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身世(3 / 3)

“這是能隨便說的事嗎?雖然現在已經是宣統年間了,攝政王也讚成變革,可皇家的事誰能保個準,萬一哪一天皇上一個不高興不變革了,又都照回老樣子,這事漏了出去,那惜和還要不要活命了?貝子爺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暫時先別告訴你,就是怕你盼了這麼些年了,一下子知曉了晌兒就是惜和,為了你進了牢房,遭了打,以你的性子,還能等貝子爺將什麼都安排好了再把惜和救出來嗎?你怕是立馬就要劫獄了吧,那豈不壞了大事?”

我腦子亂哄哄的,想不了事情。

“我今兒說的話就這麼多了,你們自個兒的事還得你們自個兒拿主意,不過惜和,不論你是姓秦還是姓阮,我都從未見過致遠對哪個姑娘如此上心過,他想念晌兒想念了十二年,與阮惜和相逢後又傾心不已,我隻能說這是緣分,你們倆命裏注定了就是一對兒,惜和,答應我,好好考慮考慮好嗎?為了致遠,為了我們王府,為了你死去的爹娘,更為了你自己的將來,答應了這門親事好嗎?你現在不必馬上回答我,我明日午後再來看你,希望你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福晉說完就走出了屋子。

屋內靜得很,屋外烈日高懸,刺眼的光亮穿透過整間屋子,熱氣漸漸湧了上來。

“我……”

“致遠,”寧致遠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就被我打斷了:“我現在心裏亂得很,想一個人靜一靜,你給我點時間,我想好了會給你一個交代。”

他不再言語,默默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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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剛過,親事也籌備得差不多了。貝子爺的公子娶媳婦兒,而且是正室,這在城中不大不小也引起了些關注。論身份地位,我是無論如何也配不上致遠的,所以按照慣例,我先是認了巡道員大人為義父,巧的是這位素未謀麵的大人也姓秦,秦大人與貝子爺是至交好友,有了我這層關係則更是親上加親,而我有了秦大人義女這個身份,說出去也不至於太辱沒了寧府少奶奶這個稱呼。我仍住在寧府裏調養身子,對府外的事一概不知,我不問致遠,他自然也不會多嘴告訴我。倒是桂香,時不時地說些趣事給我聽。

這天,桂香無意中帶給了我一個消息。她喜滋滋地跑來,手裏還拿著個木頭盒子,相當精美,我問她這裏麵裝了什麼,她還故意神秘兮兮的不說,隻讓我自己打開來瞧瞧。我見她興致頗高,便順著她的意打開來看看。這一看就怔住了,實在是……太漂亮了!盒子裏裝的正是我大婚當日要穿的喜袍,大紅色的綢緞上繡著金線打邊兒的並蒂蓮,衣襟袖口再配上祥雲喜字,真真正正地耀眼奪目,璀璨生輝。

“這……這是給我的?”我明知故問。

“是啊,姑娘,可喜歡嗎?”桂香笑著答道。

“喜歡,當然喜歡,這料子,這手工,這圖樣,在哪兒做的?”我是懂雲錦的,一看便知道這件袍子價值不菲,一般的雲錦鋪子可做不了,還是在這麼短的一個多月的時間內。

“是城裏最好的延集興,姑娘可聽說過?”

嗬嗬,怎麼會沒聽說過,我也早猜到了。

桂香接著說道:“姑娘你不知道,福晉為了你這件喜服親自去找了延集興的老板,那李老板一聽說是貝子爺家的喜事,高興得不得了,親自監工,日夜趕製,為的還不是想博我們貝子爺和少爺的歡心,他們這些生意人,什麼時候能結交到貝子爺這樣的皇親國戚,還不趕緊的巴結巴結。”

“李老板?”我心裏一咯噔,是李牧白嗎?他回來了?

“可不是,聽說還是什麼會長,叫什麼白的。”桂香撫摸著喜服,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並沒有留意到此時我煞紅煞白的麵色:“福晉誇李老板這件喜服做得好,也要送一份請帖給他……”

“什麼?請他來參加我和致遠的喜宴?”

“是啊,福晉是這麼說的。”

“帖子可送去了?”

