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和啊,怎麼來了?”羅秉道斜著嘴,似笑非笑。
“我來看看老太太,你又為何來了?”
“我來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的?”
“哼,我也懶得跟你多費唇舌,你想怎樣吧。”
“我想怎樣?我想你離開陳家,把屬於陳家的東西還給他們,你做得到嗎?”
“我做不到。”
“還真坦白,你就不怕我告上官府?”
“告我什麼?你有證據嗎?陳家的產業具在陳家名下,我未動分毫,我得的都是陳家心甘情願給我的,字據都有,你能告我什麼?倒是你,我就奇怪了,犯了那麼大的事,官府也能把你給放了,我還真是太小看了你的能耐。”
“嗬嗬,彼此彼此,你也不是我原想的那樣忠心不二。”
“那依你,整個陳家的產業就該交到陳泰安手裏,讓他敗得幹幹淨淨?從我父親開始一直到我,再到我的兩個兒子,為陳家做了多少事情,我敢說陳家一大半的家業都是我羅家祖孫三代打拚下來的,莫說我還沒拿什麼,隻是替他們管著,就是我拿了,那也是應分的,誰能說個不字!”
“是啊,你勞苦功高,我不跟你說這個,我要帶老太太走。”
“走?去哪裏?為何要走?”
“這不明擺著嗎,你們不能好好照顧老太太,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來照顧,還少了你們的麻煩,對你們豈不是好事?”
“這事我可不攔著,但你先問問老太太,她可願意隨你走,她若願意,我也樂得清閑。”
我看看老太太,她正拚命地搖頭,不住地流淚:“老太太,您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怎樣。”
老太太還是搖頭:“不走……不走……”
“聽見了吧,是她自己不願意走。”
“你們對她做了什麼!她為什麼這麼害怕!”
“我能做什麼?我羅秉道雖算不上什麼正人君子,但傷天害理的事也從沒做過,不像她,壞事做多了,自己遭了報應,怪得了誰?”
“你把話說清楚了。”
“告訴你也無妨,免得你再來煩我。老太太自個兒不願意走為了什麼?還不是死了以後的那張節婦牌匾?陳氏祠堂的長老們已經來看過她了,答應她一個月之內先給她把牌匾做好掛上,好讓她寬寬心,這個時候她怎麼會肯離開曲郵?她奮鬥了一輩子,做了那麼多缺德事,為的不就是那張牌匾?”
我看看老太太,她別過臉去不看我。
“那老太太突然變成了這副樣子,你又做何解釋?”
“我有什麼要解釋的?哼哼,你以為是我和吳媽害的是吧?”羅秉道冷笑著,“你知道陳泰安的娘是怎麼死的?”
“我知道,知恩告訴過我,可那事已經過去了那麼久,跟老太太現在這病又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陳泰安無意中知道了她娘親不是離家出走,而是被老太太著人沉塘了,氣急敗壞地回來找老太太大吵一架,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了,然後就離開了曲郵,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隻捎回一封信,信上又將老太太大罵一頓,連喪心病狂這樣的話也說了,還表明與老太太脫離祖孫關係,永不相見。老人家受了刺激就暈死過去,救醒了之後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你說說,這怪得了誰?”
我默不作聲,原來先前老太太嘴裏一直念叨的“報應”指的是這個,原來陳泰安不肯回家有這份因由在。
“我念在主仆一場,現在不僅好吃好住的養著她,還養著省城裏她那個不長進的孫子,就是顧師傅帶著那個野種回來了,我也沒怠慢過他們,我做事對得起任何人,我問心無愧!”
“哼哼,是不是真的問心無愧隻有你自己知道了,你做的這些可真是因為道義?我看,也不盡然吧。”
“我知道你想什麼,你說得沒錯,我是個偽君子,我騙了所有的人,那又如何?若我能騙所有的人一輩子,那我就是個真君子。我知道,你這次回來是為了帶走顧師傅和那個野種,你請便,我決不阻攔,不過,我醜話可說在前頭,今後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別用你夫家的權勢來找我的麻煩,我也保證不將陳泰安的娘是怎麼死的,包括那個野種的身份告訴族裏的長老們,讓老太太能順利拿到那塊節婦牌匾。若你敢找我的麻煩,那我也不怕把這些事抖一抖,看看到時候誰上算,誰吃虧。”
“丫頭……。”老太太乞求我道:“不說……不說……不能……牌匾重要……”
我含淚點了點頭,雖然我始終無法理解那張牌匾對她為何如此重要,但同為女子,我能體諒她孤獨了大半輩子,苦苦支撐著整個家的那份不容易。
“老太太,您真的不跟我走?”
