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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離開

婚後,致遠謀了個公職,從昨日開始跟著貝子爺出門做事去了,這挺讓我詫異的,他竟願意為朝廷做事,我問起他來,他隻淡淡地答我:“我現在隻是你夫君,以後是我們孩子的父親,我想讓你們過好日子,安心的日子。”我聽了心裏暖洋洋的,慶幸自己嫁對了人。新年剛過不久,我便有了身孕。貝子爺與福晉高興壞了,對我的照顧更加無微不至起來,生怕我走幾步路都會摔著似的,致遠看上去也很高興,隻不過,隱隱的,我總覺得他有心事,隻是沒有說出口而已。

這日,桂香陪著我在集市上閑逛,巧遇上一個人。說是巧遇卻也不盡然,此人其實有心找我,卻又找不到,去了王府幾次也被拒之門外,今日遇上可以說是不期而遇卻又正如她所願。此人之前我見過幾次,可以算個熟人,她還是一如從前那般委委屈屈的樣子,還未張口便已淚盈於睫,讓人心生憐憫。

“你還記得我嗎?”我正與桂香站在一個專買小玩意兒的攤位前饒有興致地把玩著一個西洋萬花筒,她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站在我身後怯生生地問了這麼一句。

我尋聲回頭一看,怎麼會不記得,這不是翠竹樓裏唱評彈的那位姑娘嗎,大衛的夢中情人,陳泰安外麵相好的,之前她母親國喪之日進城,著紅襖被巡捕劉大哥阻攔,還是我給解的圍。“當然記得。”我說:“多次見過姑娘,卻從不知姑娘的名字。”

“小女子季湘紅,見過寧夫人。”她略一俯身。

我還是不太習慣被人稱為夫人,忙扶起她:“什麼夫人不夫人的,叫我惜和就好,季姑娘無需多禮。”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去。

我見她既不開口說話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便問道:“季姑娘可是找我有事?”

這不問還好,話一出口,她便當街哭了起來,還“噗通”一聲跪在了我麵前,惹得周圍人都看過來。

“季姑娘,你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有話慢慢說。”

“寧夫人,湘紅自知先前多有得罪,請夫人原諒湘紅。”

“此話何意,你哪有得罪過我?起來說話,你這一鬧,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了你呢。”我真是對這樣的女子無計可施,一碰就哭,動不動就跪。

“夫人先原諒了湘紅,不然湘紅長跪不起。”

我就知道,這是她們的慣用伎倆,以可憐委屈的舉措當著無數人的麵兒強迫著你接受她們的意願,潛在的意思就是,你不接受你就是壞心眼兒,這明顯的擺著,她跪著哭,我站著,所以她是弱者,我是強者,人都會同情弱者且也不願考慮強者都做了什麼,反正弱者都是對的。這要換了原來我那臭脾氣,我還就真不信這個邪了,你願跪就跪,愛哭就哭,關我什麼事?可現在的我不會這樣倔了,怎麼說也是寧府的人,做事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任性妄為。自從成親有了身孕之後,好像心腸也比從前軟了不少,越來越見不得人哭,也不似從前那樣容易上火著急。

“好好好,我原諒你,你快起來吧。”我對桂香使使眼色,桂香用力將她攙扶起來。

她仍哭著不停,叫人心生厭煩。“季姑娘,可要我送你回住處或者別的什麼地方?”

她拚命地搖了搖頭:“寧夫人,湘紅其實找了你很久,可一直沒能見著,今日見著夫人,一定請夫人幫幫湘紅,湘紅實在是沒辦法了。”說著又大哭了起來。

“你先別哭啊,有什麼事能幫我一定幫,你說說看。”

她拭了拭眼淚:“此事說來話長,能請夫人移步去翠竹樓嗎?”

“哦,可是我這兒……”

“湘紅求夫人了。”說著又要跪。

“好好好,都聽你的,去翠竹樓。”

我們剛一邁進翠竹樓,一個小夥計便迎了上來:“哎喲,這不是湘紅姐嗎?有日子沒見了,今日怎麼得空過來了?掌櫃的不知道,已經找人唱上了。”那小夥計指了指台上正唱著的那一位,對著湘紅擠眉弄眼地說:“跟姐姐你比,差得遠了。”

湘紅臉微微一紅:“我今日來不是唱曲的,是有事要跟這位夫人商談,能幫我們找個安靜點的位子嗎?”

