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身世
我被拖回牢房,丟棄在地上,沈大姐趕忙湊過來:“動鞭子啦?我看看。”她揭開我的衣服:“下手還真不輕啊,你是不是得罪大老爺了?”我疼得齜牙咧嘴,哪還有氣力顧得上回答她的話。
“肯定是,你才來沒多久,你不知道,那幫牢頭可會看眼色了,打得是輕是重,瞟一眼老爺的臉色就知道了。”
“沈姐,別說了,幫我清清傷口吧。”我求她道。
“好好,你等著。”她依著我那會兒幫她清傷口的法子幫我清著傷口,就在幾天前,遭這份罪的是她,現如今換成我了。
劇烈的疼痛令我昏昏沉沉的,漸漸就沒了知覺,這樣好,這樣就不那麼疼了。朦朧中,好像有人來救我了,是他,李牧白,他回來了,他回來救我了,我就知道,他是不會丟下我不管的,他一定會來救我的。他輕輕地抱起我,將我帶出牢房,帶出衙門,又走了好長一段路,走進一個院子,一間屋子,屋子裏暖和得很,還飄著陣陣花香。他將我放在一張鋪了厚厚褥子的大床上,我頓時覺得舒服極了,整個人都好像飄到了半空中,清風撫過我的身體,伸手就能摸著白雲,軟綿綿的,好舒服啊,好美的夢,千萬別醒,讓我再多睡一會兒,一小會兒就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究還是被疼醒了,全身都疼,要散了似的。我徐徐張開雙眼,那一刹那,我以為我已經死了,到了天國,不然,哪裏來的這麼好的大床,這麼軟的被子,這麼漂亮的屋子,還有兩個標致的小丫鬟正守著我,她倆見我醒了,都開心得不得了,一個對另一個說:“快去稟告少爺,姑娘醒了。”
我覺得口渴,就問一個丫鬟要水喝,那小丫鬟忙不迭地伺候起我來,小心翼翼地扶著我坐起身,還細心地在我背後放了一高一矮兩個枕頭,然後端了杯水,吹涼了才送到我嘴邊,又擰了把熱毛巾,幫我擦了擦臉和手。這樣被人伺候著,我可從沒試過,這兒不是天國又是哪兒?我慢慢想起昏睡過去之前的事,是李牧白救了我,難不成這是李府,聽那小丫鬟叫少爺,那肯定就是李牧白了。那小丫鬟去叫他去了,他這就要來了,我馬上能見到他,整整十三個月了,這麼久,日日夜夜的思念,他馬上就會出現在我眼前了。
“姑娘可是好多了?”那小丫鬟見我暗暗地欣喜著便問道。
“嗯,是好多了。”
那小丫鬟也開心地笑了:“姑娘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你不知道你已經昏迷四天了,可嚇壞我們了,別說少爺,貝子爺跟福晉這幾日都急得不得了。”
“貝子爺?福晉?哪個貝子爺?”
那小丫鬟還沒來得及作答,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繼而出現在我眼前的並不是李牧白,而是寧致遠。
寧致遠徑直衝到我的床邊,拉著我的手,一臉的焦急與感動:“你……你覺得怎樣?好些了沒?”
我看著他木然地點了點頭,怎麼會是他?難道是他救我出來的,不是李牧白?
“還愣著幹什麼,快去請大夫。”寧致遠說。那小丫鬟趕緊跑了出去。
初夏,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我住的這間院子前有塊不小的空地,地裏種了各種好看的花卉,這個季節正是它們爭相鬥豔的時候,那一抹一抹鮮豔的色彩,那一陣一陣沁人的香味,仿佛都在告訴我,痛苦都已經過去了。
我說我想看看外麵的風景,致遠打開了門窗,給我多披了件外衣,又掩了掩被子,他說天氣忽冷忽熱,這個時候出去容易得傷寒,我身子又弱,讓我多忍耐幾日,將身子養好了再出去也不遲。他溫柔地哄著,細心地照料著,無微不至,好似一個不小心我就會沒了似的,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
兩日前,我見到了他的父親與母親,即這間王府的主人,貝子爺與福晉。貝子爺是正宗的皇族,鑲黃旗後裔,福晉也是一位格格,她們隻有寧致遠一個孩子,自上輩遷居至省城這間府邸之後就一直居住於此。也就是說,貝子爺百年之後,寧致遠就會世襲父親的爵位,成為大清的一名貝子。這確實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寧致遠,一個激進的洋派學生,竟然是皇族後裔!