老太太搖搖頭。“卿,拜托……”我看見她淚流滿麵,“保重……你們……。”
事已至此,我隻得悻悻然離開了陳府,與致遠去了顧師傅的舊居,見著了師傅與念卿。還好,他們過得不算太差,隻是兩個人都瘦了不少,師傅也老了不少,還有幾聲咳嗽。念卿一下子沒認出我來,睜著個大眼愣愣地看著我。我緊緊地摟著她,不願鬆手,她單薄的小身體就那麼一丁點,讓人心疼。
師傅在我們的再三勸說之下與我們一道回了省城。我明白師傅是怕麻煩致遠,不好意思隨我們住在王府裏,我勸說他先跟我們一起回去,住哪裏再商量,他才勉強同意。這兩天很累,上了馬車,我便靠在致遠的肩上睡著了,迷迷糊糊的知道他脫了外套蓋在我身上,心想,還好,有他在我身邊。
貝子爺與福晉雖貴為皇族宗親,卻並不高高在上,他們得知念卿身世可憐之後,莫不唏噓不已,福晉甚至流下淚來,惹得我也眼眶發澀。念卿就這麼留在了王府。師傅卻怎麼也不願住在府裏,無奈之下,我隻得在府外為他置辦了一間屋子,地方不大,但也算是個可以讓他老人家安享晚年的地方,師傅這大半年來為了念卿遭了不少累,我很想補償他,問他可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沒有?他想了一會兒,說,他這一輩子畫雲錦,織雲錦,臨老了,也做了件鳳袍,算是心願已了,此生了無遺憾。雖然收我這個徒弟時間不算長,但看得出我是真把雲錦放在心上的,隻不過我現在已嫁做人婦,不能像從前那樣跟著他繼續學下去了,他為此覺得有些可惜。他現在吃穿住都由我照顧著,什麼也不用愁,以後還真怕閑出病來,他還是想畫畫雲錦,做做雲錦,不為生計,隻為過得有意思點。
師傅一直是個不善言辭的老人,甚至有時候一句話能讓人覺著吞了隻蒼蠅似的那麼不舒服。不過,我曉得師傅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其實早已將我和念卿當成了自己最親的人。之前我還在延集興做事的時候,家裏的事裏裏外外都是他老人家幫著張羅,可以說沒讓我操什麼心。他帶念卿也帶得很好,師傅雖然沒讀過書,為人也倔強了些,但他教起念卿來卻是有板有眼的沒一絲含糊,念卿被他教得特別懂事,特別聽話,特別會心疼人。師傅的這份心血是實打實的花了去的,而他與念卿的這份沒有血緣關係的祖孫之情在日積月累的相處中也越來越深厚。現在,念卿離了我沒關係,離了師傅就會哭鬧不止。就如這段日子,念卿住在府裏,師傅住在府外,念卿見不著師傅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踏實,小家夥已經四歲多了,會走會跑,什麼都懂,她總紅著眼問我:“姨姨,爺爺去哪兒了?念卿想爺爺了。”或者每逢雨天就會拉著我的衣角,可憐兮兮地說:“姨姨,爺爺在哪兒?下雨了,爺爺背疼,念卿要給爺爺摸摸,爺爺就好了。”又或者見著什麼好吃的,總不忘留起一份:“姨姨,念卿吃飽了,這一半留給爺爺可以嗎?”