那小夥計打量打量了我,馬上討好地笑道:“有,有,三位請隨我來。”

小夥計領著湘紅,我和桂香來到二樓角落裏一張桌子,這個位子看不見唱台,也看不見街景,確實是個安靜的位子。待茶水點心端上來,我便道:“季姑娘現在可以說了吧?”

季湘紅看了看桂香,仍不開口。

“桂香不是外人,季姑娘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我知道桂香忠心的是致遠,甚至對致遠有更深的情感,這個致遠也察覺到了,他曾想把桂香換掉,另找個丫頭伺候我,被我阻止了。我說我不介意,致遠你也無需介懷。其實我心裏想的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無論成親之前還是之後,無論是得知了我是晌兒之前還是之後,致遠對我一直都很好,但他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近來則更加是,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或看書時緊鎖著雙眉,我印象中他是溫文爾雅又喜歡微笑的,不該是這個樣子。我不確定他這樣的苦惱是不是來自於我與李牧白那一段短暫的感情,雖然他從沒說出口過,但我卻很想告訴他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想向他證明,既然已經嫁給了他就會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妻子。可這些話他不問,我也找不著機會向他挑明,所以,我把桂香留在身邊也是想將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明明白白地讓他知道,讓他放心,也許時間久了,他便能放下那段往事,真正地相信我,不再苦惱。

季湘紅歎了一口氣,娓娓道來:“湘紅其實已經找了夫人好幾次了,之前去府上都被擋了回去,湘紅心想定是夫人惱了湘紅不肯相見,不想今日能有緣見著夫人。”

“你去王府找過我嗎?我怎麼不知道?”我看看桂香,她也搖搖頭。“這裏麵可能有誤會,我並不知道你曾經去府上找過我,到底所謂何事?”

“是……是為了……為了泰安。”

“陳泰安?他又怎麼了?”

季湘紅聽我這麼一問又哭上了:“泰安他……他現在已經不成人樣了。”

“什麼叫不成人樣了?”我立即想起羅秉道父子來,難不成慶錦齋完了?陳府也完了?“是不是鋪子出事了?”

季湘紅搖了搖頭:“鋪子沒事,是泰安自己,他吸上大煙了,而且煙癮越來越重,誰也管不住,再這樣下去,怕是……怕是離死也不遠了!”

“啊?怎麼會這樣?老太太呢?周婉秀呢?”

“老太太病了,臥床已經半年,少奶奶帶著孩子回了娘家。”

“怎麼搞的!”我一聽就急了,念卿,念卿怎麼樣了,還有師傅,我得回趟曲郵,越快越好。原以為念卿在老太太那兒沒什麼可擔心的,可如今老太太病了,還病了有半年,這麼久了她都沒告訴過我,我也不知道,那麼誰在照顧念卿,師傅年紀也那麼大了,自己都不一定能照顧自己。想到念卿可能正受著苦,我一刻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就想走。

“寧夫人,我現在也不知道還能找誰,要是再沒人管管泰安,他會就這麼抽死了,求求夫人看在一場舊識的份兒上,勸勸他吧。”

“我勸?他哪會聽我的,若我的話管用,他也不至於會有今天!”我一想就上火,陳泰安啊陳泰安,你什麼時候才能像個男人一樣做點像樣的事出來!“你怎麼不勸?他為了你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你的話都沒用,我的話還能頂什麼用?”

季湘紅的淚珠止不住地落下來:“湘紅知道,夫人雖然嘴上說原諒了湘紅,其實心裏還在怪湘紅,在夫人眼裏,湘紅就是那個勾引別人夫君的無恥戲子。可是夫人,湘紅也是個可憐人,泰安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也不全是因為湘紅,夫人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她猛得抬起哭得通紅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我,眼神複雜,與當日我在路上助她母女一臂之力之後,她看著我的眼神一模一樣,叫我很不舒服。

我冷冷一笑:“願聞其詳。”