“好像還沒有,馮管家打算下午去送。姑娘,你怎麼了,臉色不大好,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不是不是,我有些累了,你先下去吧,我要歇息會兒。”

桂香點點頭,正要往外走卻又被我叫住了:“等等,你把這件喜服也拿出去。”我急道,桂香回過頭來不解地看著我,我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我這個人糊塗,這麼貴重的東西放我這兒,我怕我會弄壞了,還是你幫我收著吧,喜宴那天再拿給我。”

桂香收了喜服出去了,我一個人待在屋裏,再也無法平靜,他回來了,真的回來了,還幫我做了喜服,親自監工,桂香說他很高興,真的嗎?我成親他很高興?我心亂如麻,一會兒坐,一會兒站,一會兒躺倒在床上,一會兒又走到院子裏轉圈。致遠來看我,叫了我三聲我才醒過神來。

“哦,致遠,你來了。”

“想什麼呢,想得這麼入神?”

我自答應了嫁給他之後就從沒打算要對他隱瞞些什麼。“我剛剛看到了喜服。”我頓了頓:“很漂亮。”

他看了看我,說:“你知道了?他回來了,你可是怪我沒有告訴你?”

“沒有,隻是……自己心裏有些亂。”他是知道我對李牧白的感情的,也知道我決定嫁他是為了不讓貝子爺為難,也是為了報答貝子爺兩次救命之恩,而並不是突然之間喜歡上他了。這一點,他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也並沒有對這門親事表現出怎樣的開心,甚至沒有任何表示,無論是言語上抑或是行為上,都沒有任何表示,這也讓我很是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不過,我也有我自己的心思,也懶得去猜測他的想法。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我:“後悔了?”

“沒有,不後悔,不過我還是想見他一麵,有些事還是當麵說清楚的好,當然如果你同意的話,他的請帖我想親自去送。”

他想了想:“好,明天一早我找輛馬車送你去,可要我陪著?”

“不用了,讓桂香陪著我就好,福晉那邊要交代聲嗎?”

“額娘那邊你不用擔心,一切自有我去說,明日辰時我讓馬車在門口等著。”

“好。……致遠……謝謝你。”我突然有些心虛:“謝謝你這麼相信我,我知道該怎麼做,你放心。”

“我從來就沒有不放心過,別想太多了,早點休息。”他給了我一個溫和如水般的微笑,這讓我心裏釋然不少。他是一個好人,以後,也許也會是個好夫君,我該知足了。

當我懷揣著請帖站在延集興門口的時候,卻突然無法挪動腳步,麵前的這一切是如此地熟悉,朱漆的門檻,黑底鑲金的牌匾,一眼能看得到底的寬敞的鋪子,一切的一切,我都太熟悉了,我曾經在這裏出出入入兩年。這兩年是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最充實,最自在,也是最開心的日子。而這一切都是他帶給我的,他教會我怎樣處事周全,怎樣承擔責任,怎樣學會相愛,他是我東家,也是兄長,亦是知心愛人。

“哎呀,瞧瞧,這是誰來了!”馬三文一眼瞅見了我,迎出來與我打招呼。

我提了提神,微笑著走進鋪子,跟每一個認識的舊夥計打招呼,跟迎麵走來的王掌櫃寒暄起來。他們言語中,莫不為我找了個好歸宿而高興,也很奇怪我怎麼從一個嫌犯一躍成了貝子爺的兒媳婦了。我對他們的疑問也隻能笑笑,含糊帶過。

我走上二樓,敲了敲門,“進來。”我推門而入。

總算見到他了,我日思夜想了整整十五個月的人。他明顯清減了不少,也黑了,不過精神看上去還不錯,他正埋著頭,伏案疾書,還和從前一樣,隻要專注於什麼事情的時候就會皺起眉頭。我來之前準備了好多話要對他說,我這一年的經曆、想法、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的原因、我的身世、我的思念、我的感情、我的苦惱,統統告訴他,他是個睿智的人,肯定能幫我解答我的疑惑,撫慰我的不安,給我繼續走下去的勇氣,或許他能有更好的辦法,能讓我不用結這門親事,同時也不會給貝子爺一家帶來麻煩,官府也不會來尋我的錯處。直到這一刻之前,我就是這樣想的。不錯,我還沒放下他,我對他還抱有期望,我要告訴他一切,讓他給我拿個主意,他的話肯定不會錯,我一定聽。

我就這樣站在他麵前,亂七八糟地思量著,心裏很激動,淚水直在眼眶裏打轉,硬是沒想起第一句話該跟他說什麼。

“什麼事?”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依然緊皺著眉頭,

“我……我是來……”

“我很忙,有什麼事快說。”他複又埋頭於案,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冷酷。

“我是來送請帖的。”心裏慌亂得很,隻找著了這麼一句話。

“放那兒。”他隨手指了指旁邊的圓桌。

我輕輕放下請帖,卻沒打算就此離去,我還有話要對他將,很多話,可他看上去很忙,現在說會不會打擾他,要不先去樓下等會兒,等他忙完了再找他好好聊聊?我心裏盤算著。

“你還有什麼事嗎?”他抬頭問我。

“沒……沒什麼要緊的事……。”我的舌頭怎麼在這個時候打結了?