念卿隻是個幼童,尚且對師傅有著這麼一份濃得化不開的親情,那師傅對念卿呢?肯定更是思念了,不過,師傅卻從沒對我開口提過要念卿搬出府外與他一起住,他甚至都很少提到要我帶念卿來給他看看,我明白,他這麼做都是為了念卿好,他對念卿的付出能讓念卿快樂地成長,卻給不了念卿一個不愁吃不愁穿的美好將來。念卿已經到了該讀書識字的年紀了,在這一方麵,跟著我住在王府比跟著師傅住在府外顯然要好得多。師傅是明白這些道理的,所以雖然他老人家心裏記掛著孩子,口頭上也從沒說過半句讓我為難的話。師傅總是這樣,默默地為我,為念卿著想,對此,我心裏是滿滿的溫暖,我告訴他,我們是一家人,無論念卿在哪兒,她都是您的親孫女兒,你想什麼時候見她,在哪兒見都可以,爺孫倆時常共聚天倫之樂也是我最樂意見到的。我又說,我當您是師傅就是要跟您學手藝的,不管我嫁沒嫁人,嫁了什麼樣的人,手藝我是一定會跟您學下去的,也不枉費我當初花了那麼大的功夫才求得您收下我這個徒弟。師傅聽了我的話後,眼裏禁不住流露出一絲感動,不過轉瞬即逝,說:“不然怎麼辦,你那時候天天賴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我要再不答應你,一點兒老底都被你折騰幹淨了。”說完,自己先笑了。
從那以後,我便時常帶著念卿來看望師傅,我還給師傅支了個畫畫的台子和做雲錦的架子,一有空我便過來跟著學些手藝,這個時候,念卿就待在我們身邊,跑來跑去,一會兒問問我要不要喝水,肚子裏的小寶寶有沒有踢我,一會兒又纏著師傅要抱抱,問師傅累不累,要不要摸摸背。這樣的溫情又重新回到我身邊,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回到瑤池巷的那間二樓的小洋房裏,這樣的舒適讓我滿心安慰,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幸福吧,就像這一刻與最親的人在一起,自在而樸實地活著。
************************
我去找過陳泰安一次,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許多。湘紅目前住在一個外鄉人雜居的地方,龍蛇混雜,房子多是泥土漆的,年久失修,破敗不堪。湘紅告訴我,之前與她一起搭台拉琴伴奏的那位師傅因為她要照看陳泰安,不能像之前那樣每天定時定場地唱,所以已經拆夥了,這樣湘紅的收入更加不穩定,隻好退了從前住的小洋房,搬來了這裏。她現在也還在唱,隻不過最好、最紅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收入能填飽肚子,有這麼個破房子遮頂就已經很不錯了。
陳泰安經常來找她,問她要錢,然後拿去買大煙抽。有時候也去慶錦齋拿,不過因為他煙癮越來越大,花費越來越多,大羅也不願給他了。我突然想起那個對湘紅一往情深的大衛,便問大衛有沒有來找過她。湘紅聽我說起大衛,眼裏流露出一絲不安,有些愧疚,又有些別的情緒。她說大衛是個好人,起初一直追求她,幫了她不少忙,隻可惜郎有情妾無意,湘紅心裏始終隻有陳泰安一個。到後來陳泰安抽上了大煙,大衛為湘紅對陳泰安的付出沒有得到一絲回報,甚至一個口頭的承諾都沒有而感到很生氣,便找陳泰安大幹一架,陳泰安哪裏是高頭大馬的大衛的對手,當下被揍得很慘。從那以後,陳泰安就不允許湘紅再與大衛見麵。大衛後來回了美國,臨走之前找到湘紅問她可願意隨他一起走,湘紅斷然拒絕了。
我很納悶:“陳泰安到底哪裏那麼好,就讓你這麼心甘情願地為他付出?大衛這人是有些瘋瘋癲癲的,但心腸不壞,再不濟也比染上了煙癮的煙鬼要強吧?”
湘紅默默地搖了搖頭:“你不了解泰安,一點也不了解,你隻看到他倔強的一麵,卻沒見到他柔情的一麵。我見過的男人不少,想娶我的也不少,但從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那樣癡情,雖然他癡情的人不是我。這世上,像他這樣的男子早該絕跡了才是,竟被我遇見,我願意守在他身邊,一生一世地守著,隻為他有這份純淨如初生般的情意。我相信,總有一天,他回過頭來的時候會發現,就算所有的人都離他而去,我還在,在他身邊守著他,等著他,伴他終老。”
我不得不承認,每見湘紅一次,這個柔弱的女子便會感動我一次,她瘦小的身軀裏滿滿地裝著對一個人的愛念,就是這樣熾熱的情感支撐著她,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並勇敢地堅持著,無怨無悔。平心而論,我做不到。
我們正聊著,院門被推開,是陳泰安來了。若不是見到湘紅忙不迭地跑上去攙扶他,我是無論如何也認不出他的。這一身滿是補丁的破布衫,滿頭的灰塵,滿臉的胡茬,走起路來跌跌撞撞,還弓著背,眈眼望去,準會認為眼前的是個六十歲的老頭,哪兒還有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的模樣啊。
他一步三晃地進了屋子,一股惡臭夾雜著濃濃的酒味兒撲鼻而來,我忍不住就感到一陣反胃。
“哎喲,瞧瞧,這是誰啊,草民不知夫人駕到,有失遠迎,還請夫人恕罪。”他帶著一臉訕笑,對著我虛行一禮。
我見他醉得不輕,便對湘紅說:“我改日再來吧。”拉著桂香就想奪門而出,現在的我見到喝醉的人就緊張,他這樣意識模糊,我怕無意中會傷了我肚子裏的孩子。
“怎麼我一來就走啊,寧夫人,可是富貴了,見不得我們這些窮人了?”他攔在門口,堵住我的去路。
我下意識地用手遮了遮已經很明顯的肚子:“你想怎樣?”