“泰安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全因夫人,他心裏有多恨夫人,其實就有多掛念夫人。他恨夫人沒有嫁給他,恨夫人不理解他卻又羞於向夫人低頭解釋。他知道夫人喜歡有本事的男人,所以他努力地做事,希望把鋪子搞好,可是羅家父子叢中作梗,騙了他,加上老太太病了,他更失去了主心骨,便漸漸抽上了大煙,但此時的煙癮並不重,他自己也還控製著。不久之後,他得知夫人要嫁人的消息,整個就慌了神,不知怎樣才好。他心裏記掛著夫人,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隻苦了他自己,將對夫人的一片真心都埋在心裏,不敢向夫人吐露半句。我見他辛苦,便勸他不如試一試,若夫人心裏真的沒有他,他也算弄了個明白。他思前想後的折騰了好幾日,最終鼓起勇氣前去找夫人,就在夫人成婚當天。我不知道夫人都與他說了些什麼,他自貴府回來之後便沉默不語,後又仰天大笑,又嚎啕大哭,我詢問他這是怎麼了,他立刻怪責我不該勸他去找夫人,這完全是自取其辱,愚蠢至極。再後來,他的煙癮越發的重,現在已經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原來他那日來找我是為了說這些:“我那日什麼都沒跟他說過,甚至都沒與他見麵,我隻著人轉告不會與他相見,並沒說過任何過分的話。”

“怪不得。”季湘紅說:“怪不得他變成這副樣子,原來是夫人傷了他的心。夫人對泰安太過冷漠,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這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哼哼,那依照姑娘的意思,我就該在我大喜之日,背著我的新婚夫君,偷偷與別的男人相見,並一訴衷腸?那麼之後呢?相擁而泣,遠走高飛?真是太可笑了。”我明擺著對季湘紅的話頗不以為然,我真是不明白麵前的這位季姑娘是怎麼一回事情,心愛的男人心裏裝著另一個女人,她竟然全不介意,反而責怪那個女人冷漠了她心愛的男人,這是什麼邏揖?我完全搞不懂。

“季姑娘,我與陳泰安的關係也並非你說的那樣,我不知道你為何認為他墮落至此是因為我,是陳泰安自己說的抑或是別的什麼人說的?我之前也多次聽別人提起陳泰安是多麼記掛我,還信以為真了,自己也傻瓜似的以為陳泰安會聽我說的話,於是便好心相勸他不要為了姑娘拋妻棄子,就在這翠竹樓,當日的情形相信姑娘也還記得。可結果呢,我根本就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或者說陳泰安他根本就不想聽我說話,他見到我就生氣,就討厭,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有很多次這樣的情形。我就納悶兒了,為何你們都說陳泰安對我好,怎麼怎麼掛念我,為何真的見著麵了,他完全又是另一張截然不同的麵孔?現在我算是有些明白了,這不過是他為自己不爭氣找的借口罷了。試問我一個原先陳府的丫鬟,何德何能讓他陳大少爺為了我朝思暮想?背個黑鍋我倒是個不錯的人選。季姑娘,我這樣說想必你會不讚同,我認為他陳泰安有今日不是我阮惜和害的,也不是你季湘紅害的,錯都在他自己,他自己不願上進,任何人都幫不了他!”

“不是這樣的,他真的為了讓夫人刮目相看認認真真地努力過,隻不過……”

“隻不過有羅氏父子在是吧?哼哼,季姑娘可有想過,那慶錦齋是誰家的產業?我阮惜和的嗎?為何是為了我努力?那是他陳家他陳泰安自己的產業,他作為陳家唯一的成年男子,擔起這個重任本就是他應分的,不是為了誰不為了誰,他說他為了我努力那更是大錯特錯,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是陳家老太太,可不是我阮惜和,若真要為了誰也該是為了老太太,而不是我這個外人,連這點起碼的孝義都沒有,他還好意思責怪別人不理解他的苦處?”

我的一番搶白讓季湘紅說不出話來。

“季姑娘,看得出來,你對陳泰安用情頗深,我這一番說辭你未必就能聽得進去,興許還會覺得我是個不講道理的無情之人,我也不想再多做解釋。你既然找上了我,我既然知道了這事,也就不會袖手旁觀,但有一點我必須要說清楚,我管也隻是盡力相勸而已,也隻不過看在老太太的麵子上,看在陳府將我養大的分上,絕不是對他陳泰安有任何特殊的感情。而且,此事要等,我要先回趟曲郵,看看老太太,等我回來之後再去找姑娘,姑娘看可不可以?”

季湘紅看了看我,小聲地問了句:“夫人,今日不能隨我去看看泰安嗎?”

“不能。”我很堅定地拒絕了:“我會去看他,但要等我看了老太太之後。”其實我心裏還有一層顧慮,即我被捕入獄之後,我不確定老太太還願不願意我理他們陳家的事,如果老太太不願意他們陳家再與我有任何瓜葛,我當然也不會讓她老人家為難。

季湘紅一副失望的樣子,我不禁心有不忍,正如她自己所說,她也是個可憐人,喜歡上了一個不值得她喜歡的人。“季姑娘,說句真心話,你是個好女子,危難之時對自己所愛之人不離不棄,這讓我非常感動,可姑娘所托之人並不能照顧姑娘,反而還要姑娘照顧,姑娘一個柔弱女子,在這世上本就不易,何苦一頭紮進去呢?”

