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身世(2 / 3)

“所以你們就去行刺巡撫大人?”

“我知道,你對我們用這樣的方法很不以為然,不過,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苦衷,甚至可以說是背水一戰。革命會的大名想必你也早已聽過,這幾年裏有好幾起震驚朝野的刺殺案子都是我們的同學、盟友做的。革命會這十幾年也發動了多次武裝起義,剛開始的時候,民眾們也都精神為之振奮,前赴後繼,怒發衝冠,莫不慷慨激昂,誓與敵人拚個你死我活。但是,起義都失敗了,一次次的失敗也讓民眾的情緒都悲觀到了極點。一次次的起義也讓許多年輕的生命血灑疆場,梁啟超這樣的保皇黨們專門撰文諷刺我們,會裏漸漸有了反對的聲音,眼看著會眾心生離意,我們幾個心裏著急。我堅信,沒有熱血就沒有未來,所以我想仿照先前的壯士們,行刺殺之舉,目的除了給朝廷以震懾之外,更重要的還是希望通過此舉重振會眾士氣,讓會眾們重新團結起來,共抗敵人,更希望以此喚醒廣大民眾,讓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我們的革命隊伍中來。”

他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令人振奮,令人動容。

“本來計劃是我訂的,也該由我去實行,但方鴻他……他在臨行前搶了我的炸藥包,就衝了出去,結果……”他說到此處已泣不成聲,不能自已。

我被他的情緒感染,心裏也難過得很,想起那個憨厚的鄭方鴻,好似親眼看見了他義無反顧的樣子。他是他們這群學生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沒想到卻也是最先走的那一個。

“這是方鴻自己的選擇,你也不必過於自責。”

寧致遠點了點頭,稍稍平複了自己的情緒。“我明白,與我要好的同學們也都明白,可會裏的人不明白。他們指責我行事極端魯莽,罔顧人命,說我是個貪生怕死的滿清遺少。”他痛苦地搖著頭:“其實,不能怪他們出言不遜,畢竟我是皇族後裔這個是事實,該我完成的事沒完成,還白白葬送了方鴻的性命也是事實。他們沒有說我是內奸就已經是口下留情了。”

我開始明白,這些日子裏,他眼裏的抑鬱與頹廢皆因此而起。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他的滿腔熱情我明白,他奮不顧身的壯舉我也敬佩,此時此刻,我很慶幸自己在牢中沒有供出他,否則我將悔恨終生。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他拉過我的手,緊緊攥住:“不過,最令我難受的還是你。我有想過,真的有想過,這件事可能會牽連到你,在你給我們送來鐵釘和桶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這樣的預感。可那時箭已在弦上,收不回來了,我隻能抱著僥幸的心思,希望查不到你那兒去。可是……在你被抓之後不久,我就得到了消息,我當時隻有一個念頭,我要救你,無論要花多大的代價我都要把你救出來。我想過去自首,我不怕死,但我明白,那樣非但救不了你,還很可能直接就坐實了你也是同謀,畢竟我倆相識這個事實很多人都可以證明。我若是罪犯,你也逃不了幹係。後來,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我隻能回到王府來,求我阿瑪出麵。”

“你有多久沒回來了?”我想起上次福晉對我說過是我令她的兒子回到她的身邊。

“四年多了,自去了日本之後就沒有再回來過,甚至也沒與家裏有多少聯絡。我的身世背景這麼特殊,許多人都盯著,稍有不慎便會被指責質疑,所以隻要能避免我就盡量避免,後來與家裏漸漸就沒有聯係了。”

“那貝子爺與福晉該有多著急啊!”

“我知道,我曾經與阿瑪因觀念不同而大吵過多次,額娘也都在場。阿瑪讚成改革,可不讚成用革命的方法,也不讚成推翻滿清王朝,他認為可以學英吉利那樣用君主立憲的方法來完成國家的變革。這跟我們的想法相去甚遠,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爭吵過多次,次次都不歡而散。”

“那這次你是為了我而回來求你阿媽的?”

“嗯,我心中對你有愧,你是無辜的,我們會長也曾說過,鼓勵有誌者加入我們的隊伍,但也萬萬不可強求,更不可因革命連累無辜老百姓。所以我是鐵了心地要救你,我回來求阿瑪,求他出麵,就說你是……你是我未過門兒的媳婦兒,與革命黨無關。”

“啊?這種話官府的人也信?”