他見我如此反應,哈哈大笑:“你來找我還問我想怎樣,這話可怎麼說得通啊?哈哈……,這次又是誰派你來的,那個老太婆?”
我一聽火就上來了,正要發作,湘紅端了解酒湯與洗臉水進來了,她扶著踉踉蹌蹌的陳泰安坐下,喂他喝下解酒湯,再仔仔細細地幫他擦著臉,脖子,手,每一根手指,每一個指甲縫。陳泰安似乎早已習慣了被她這麼伺候著,閉著眼,任憑湘紅擺弄著,一副安然處之之態。湘紅做完這一切,又給我們沏上茶,然後收拾利索了,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掩上屋門。她看起來就像個訓練有素的大戶人家的丫鬟。我暗自歎了一口氣,心想,就算是為了老太太,為了湘紅吧,今天也先忍忍脾氣,好好勸勸他。我示意桂香先出去,桂香猶豫了片刻對我說:“奴婢就在門口守著。”又看了看陳泰安,退了出去。
我找了個地方離著醉鬼遠遠地坐下:“我今日是特意來找你的,我不想跟你吵架,隻想好好跟你說兩句話,你願不願意?”
陳泰安顯然沒想到我會是這樣謙卑的態度,略感意外,他斜瞅了我一眼,繼而又閉上眼睛,說:“有什麼話直說。”
“我來找你確是受了老太太的囑托。”
他一聽就要起急,我忙安撫道:“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老太太雖然托我前來相勸,但我來也不完全是因為聽了她的話。之前在路上與湘紅巧遇,她也跟我提起過你的近況,我一早便想來看看,隻是回了趟曲郵,耽誤了些日子。”
他默不作聲,依然閉著眼。
我仔細地看了看現在的他,突然感到一陣揪心,他確實不該就這樣墮落下去。我歎了一口氣,輕聲問他:“我們相識有多久了?整整十年有了吧?”
他看似平靜了一些,回答我道:“嗯,怕是不隻了,該有十一年多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我笑笑:“說實話,雖然你是少爺,我是丫頭,但我打心眼兒裏從來沒把你當成過高高在上的主子,對我來說,你更像是個兒時的玩伴。”
他並不言語,隻盯著手中的茶杯,仿佛已經陷入了回憶裏。
“所以,不論我有沒有受人所托,單從我個人的意願,我也不願見到你現在這副樣子,明白嗎?”
他還是不說話,隻眨了眨眼。
“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但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就能讓自己痛快了?恐怕隻能落得個親者痛,仇者快吧。”
他撇了撇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親者?我還有親者嗎?我知道你想說有,還有很多人在關心我,比如說那個老太婆。”
“你不能這樣叫她,她是你祖母,是她一手養大你的。”
“那又如何?你都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又做了什麼樣的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知恩姐姐一早就告訴我了。”
“你知道?”陳泰安陡然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你一早就知道?知道我……我娘親是怎麼死的?”
我點點頭。
“那你怎麼不告訴我!”他突然暴怒,衝我吼道。
“告訴了你又能怎樣,除了讓你像現在這樣痛恨對你有養育之恩的祖母外,又能改變什麼!”
“啊……!”他突然發瘋了一樣大叫,狠狠地將手裏的茶杯砸向地麵,那茶杯瞬時間被摔了個粉身碎骨,跟著他又一把掀翻了桌子,指著我罵道:“你們,你們一個個都當我是什麼,那可是我的娘親,我親生的母親!你知道我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有娘親疼著,護著,我有多羨慕他們!我自小卻一直都被告知,娘親離家出走了,不要我了,未留下隻字片語說明因由,你知道我恨我娘親恨了二十年,現在才曉得原來實情不是這樣,她沒走,沒有不要我,她是死了,被人害死了,害死她的人就是我一直一直最尊重,最親,幾乎言聽計從的我的親祖母!你叫我該怎麼辦,換了是你,你又該怎麼辦?仍然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親切地叫她奶奶?做個孝順的孫子?繼續對她的話言聽計從?為了她的私心,她的節婦名譽,苟且地當這件事從未發生過!”