貝子爺與福晉對我也相當地客氣,特別是福晉,說見著我就覺得親,我從沒與身份這麼高貴的人打過交道,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受寵若驚。福晉幾乎每日都會來看我一次,一來二去的熟了,這才發現她是個非常溫柔與細心的人,很多小事我沒想到的,她卻早已為我辦得妥妥帖帖。我想寧致遠雖然個激進的新學生,但那溫潤如玉的氣質令他看起來與一般的新學生大不相同,而這應該就是遺傳自他的母親。
“致遠,我已經好多了,你不用日夜地守著我,你也需要休息。”
“我很好,你放心。”
“致遠,我知道你對我好,可你也要為福晉想想,她見你這般辛苦會心疼的,久了,也會怪責於我。”
“不會,額娘知道你是為了救我的命。”
像這樣的勸說在這一個月裏已經好幾次了,每一次他都用相同的理由,用我救了他的命來拒絕我讓他回屋休息的提議,就像這會兒一樣。
“惜和,你是不是不願見到我?”他可憐兮兮地望著我。
“不是不是,我隻是覺得我好多了,已經不需要你這麼辛苦地照看,你看你最近都瘦得脫了形,我早就好了,可以自己下床了,隻是你不讓而已。”
“大夫說要再躺幾天。”
“哎呀,我都快躺出毛病來了。”
“你聽話,再忍幾天,下次大夫來了說你可以下床我就帶你出去玩兒,好不好?”
我癟了癟嘴,很不滿意這個答案,本想把他攆走,沒人看著我,我至少可以去院子裏轉轉。他見我不開心,放下手中的書,走到床邊坐下,捏了捏我正嘟著的腮幫子,笑著說:“別不開心了,晚上想吃什麼,我讓膳房準備。”
像這樣親密的動作這幾日越來越頻繁,每次都令我措手不及。我不傻,他的心意我明白,隻是我想他不明白,他心裏的人其實是那個早已故去的女子,我隻是恰巧與她長得相似而已,再加上我這次入獄與他有關,他心生愧疚,對我的感情就不知不覺中變了味兒。
每日晚膳他都陪著我一起吃,飯菜非常豐富,甚至有些奢侈,他總是把最好的那些都放進我的碗裏,每一餐都把我撐得夠嗆,他說我太瘦了,要長點肉,殊不知,他比我還瘦,特別是最近,由於要日夜照顧我,操勞過度,人也愈加消瘦,風一吹就能倒了似的。可他卻從不以為然,將好吃的統統給我似乎已經成了他這段日子養成的習慣。
“致遠,我可以問你些問題嗎?”我一邊大嚼著塊臘肉,一邊問他。我想表現得輕鬆些,因為這些問題並不輕鬆,我來府裏住了這麼久了也沒有問過半句,我以為他想告訴我的時候自然會說,可他看來完全沒有要解釋的意思,我尋思了很久,怎麼問,什麼時候問,最後也沒想到一個妥當的辦法。
“嗯,你問。”他夾了塊魚肉放進我的碗裏。
“行刺的案子怎麼樣了?”
他稍頓了頓,回答道:“已經結了,等你好了再詳細告訴你。”
……
“你這段日子就安心養好身體,有什麼問題等好了,我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可是我現在就想知道。”我看著他,心中有些不滿。
“聽話,吃飯,多吃點。”又是這句話,我已經聽煩了。
“寧致遠,我不是小孩子,我不需要你這麼看著我,我要的是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也沒想到我會發火:“我,我隻是不想你操心,想等你好了……”
“不想我操心?黑鍋也背了,牢房也蹲了,鞭子也挨了,你還會怕我操心!”我揭開被子,下了床就往屋外走去。
他拉住我:“你上哪兒去?”