季湘紅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夫人說出這樣的話湘紅實在不敢苟同,湘紅不懂什麼大道理,隻知道跟了一個人就是一輩子,不管那人之前是什麼樣,以後又會變成什麼樣,一輩子就是一輩子,認定了就是認定了,沒得再選,也絕不後悔。”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天陰沉沉的,正如此刻我的心情。對麵這個弱小的女子第一次在我麵前說出這樣決絕的話來,她是哪裏來的勇氣,做出這樣一生一世的承諾?我敢嗎?對寧致遠?抑或是那個依然縈繞於我心頭揮之不去的影子?她坦然的麵孔、堅定的眼神讓我想起了知恩。知恩在說起江景元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眼神,她的堅守與義無反顧與今日坐在我麵前的季湘紅如出一轍。為何這樣的堅忍,這樣的堅定守候卻偏偏出現在我認為柔弱的女子身上?而一向自視甚高的我,從不曾,也不敢像她們這樣,為了心愛的人,為了一個男人心甘情願地付出,無怨無悔地等待,即使現在我已成了致遠的妻子,我還是不敢對他說出任何刻骨的承諾,生怕話說出口了,自己卻無法做不到。其實,怯懦卑微的那個人是我。

我將白天裏的事跟致遠說了,我說我原本以為念卿跟著老太太,我沒什麼可擔心的,現在看來情況不太好,念卿是我一手帶大的,我不能不管,我想回趟曲郵。致遠同意我的想法,他說他知道我與念卿的感情,之前我們還是鄰居的時候,他與他的同學們都見過念卿,也都很喜歡她。當他聽說念卿可能過得不太好的時候,也很著急,並立刻表示同意我回鄉一趟,隻是擔心路上顛簸,我身子吃不消,堅持要陪我一起回去。對於他的體貼,我是很受落的,也非常感動,我依偎在他身邊,說起我與念卿的感情,說起念卿出生,知恩因難產死去,說起在陳家的經曆,在慶錦齋的經曆,以及後來在延集興的經曆。這是我第一次對他提起過往,我說得很詳細,他聽得很認真。我想他是早就想問我這些事情的,隻是過於體貼與謹慎,怕惹我不開心,一直沒敢開口而已。我說起老太太,知恩,陳泰安,羅氏父子,神父,最後說到李牧白。雖然他從沒問過,但我想他心裏是介意的,我也確實需要給他一個交代。

“我不確定時至今日我還有沒有完全放下與他的感情,但致遠,請你相信我,現在你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我做任何事情都會先想到你和肚子裏的孩子,我會是個稱職的母親與妻子。你給我點時間,我會處理好我們成親前那些事情。雖然我們成親有些倉促,這有不得已的原因,但我從沒後悔過,你一直是個好夫君,以後也會是個好父親,我不太會說話,可能你聽了會不高興,但作為你的妻子,我不想瞞你任何事情,你有任何疑問都可以提出來,我很樂意回答,我隻請你相信我,相信我的誠心。”

致遠牽起我的手:“我明白,我很高興你終於對我敞開心扉,這對你來說不容易,你放心,你有大把的時間慢慢調整心情,我隻是心疼你,一個人吃了那麼多苦。”

我靠在他的肩上:“謝謝你,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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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後,致遠處理好公務,安排了一輛很舒適的馬車,載著我和他往曲郵趕去。馬車為了我走得很慢,直到天黑了才趕到。我們找了一間客棧落腳後,便迫不及待地趕去陳府,夜色已深,可我不放心念卿,心裏著急,想快點見到她。

陳府大門緊閉,我敲了許久,才有一個年輕人,披著件外套將門敞開了道縫隙。是個生麵孔,之前沒見過。

“你們找誰?”

“小哥,麻煩你通傳一聲,告訴老太太,一個姓阮的故人來訪。”

“可是,都這麼晚了,老太太也該睡了。”

“小哥,麻煩你了,老太太她會見我的,我有急事找她。”

那年輕人一陣猶豫:“那你們等會兒吧。”

不一會兒,他又打開門:“老太太睡了,你們明天再來吧。”

“是老太太這麼說的?”我有點懷疑。

“是,吳媽親口說的。”

“吳媽?那老太太……”

致遠一把拉住我:“那好吧,我們明天再來,謝謝這位小哥。”

大門“吱呀”一聲又關上了,我很不滿意的看著致遠,致遠解釋道:“看來情況不太好,你也別太著急了,今晚是無論如何也見不到了,你若是逼急了他們,說不定就更難見到念卿了。不如等到明天再做打算,你奔波了一整日,也累了,先安心休息一晚。”

我心裏明白致遠的話有道理,可這一夜我又怎能安心得下來呢?