我說不出話來,麵對他的質問我無言以對,換了我,相信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更何況在這件事裏,我也是欺瞞他的人之一,我沒有資格勸他,甚至,我該乞求他原諒才是。
“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是來勸我回去的嗎?勸我回去繼續做那個被你們耍得團團轉的小少爺,娶老婆,生孩子,繼承家業,像隻聽話的狗一樣,一步步地,走進你們為我張開的口袋,然後你們便收緊袋口,活活憋死我!嗬嗬,還好,還來得及。”他說:“我知道你們都討厭羅家父子,我也討厭,不過,我現在要感謝他們,若不是大羅告訴我我娘親是怎麼死的,我一直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裏,繼續當自己是個陳家少爺,慶錦齋少東家,終日就這麼自以為是地活著。其實呢,我呸,我隻是個蠢蛋,前所未有的大蠢蛋,被人牽著鼻子騙了這麼多年,自己都不知道,你見過我這樣的少爺嗎?你見過我這麼蠢的人沒有?哈哈……”
他好似真的瘋癲了一般,大笑起來,那樣子很是嚇人。
“好,你說的都對,我們是騙了你,瞞了你,你怪責我們,我們無話可說,我也不勸你回去,但你以為你現在這副樣子就是報複了我們了嗎?你可以生氣,可以難過,可以發脾氣,但不該讓自己墮落,你這樣不是正中了羅家父子的圈套,我可不會天真地以為大羅是不經意間說漏了嘴才讓你知道你娘親的事的。”
“那又如何?你以為我不知道羅家父子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野心有多大?但那又如何?若他們真奪走了陳家所有的東西,那老太婆一生的心血不就付諸東流了?她追求了一輩子的節婦牌匾也就保不住了,這正是我最想看到的結果!”
“陳泰安,你醒醒好嗎!你想看老太太傷心難過,我不攔著你,你不回曲郵我也不再勸你,但你不能再抽下去了,你會死的!”
“那就死了吧。”他歎了口氣:“活著真的沒什麼意思。”
“怎麼會沒意思,螻蟻尚且偷生,你不為你自己,也該為湘紅想想,她為你付出了那麼多,她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她選了你,你就有責任讓她過上好日子,還有卓輝,他可是你的親生骨肉,孩子需要父親,還有婉秀,她也需要夫君,你讓婉秀一個人帶著孩子,以後的日子該有多苦,你能想象嗎!”
“周婉秀?哈哈,哈哈哈……。”他一陣歇斯底裏的狂笑,那聲音比哭還難聽:“阮惜和,你還真是……其實,你大可不必替她們母子操心,她們好得很,有周仁祿在,餓不著她們。”
“周仁祿?”
“哦,你不認識啊,周仁祿周大財主,周家錢莊的老板,周婉秀的親爹,哦,如今又多了一層身份,慶錦齋名副其實的老板。”他一邊苦笑,一邊搖頭:“我說這老太太啊,給我挑媳婦兒,千挑萬選,選了個二十歲都還嫁不出去的,不過老太太說了,周家財力雄厚,與周家結為秦晉之好,除了門當戶對之外,日後定有求著人家幫忙的時候,有了這層姻親關係,周家錢莊難不成還有不幫忙的道理?豈不知,豈不知啊……。”他抬起通紅的雙眼看著我,掩藏不住的滿臉的憤怒使他整張臉都變了形。
我不明所以,但忽然想起那日見老太太時,她說過“慶錦齋完了”,現在陳泰安又說周家成了慶錦齋的老板,頓感這裏麵有些蹊蹺,便問道:“慶錦齋怎麼了?”
陳泰安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提問,而是背過身去,我聽見他在哽咽,他在強忍著淚水:“惜和,我很後悔,真的後悔,早知事情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當初我就不該為了些過往的舊事而發你脾氣,將我們的婚事一推再推,更不該向那老太婆妥協,答應娶周婉秀。如果一切可以倒回去,我一定不會這樣做,我會娶你為妻,此生隻娶你一人,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世上也沒有後悔藥賣,我隻能通過大煙來麻痹自己,讓自己心裏好受些。可惜,嗬嗬,好像作用不大,我還是後悔得想死。”他冷笑道:“老太太沒告訴你慶錦齋的事嗎?”