“要你管!”我想甩開他,可覺得身子發虛,沒力氣,雙腿一軟就要癱倒在地。
寧致遠一把將我拉入懷中,緊緊抱住:“別走,別走,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隻要你別走。”
我掙紮著想要離開他的懷抱,可我終究還是沒恢複好,徒勞地出了一身虛汗,一點用都沒有。他就這麼抱著我,過了許久,見我不再動彈了,才慢慢將我扶上床,幫我掩好被子,拭去額角的汗珠,輕聲哄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我不說話,隻看著他,聽他下麵的解釋,可他卻不再說話,隻看著我。
真是不知所謂,我背過身去,臉衝著裏麵,不再理睬他。他一直坐在床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兒,我的火也漸漸消下去了,想想自己剛才是有些過分,於是複又轉過身來,他一副做錯了事的樣子,不敢看我。
我歎了口氣:“我不生氣了,我也不會走,你回去歇著吧。”
“惜和,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知道你被捕,被打,我都恨不得去死。”
“哼哼,”我冷笑一聲:“不是故意的?你難道就沒想過會連累我?”
“有,我有想過,可是……”
“可是你還是一樣這麼做了,不顧會不會連累其他人,而且事後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嗬嗬,我可看不出你們哪裏有什麼勇氣,連起碼的擔當都沒有,救國救民?真是一個大笑話,再者,就算讓你弄死了巡撫大人,國民們就被你們救出水火了?我看也未必吧。”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也沒用,我欠你的我這輩子也還不清了,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隻求你在這兒養好身子,好了以後再走,我絕不阻攔,你若不想見到我,那我以後不來就是了,我讓丫鬟們陪著你,可好?”
“寧致遠,我是早想離開這裏了,可我也知好歹,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自會好好珍惜,你也休想以後就這麼躲起來不再見我,你還欠我一個解釋,別想就這麼開溜了去。今兒我累了,不再與你囉嗦,明天你定要給我個解釋,你也回去好好想想,該怎麼說吧。”
他見我態度堅決,也不再多說什麼,囑咐我早點睡覺,便出去了。
“等一下,我問最後一個問題,慶錦齋和延集興可好,可有什麼事沒有?”
“都好,沒出任何事,你放心。”
“真的?沒騙我?”
他衝我一笑:“真的,不騙你,以後都不會騙你,一輩子都不會。”
我白了他一眼:“一輩子長著呢,我可沒閑工夫跟你耗一塊兒,你這次沒騙我就行。”
第二天,天剛亮,丫鬟們還沒來,我自己下了床,整理了頭發和衣服,打開屋門,走進院子裏。八月裏的省城即便是大清早也並不涼爽,今兒可能還得下大雨,天氣悶得跟蒸爐似的,我也覺著難透氣。院子裏有兩株桂花樹,看著有些年頭了,長得高大粗壯,這個季節桂花已星星點點地開始綻放,那或隱或現的金黃,嬌羞地藏在樹梢裏,伴著醉人的絲絲香氣,將胸中煩悶一掃而光,心情也跟著明朗起來。
巧得很,服侍我的小丫頭就叫桂香,人如其名,甜甜的一個小丫頭,此刻,她正端著早膳向我走來。
“哎呀,姑娘怎麼下床了,快回去躺著,早上涼氣重,小心凍著。”
“嗬嗬,我醒得早,覺著精神不錯,就出來轉轉,這不,還冒汗呢。”
“被少爺看見了可不得了,快回去吧。”
寧致遠那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浮現在我腦海中,還是乖乖回去吧。
剛用完早膳,福晉就來了,這幾日,她都是這個點過來看我。
“惜和,今兒可覺得好些了?”
“嗯,今兒好多了,我還下床走了幾步,多謝福晉關心。”
“你這孩子,總跟我這麼客氣,叫人覺著生疏。”
我低頭淺笑不語。
“昨兒晚上我見著致遠了。”她微笑著,那樣明媚:“你們倆吵架了?”
“沒有沒有。”我紅了紅臉,想起自己昨晚囂張跋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是我脾氣不好,惹他不高興了。”
“嗬嗬嗬,”福晉笑了起來:“看來我那倔兒子也找到個能治治他的人了,惜和啊,以後他要惹著你盡管發脾氣治他,他要有個咿呀的,隻管來找我,我們娘兒倆一塊兒治他。”
我怔了怔,娘兒倆?