天剛蒙蒙亮,我就爬起來,把致遠也拉起來,胡亂吃了點東西,就往陳府去。開門的還是那位小哥,這次沒攔著我們,讓我們進了大堂等著,還上了茶水。約莫半炷香的工夫,吳媽才慢悠悠地從側門進來,滿臉堆笑:“瞧瞧,這是誰回來了,嘖嘖嘖,這模樣,這衣服,這首飾,惜和,你這幾年可是過好了,把我們這些窮親戚都忘了吧。”說完又上下打量起致遠來。

“吳媽說的哪裏話,忘了誰也不能忘了您啊,這是我相公,這是吳媽。”致遠對吳媽禮貌地點點頭。

“哎呀呀,這位就是啦!”吳媽圍著致遠轉過來轉過去,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就差沒撲上去嗅嗅了:“你說你這個丫頭,哪來的這等福氣,找了這麼個大富大貴的人家。”

我可沒閑工夫跟她鬼扯:“吳媽,老太太在嗎?我想見她。”

她這才萬分不舍地將目光從致遠身上挪回到我臉上:“哦,老太太啊,在,在,隻是,她生病了,不方便見客。”

“我知道她生病了,這才特意從省城趕回來,就是想探望探望她老人家,我就想看看她,絕不打擾她休息。”

“真難為你有心了,可她病了,不方便。”

“什麼病這麼不方便?連看都不能看?”吳媽顯然是在阻擋著我們見老太太,她越是阻攔,越說明有問題。

“是傳染病,傳染給你們可不好。”

“我們不怕,還煩請吳媽帶路吧。”

“這個……恐怕真的不方便。”

我失去了耐心:“究竟是吳媽你不方便還是老太太不方便啊?要不我去請族中的長老們來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

吳媽臉色瞬時就變了:“好,你厲害,你能搬出長老們來壓我。”她白了我一眼:“跟我來吧,隻能看一會兒啊。”

我和致遠隨著吳媽來到南院。這裏的一切一如既往,一草一木,哪怕是一塊石頭都跟我在府裏當丫鬟的時候一模一樣,光陰好似在這裏停止了步伐。其實不光是南院,從出了省城郊區,上了來曲郵的這條路,一路到曲郵鎮,再到陳府大門口,到了大堂,再到南院,路上的,鎮上的,府裏的,一切的一切都沒變,還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副老樣子。

吳媽徑自打開了老太太的屋門,不似從前先敲門問話,顯得那麼沒規矩。屋子裏漆黑一片,即使現在已經日上三竿,屋子外麵陽光燦爛,這間屋子的朝向又好。

我邁進裏屋,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鼻而來,我忍不住幹咳了幾聲。致遠關切地扶住我,眼裏滿是擔憂,我衝他一笑,告訴他我沒事。

“老太太,您看看,這是誰來了!”吳媽挑高了嗓門喊道。老太太此時正躺在床上,聽見吳媽的話,挪了挪身子,轉過頭來。

我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的,人年紀大了,又病了半年多了,臥床不起,模樣肯定是不好看的,可我還是被眼前看到的嚇了一大跳。這是陳府那位精神矍鑠,似乎永遠也別想看見她脆弱一麵的老太太?此刻她麵呈土色,帶著陰鬱的黑,兩頰深深地凹了下去,本就薄的嘴唇沒有半點血色,幹澀的滿是皺褶,頭發愈發花白,淩亂地散在枕頭上,若偏要找出點還似活人的樣子的話,那就隻剩下努力睜著的雙眼了,那雙突出來的雙眼先是半眯著,待看清了我之後,驟然間睜大,繼而噙滿了淚水。

老太太費力地從那床髒得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被子下麵抽出幹癟的手,懸在半空中瑟瑟發著抖,嘴微微張開著,也禁不住地抖動。我衝上前去,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您這是怎麼了,怎麼,怎麼成這樣了!”