“那就不送了。”他又埋下頭去,聲音,眼神,表情都冷漠到了極點。他這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讓我的心一下子揪起來,疼得牙齒直打顫。我深吸一口氣:“你就沒什麼話要問我嗎?”

“沒有。”幹脆得不能再幹脆的回答。我的嗓子眼兒像被什麼堵住了似的,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怎能這麼對我呢,這麼冷淡,甚至是無情,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臨行前那晚,跟我月下相約,相知一生,相愛永世的那個人哪兒去了?難道他這麼快就忘了?還是,更加可悲,他對那些話,對我,就從沒認真過,隻是一時興起,耍著玩兒罷了。

我的自尊心讓我閉了嘴,沒再吐出一個字,轉身離開。

回去的路上,眼淚就像串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落,止不住地往下落,我這輩子第一回覺得這樣心灰意冷,這樣生氣,這樣傷心,那種心痛到想死的感覺讓我窒息,他連個說話的機會都沒給我,那冰川一樣的表情就好像我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無關緊要到連正眼看一眼都沒有必要。他是怎麼了?變心了還是在生我的氣,他也該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不是嗎?這算什麼?我越想越生氣,越生氣哭得越厲害,桂香被我的樣子嚇壞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回到府裏,桂香立刻去請致遠。致遠來了,什麼也沒說,隻是在我身邊坐下,不聲不響地坐著,時不時的遞塊手絹給我擦眼淚鼻涕,一直這麼默默地陪著我到夜裏。我哭累了,哭煩了,自己洗了把臉,自己爬上床,蜷縮成一團,致遠給我蓋上被子,掖好被角,守在我的床沿,一直等我睡著了才離開。

喜宴,現在時髦的叫法為婚禮。作為貝子爺的獨子,寧致遠的這場婚禮辦得十分隆重。我唯一見過的一場婚禮還是小的時候在曲郵鎮,有戶農家娶媳婦兒,那哪叫什麼婚禮啊,就鄉裏鄉親的坐在一起喝酒亂起哄,我還記得當時那個隻有十來歲的外鄉小媳婦被一幫大老爺們起著哄開著玩笑,多少帶著點葷段子,那小媳婦抹不開麵子,當場就急哭了,惹得婆婆破口大罵。那場婚禮就是場鬧劇,根本就沒有個“禮”字。

致遠和我的婚禮與那大不相同。記得那天天還沒亮,我就被從被窩裏挖出來,沐浴,更衣,梳妝打扮,這一整套工夫下來就花了將近兩個時辰。我呆呆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心中思忖著,原來我打扮打扮也還是能看兩眼的嘛。身上的這件喜服實在是太美了,我做了那麼多雲錦,自己卻從沒穿過一件,這猛一穿上還真有些不習慣,怪沉得慌,行動起來也不如布衣方便,我心想怪不得那些富貴人家的老爺太太們出個門都得坐轎子,除了顯示顯示身份之外,身上的這件衣服也實在是夠重的,這樣在集市上走兩圈,怕也是要滿身大汗了。

我正胡思亂想著,福晉進來了,她今天也是一身的隆重,著絳色底折紙牡丹紋芙蓉妝對襟長褂,朱玉扶搖。福晉見了我這身裝扮也不禁嘖嘖讚歎:“我的晌兒就是不一樣,青衣素裹的時候是秀麗佳人,這裝上身馬上又變得貴氣十足,嗯,有王府少奶奶的樣子。”

我對這樣的稱讚感到尷尬不已,隻得笑笑。

“晌兒,你原先就是做這行的,你看看這料子繡工,可還滿意?”

“滿意,怎能不滿意,都是頂好的料子,師傅的手工也沒得說。”

“這延集興就是不一樣,大商家的東西出來就比一般的織品要精美得多,你看這蓮花繡得,一層一層的,看著就覺得真切。”

“嗬嗬,確實是。”

“晌兒,你原先也在那兒幹過活,你都做些什麼?”

