要做個孝順的孩子,好好照顧我、福晉和貝子爺,卻沒有提到他自己。之後他便抱著善頤在院子裏看那顆光禿禿的桂花樹,還不停地對善頤說著話,善頤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臂彎裏,睜著大眼睛看著自己的父親,好像真能聽得懂父親在說什麼似的,還不時地手舞足蹈地哼哼兩聲,最後,疲倦地趴在致遠的肩頭沉沉地睡著了。

我靠在屋子裏的躺椅上,透過屋門看著他倆,致遠高高瘦瘦的背影嵌在夕陽裏,好似鍍了一層金似的散發著柔和的暖光,那許久沒見的,那溫潤如玉般的氣息似乎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近得好似伸手就能觸摸得到,又遠得好似天邊的浮雲,一陣風就能將它吹散了。

致遠回過頭來看著我,微笑著,那純淨的不摻任何雜質的笑容,也是久違了的。他整個人都因為這個溫暖的笑容而愈發縹緲,愈發遙遠。善頤在父親的肩頭甜甜地睡著了。自他出生之後,這還是第一次與自己的父親待在一起這麼長時間。我想他心裏是清楚的,因為他今天的精神看起來特別好,與致遠玩了整個下午。他喜歡致遠,很喜歡,致遠每次一回家,他就會醒,致遠一說話,他就會注視著他,隻要致遠抱起他,他便會停止哭鬧,還會朝著致遠笑。他長得像致遠,福晉也說善頤與致遠小時候好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致遠卻說長得像我,可我知道,他會越來越像他的父親。從下午一直到晚上,致遠幾乎就沒放下過善頤,抱著他走來走去,低聲地說著話,我嘲笑他說他還那麼小,都未必分得清楚你是在說話呢還是在唱曲兒呢。致遠也不反駁我,隻是笑著。

我至今都還記得那天晚上,天空特別清爽,星星特別多,特別亮。致遠哄著善頤睡著之後,就躺在我身邊,摟著我進入了夢鄉。我仍然記得他微微閃動著的長長的睫毛,均勻的呼吸與好聞的氣味,他看來正做著美夢,睡得那麼安靜,那麼香甜。我也在他的懷裏迷糊起來,卻怎麼也沒辦法睡著。半夜裏,致遠起床,點了跟蠟燭,趴在桌上寫著信,昏黃的燭光裏,我看見他緊皺的雙眉,模糊的眼睛,緊閉的雙唇,他寫寫停停,又重新寫過,這樣反反複複了兩個時辰,信才寫好。我那時已然清醒,心裏不覺感到絲絲不安。

致遠寫完信後,將他隨身攜帶著的一塊玉佩也摘下來,與信一起放在桌上,接著從衣櫃裏拿了兩件衣服,吹滅了燭火,親吻了善頤的額頭,又親吻了我的嘴唇。我緊閉著雙眼,心“咚咚咚”得跳得厲害,不祥的預感向我襲來。致遠往門外走去,我忍不住叫住他,抑製不住的淚水滾滾而下,顫抖著聲音說道:“早去早回。”

致遠停住了腳步,我知道他在掙紮,掙紮著要不要走,掙紮著選擇我和孩子碌碌無為的一輩子,還是舍棄我們,奔赴自己的理想,為了他的信仰,為了芸芸眾生的幸福犧牲自己的幸福,哪怕是生命。他吸了吸鼻子,長舒一口氣,頭也不回地邁出了屋門,絕塵而去,連聲“再見”也沒能說出口。

我想他是想說的,隻是不敢,說出口了就變成了承諾,他不敢做這樣的承諾,因為他自己也不能確定能不能再見上我們一麵。我當時想,他可能會離開我們很長的一段日子,大半年,三五年,十年?但他終究還是會回來的,畢竟我們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最近的人,有什麼能比我們還重要?他的同誌?盟友?還是他一直執著著的信念與理想?我還是錯了,我一切的想法,一切的希望,一切我認為的常理與常情都未與他交彙,我從來就不了解他,始終也不再有這樣的機會去了解他。致遠走了,不是暫時的,不是長久的,而是永遠。

從那以後,我再沒得到過他半點音訊,直到我懷著對他的思念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