老太太不停顫動著的嘴唇卻始終沒發出一個音,那樣子叫人看了實在是於心不忍。

我轉過身去,拭了拭淚水,猛地站起身來,惡狠狠地盯著吳媽:“老太太這是怎麼了!你是怎麼照顧的!不要告訴我老太太隻是得了什麼普通的傳染病,你以為我是傻子嗎!”

吳媽見我這副樣子,也嚇了一跳,隨後立刻擺出一副哭喪臉來:“哎喲,天地良心啊,這府裏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我吳媽服侍老太太服侍了一輩子了,沒功勞也有苦勞啊,老太太這病了半年多,是誰床前床後,不眠不休地伺候著的,還不是我吳媽,你算個什麼東西,竟然跑來質問我,我可告訴你,我吳媽對得起天地良心,就算你嫁了個皇親國戚,也不能隨便欺負我,我……我可不怕你。”說著往地上一賴就要撒潑。

“你少給我來這套,我可告訴你,老太太現在這個樣子你休想脫了幹係。”我已經氣急敗壞。

“怎麼著,你還想上官府告我不成?你告我什麼?這全府的人都可以給我作證,我照顧老太太盡心盡力,沒怠慢過丁點兒,你能告我什麼?”

“你……”我正想破口大罵。

“丫……頭。”老太太突然叫了我一句,聽那聲音似乎是使出了全身的氣力,吳媽聽見了也是驚了一驚。

我趕忙跪到老太太的床邊,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我在這兒,丫頭在這兒,您覺得怎樣了?”

“讓……讓他們都……都出去,我有話……”

“老太太讓你們都出去,致遠,你也先出去一下,幫我守著門口,別讓些不相幹的人豎著耳朵偷聽。”

吳媽猶猶豫豫的,沒有要走的意思。

“吳媽,您也請吧,老太太都開口說話了,還不趕緊的找人商量對策去?”

吳媽眼珠子咕嚕一轉,故意慢騰騰地邊走邊說:“神經病,找什麼人商量什麼對策。”出了屋門後跟院子裏一個夥計嘀咕了幾句,轉身就往院子外麵跑去。她去哪兒我是再清楚不過了,織造坊,找什麼人也很明白了,羅秉道。

我關上屋門,致遠就站在門口,我很放心。

“老太太,您別急,有話慢慢說。”我拍了拍她緊繃著的手。

老太太點點頭:“安兒……”

“陳泰安在省城,過得……還可以。”我不得不撒了個謊,我不想她因為擔心陳泰安而加重病情。

老太太舒了一口氣,全身都放鬆了下來,看來,她最疼愛,最掛念的還是她這個寶貝孫子。

“念卿……在……顧師……”

“念卿跟著顧師傅,住在顧師傅從前的老房子裏,是嗎?”

老太太點了點頭。我也舒了一口氣,還好有師傅在:“您放心,我這次來就是來接念卿的,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官府……”

“官府那兒已經銷案了,他們沒懷疑我的身份,已經沒事了,您放心。”

老太太眨了眨眼皮,好似笑了一下:“拜托你了,卿。”

我使勁點了點頭:“好,我會照顧好念卿的,拿她當自己的親生女兒。”淚水慢慢湧上我的眼眶。

“鋪子……完了,陳家……完了……叫安回來。”

“好,好,我明白,叫陳泰安回來,守住這個家,我拖也會把他拖回來。”

老太太滿臉悲傷:“報應,報應啊,婉秀帶著……走了,鋪……也……沒了……”老太太斷斷續續地說著,“都是……我……造的孽。”她越說越傷心,眼角流出淚來。

“老太太,您到底得了什麼病,他們沒給你請大夫嗎?”

老太太搖了搖頭,隻不停地說:“報應……報應啊……”

“老太太,我帶您去省城好不好,我請最好的大夫給您看病。”

老太太還是搖頭:“我……不行了……看不好……不能走……記得……你答應……我的話……”

她現在說句話都是斷斷續續的,看起來非常吃力。

“我記得,一直記得,您放心。”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羅秉道推門而入,身後還跟了好幾個下人,他們攔住了門外的致遠。羅秉道隨手把門“砰”地關上,徑直走向我。一切正如我所料,吳媽成了羅秉道放在陳府的一顆棋子,而羅秉道自己,除了慶錦齋之外,織造坊和陳府也已經完全被他掌控了。我甚至懷疑,老太太的病根本就是吳媽聽了他的唆使下了毒藥害的,畢竟兩年多前,老太太的身子骨還那麼硬朗,抱著念卿玩兒了一個下午都不累,怎麼可能一下子就癱在了床上,連話都說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