福晉也意識到自己失言,輕捂了捂嘴,她看上去總那麼優雅而高貴,卻也並不顯得難接近。“是我一時口快,說錯話了。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錯話,隻不過是我心裏話而已。”她打量著我的反應,拉起我的手:“其實,自打致遠把你帶回府我就明白了,我曾經對佛祖發過誓,隻要我兒子能回到我身邊,什麼我都不在乎。是你把我的兒子帶回家的,我心裏對你除了感謝就是感激,又得知你這一身的傷,受了那麼多委屈都是為了致遠,我還能說什麼?致遠上哪兒去找像你這樣願意為他付出的人,我們寧家上哪兒去找像你這樣的好兒媳婦?我想致遠也是跟我一個想法,他阿瑪也同意,現在,我們隻是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惜和,你可願意,做我的好兒媳?”
這對我來說太難開口回絕了,福晉一向對我極好,寧致遠雖說有愧於我在先,不過終究還是把我從牢裏給弄出來了,在福晉看來,這不是郎有情,妾有意又是什麼,可是,可是……
我心裏著急又不知道該怎樣解釋,再加上少許害羞,臉漲得通紅,福晉見我這副模樣,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開心地說:“好好好,我不逼你,不過,見你這個樣子,我也放了大半個心了,嗬嗬嗬,你好好養著,我這就去告訴致遠這個好消息,你不知道,你老不表示,可把那傻小子給急壞了。”福晉說完便轉身出去了,我想叫也沒能叫住,這下可好,越來越說不清了。
寧致遠一個早上都沒有出現,這可是自我昏迷醒來之後第一回這樣,想是昨晚被我氣得不清,還沒消氣呢吧。
我自己用完午膳,在躺椅上靠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身上蓋了床薄被,寧致遠正在旁邊的桌子上看書,靜靜的,皺著眉頭。就我所見,他隻要閑著手裏都捧著本書。
他見我醒來,衝我一笑,溫柔得能掐出蜜來,其實他長得確實不錯。
“醒了?”
“嗯。”
“睡得可好?要不要再去床上躺會兒?”
我點點頭,我這段日子被驕縱壞了,睡不得這硬邦邦的躺椅,這才眯了一小會兒就腰酸背痛。
他扶我伴臥在床上,依然微笑著看著我。
“致遠,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生你什麼氣?怎麼會生你的氣?”
“對不起,昨晚我態度不好。”
“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隻顧著要你養好身體,卻沒考慮過你的感受,讓你擔心了這麼久。我想了一夜,決定將一切經過都告訴你,你也好寬心,興許這樣能好得更快些。”
我也衝他一笑,感謝他能理解我。
他關上門窗,坐到了我身邊:“我是四年前去的日本,在那兒學西洋醫學,後來又學了政治學和化工學。你第一次見到我的那個晚上,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你上門來,讓我們大半夜的別那麼吵,你還記得嗎?”
“記得,怎麼不記得了,我去請你們小聲點兒,可開門的那個人說什麼‘我自己送上門的’,搞得我好不尷尬。”
他笑了笑:“其實,那天晚上是他們為我舉行的接風酒會,我們都是在日本就認識的,大家都是老同學,就玩兒得沒了數。當時他們起哄,問我和凝露是不是已經秘密地好上了,我們當然說不是,他們不相信,說認識我這麼久沒見過我與哪個女子近乎過,就屬凝露相熟些,所以我們倆關係肯定不一般。我為了否認,當場擺紙研磨,畫了幅畫,畫中的女子正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位故人,誰知道竟跟你有幾分相似,所以他們一開門見了你,才會有什麼‘找到了,你自己送上門來了’之類失禮的話,這本就是場誤會。”
“哦,原來是這樣,我跟你那位故人真的那麼像?”
“我其實也很久很久沒見著她了,我隻是根據她小時候的模樣加上印象中她母親的長相,估摸著畫出來的。”
“兩小無猜啊,還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癡情種。”
他並不理會我的嘲笑,接著說:“說實話,當時我也嚇了一大跳,沒想到世上還有與她這麼相像的人。”
“她,你心裏的故人,她走了很久了嗎?”
“嗯,好些年了,也不知道如今是生是死。”他一臉落寞:“後來,我便對你心生好奇,所以老找機會跟你說話。”
“我知道,你後來向我道了歉。”
“自打那以後,我便不再胡思亂想,不久付仲回來了,加入了我們,你別看他年紀小,卻是我們這群人裏麵最聰明的一個,他十三歲便去日本留學,成了我們的同學,學的是物理化工,對搞爆炸很有一手,有了他的加入,我們的計劃就事半功倍了。其實,在日本求學之時,我們就已經加入了革命黨,早就準備好了要大幹一場,為革命不惜犧牲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