我搖搖頭:“沒詳細說過,你知道,她現在說話很吃力。”
“嗬嗬,她不是不能說,而是說不出口!她親手挑的孫媳婦兒,本想著憑著周家的財力擴大我慶錦齋的生意,誰知道,她根本就是引狼入室!”
“怎麼說?”
“周仁祿可算是把他那個二十歲都嫁不出去的女兒變廢為寶了,往我陳家一送兩三年的工夫,就拿了我陳家百年的基業,這不是變廢為寶是什麼?”
“慶錦齋到底怎麼了?”我有些心急起來。
“你急個什麼勁兒啊,我都不急了你還急什麼?”他故意擺出一副不急不緩的樣子,慢悠悠晃到我身邊,坐下,敘述道:“大概一年前,大羅從外麵找來一批訂單,是筆大單子,若做好了,慶錦齋今年一整年都可以歇著了。我一看就來了勁兒,我自來鋪子以後還沒做過像樣的大單子,心想若這筆成了,我這個別人口中的敗家子也就能威風威風,讓老太婆刮目相看,也為了讓你能對我另眼相看。我盡心盡力地開始忙碌,聯絡供貨商,可單子太大,我們鋪子根本就沒實力一次性進這麼多貨,供貨商價也高,壓不下來。後來還是大羅出麵,跟供貨商談好,以便宜一成的價格供貨給我們,現在的問題就隻剩下資金了。我想來想去,想到了我的好丈人周仁祿,他是開錢莊的,我身邊除了他誰還能一下子拿得出這麼一大筆錢。我於是便向他詢問,沒想到他很痛快地一口應承了,還說什麼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隻要我對他女兒好,對他外孫好,這點錢送我都可以。當時我既感動又內疚,感動於在這節骨眼兒上,我的好丈人願意出手相助,內疚在我從沒真真正正地好好待過他的女兒。嗬嗬,原來,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早就預謀好了的,這筆單子隻不過是一個引我上套的騙局。”
他麵色平靜,好像說的這些事情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他隻是個局外人而已:“這筆訂單來自於省外的買家,具體底細不清楚,當我們按照單子的時間交貨的時候,買家卻拒絕收貨,還要我們賠付三成違約金,原因是貨不對板。”
“怎麼會這樣?”
“嗬嗬,怎麼會這樣?我怎麼曉得?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我與買家手中原來一式兩份的合同變成了另一份,我卻從沒見過,緞子的用料,織藝,圖樣,數量,全都跟之前那一份不同,我當場就傻眼了,怎麼會這樣?那合同上也還有我按的手印。”
“是羅家父子搞的鬼。”我肯定道。
“是不是都無關緊要了,事情既然已經出了,我的簽名、手印都俱在,容不得我不承認,沒什麼好說的,我必須得找出補救的辦法。我先試著與買家商談,能否先接受一批差不多的貨,結果人家當然不同意。這些貨隻能我自己尋別的銷路,說也詭異得很,就在這個時候,不知道哪裏來的謠言,說我們慶錦齋要倒了,現在在賣的都是次品,是以次充好,鋪子的信譽一落千丈,即使我將價格降了又降,貨還是積壓著,沒人買。貨銷量差,資金沒辦法回籠,違約金也沒得支付,無奈之下,我隻得又去找周仁祿,請他再幫我一次。可這一次,他卻遠沒有上一次那麼爽快,不僅提出加息,還要求我拿慶錦齋和老家的房產做抵押。我當時心急,也沒想自家人還能騙自家人不成?再說,隻要我把貨賣出去了,還上了錢,慶錦齋和那些房產還真能丟了不成,那可是自己的丈人,還真能忍心拿我的鋪子,他不為我也該為他自己閨女。可惜,我太天真了,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丈人原來和他們是一夥的。他們早已聯手,是存心要拿鋪子,我哪能想到會是這樣?結果,貨最終也沒賣出去多少,到了該還錢給周家錢莊的時候還不出來,按照契約,鋪子和曲郵的房產都被周仁祿收走了。現在陳家剩下的隻是那所大宅子和織造坊。後來周仁祿又通過別人用極低的價格收購了我沒賣出去的那批貨,又以高價賣給了別家商號,大賺了一筆。”
我聽完後隻覺得心沉到了穀底,好一個連環計。
“後來沒過多久,周婉秀就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臨走前將一切真相告訴了我,說是有愧於我,有愧於我們陳家,沒麵目再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