“我?哦,也就畫畫圖,都是些縫縫補補的事。”

“那兒的人待你可好?”福晉看我的眼神好似我在延集興受了委屈似的。

“好,鋪子裏的人都對我很好。”我不想在就這個話題與福晉說下去,說著心就痛。

福晉又稱讚起我的喜服,說延集興的李老板對我這個舊夥計還真不錯,看來是花了心思在這件喜服上了。我無言以對,倘若真是這樣,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自那天從延集興回來,痛哭了整晚之後,我就決定不再去想過去了的事情,致遠對我情深義重,我要嫁給他,做他的好媳婦兒,好好過完我的下半輩子。同時,我心裏也明白,我需要些時間去平複傷痛,但絕對不能再因為這個在致遠麵前流淚,他一直在包容我的過去,我也暗自發誓,不會再因為過去了的事情而讓他心裏難受,我要好好待他。

婚禮的整套程序走得井井有條,我隻要聽著身邊的冰人說的,照做就可以了,先是振鈴入禮堂,接著冰人致喜詞,然後新人行同拜禮,一跪三叩,再行交拜禮,三揖,跟著謁見男家尊長與女家尊長,均一跪三叩;再見兩家平輩禮,晚輩禮;再謝冰人禮,三揖,之後兩家互賀禮,來賓賀禮,謝來賓禮,仆人賀禮並謝賞;最後上茶點。這一趟下來把我累得夠嗆,滿身大汗,兩腿酸痛,聽說這還是改良了之後的路數,已經簡化了不少。

禮畢之後,我也總算可以回房裏先休息一會兒。我很想把頭飾摘了,那麼重壓得我脖子疼,可是被桂香大驚小怪地阻止了,她說要等新姑爺來揭蓋頭,不然不吉利。我隻得坐在床邊,百無聊賴,想起了念卿與師傅,希望他們一切都好,等忙完了這陣子,就回曲郵去看他們。

天色漸漸暗下來,外麵觥籌交錯的聲音此起彼伏,而這屋內卻冷冷清清,桂香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也不說話。

“桂香,我餓了,有吃的沒有?”

“您再忍會兒吧,一會兒少爺回來了就有得吃了。”

我沮喪地歎了一口氣:“那喝口水總可以吧?”不一會兒,一杯水端到我麵前,我一飲而盡,還是杯涼水。

外麵有人敲門,我以為是致遠回來了,趕忙把紅蓋頭整整好。桂香開門,門外的人卻沒有進來,桂香和門外的人輕聲嘀咕了幾句,然後拿著封信進來,放進我手裏,我很自然地揭了蓋頭,抬眼問桂香:“這是給我的?”

隻見桂香麵帶慍色點了點頭。

“誰給的?”我邊問邊拆開信封,信上寫著“在北門等你”五個大字,哼哼,這字我太熟悉了,隻是好久沒見了,我問:“送信的人呢?”

桂香答我:“在門口候著呢。”

我起身走到門口,桂香想阻止卻沒來得及。送信的是個下人,之前沒見過,我冷笑一聲:“他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願意走這一趟?”

那送信的人一驚:“小的不敢,隻是先前見過幾次麵,同鄉而已。”

“同鄉?哼!那回去告訴你的同鄉,信我看了,看完後燒了。”

那人見我麵帶怒氣,忙弓著腰退了下去,我隨後回屋裏把信燒了。

桂香皺著眉頭盯著我,我知道她對致遠忠心,感情還很不一般,這事她肯定是要告訴致遠的,索性還是我自己說的好。

“我知道這事在你看了不怎麼像話,我自會給致遠一個交代,你放心,我絕不會做出對不起致遠的事。”說完又自己蓋上蓋頭,懶得理會她的不解與怨氣。

這個陳泰安,盡會給我添亂,這個時候要跟我單獨見麵,他是傻了還是呆了?我怎麼會去見他呢,不是時候,以後若沒必要也不打算見了,每次見麵都少不了一番爭執,何必?

致遠直到午夜才回來,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他被人架著與我行了最後的禮數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的蓋頭最後還是我自己揭的,看到桌上的酒菜點心,我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待下人們都退了出去,我便一個人狼吞虎咽起來,甚至還興致頗高地喝了兩口酒。平日裏我是不喝酒的,不過今天這可是我自己的喜酒,怎麼著也要喝點兒,討個吉利。寧致遠翻了個身,哇哩哇啦地嘔吐起來,這一吐還沒個完了,整整一夜都叫難受,我給他喂水也吐,喂茶也吐,還一個勁兒地直哼哼。我束手無策,想出去叫個人來幫忙,叫了半天也沒人理我。就這樣,我在半饑半飽中忙忙碌碌地照顧著醉酒的致遠,度過了我成親的第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