“他們當然不會輕信,他們也知道我留過洋,但不知道我是革命黨,他們沒有證據,也拿我沒辦法。若你是我未過門兒的媳婦兒,他們在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你參與了刺殺的情況下,也不得不放你出來,隻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將你打成這樣。”

“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白了,你知道嗎?我說我不是革命黨,鐵釘也隻不過是幫凝露的忙買的,他們調查了,也相信了我不是革命黨。但他們想從我嘴裏撬出你是革命黨,他們問我與你是什麼關係,我沒有回答,他們這才對我動的刑。”

“我知道,後來阿瑪告訴我,這位大人的師傅在朝中是位二品大員,與阿瑪一直都有嫌隙,當這位大人調查得知我也跟革命黨有些聯係,便認為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幫他的師傅撒撒氣。若能坐實我是革命黨,參與了刺殺,那麼我阿瑪也脫不了幹係,這就可以將我,我阿瑪,甚至與我阿瑪一派的與他們不對付的朝裏的官員都統統地一網打盡,痛快淋漓。所以第一次我去看你,向他們表明身份,他們沒有放人,卻讓我們相見,暗中派人盯著,看看我們是否會露出什麼馬腳。又借口再調查幾日,死活不放你出來,這才有了後來的嚴刑逼供。阿瑪說幸好你嘴巴緊,什麼都沒說,他們沒拿住把柄,迫於阿瑪的身份與麵子,也隻能聽我們的話,將你放了出來。”

聽了這話,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還好我那會兒挺住了沒開口,不然不是還得將貝子爺與福晉也拖進來了?還有好多我不認識的朝中大官!自古朝廷上的大風大雨都由看似很不起眼的一點兒小事或者一個小人物引起,之後這個牽連那個,那個又牽連另一個,漸漸牽連出一大批人來,最終演變成朝廷的黨派之爭,這種爭鬥通常都是最慘烈的,牽連甚廣,位子最高的那個人通常都是皇上身邊的親信,這個人不被拉下馬,敵對的一派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在這些案子裏有多少人是真正的犯了法,罪無可恕?多半還不是些欲加之罪,莫須有罷了,這種事遠的不說,前朝多了去了,那件誅十族的案子也被一直議論到今日,本朝也一樣,這樣的事任何朝代都無法避免。想想,我當時若忍不住打,認了罪,或是將寧致遠供了出來,難保後果不會這樣的糟糕,真是後怕啊。

“那我不是差點兒犯了大錯?”我心有餘悸地問。

他緊握住我的手,靠在自己的額頭上:“是,是就差那麼一點。”他抬起臉來,眼含著淚:“惜和,我欠你的,我這輩子都還不清了,你為我受的委屈,遭的罪,我隻能用我下半生和下輩子慢慢還你。”

他看上去非常激動,這倒令我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嗬嗬,不用你還了,你們一家沒事就好,我這不好好的出來了嗎,唉,對了,那你就這樣又回到王府,你的那些同學們、朋友們,還有會裏那些看你不順眼的人不是對你有看法了?你又如何自處?”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答應了阿瑪,若想他出麵救你,我就必須回王府與革命黨斷絕一切聯係,這是條件。他們說的沒錯,我終究又回來做了滿清的走狗。”

“都是因為我。”我想是我讓他為難了:“你其實可以這樣,等我傷好了,走了,你再回到你的革命隊伍中去,你阿瑪也拿你沒辦法。”

寧致遠搖了搖頭:“你還沒明白,這事沒有回頭的可能了。我不可能再回去了,回去了我阿瑪額娘馬上會被抓走,官府的人日夜盯著,就等我們露出馬腳來。你……你也不能回去了,你得留下來,與我成親。”

“什麼!”我差點兒跳起來:“我……我還沒想過要嫁人呢。”我怎麼能嫁給他呢,我心裏的人又不是他。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問我道:“可是因為上次在巷口見過的那位李先生?”

我的臉“噌”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兒。

“你們已經有了婚約?”

“沒有沒有,哪有的事,他有妻子孩子的,他……隻不過是我東家而已。”

寧致遠看著我,眼中浮起一絲憂傷,我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小聲嘟囔道:“你,你不是有心上人了嗎?你與我成親,不怕傷了人家的心?”

他苦笑一下:“明白了,等你好了,我送你走。”說完轉身出了屋子,留下我傻傻地看著敞開著的屋門。

************************

大夫終於同意我出門走走了。這天,桂香扶著我在王府裏瞎轉悠,其實,這王府並沒有我想象中那樣氣派,並沒有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假山花園什麼的,反倒處處顯現出簡樸與流暢,地方也不大,不一會兒就走完了。我提出想去大門口看看,桂香溫順地陪在我身邊。出了大門口,我漫無目的地四下張望著,突然想起這個地方我來過,之前小牛哥帶著初次來省城的我來過這個地方,這間王府就是那一片豪門大宅中的一間,我甚至在左手不遠處瞥見了我七歲之前的住所,那間已經落魄不堪的“秦府”。怎麼原來貝子府與秦府靠得這麼近啊,我心裏一顫,寧致遠不是說現在官府的人還在暗中盯著我們,這要是被他們發現我原來是秦府的餘孽,那……我不敢多待,生怕給有心人留下什麼把柄,趕緊轉身回了王府裏,心一個勁兒“咚咚咚”地跳。上次大老爺問話,沒覺察出我身份可疑,那是因為他們把目光都集中到了寧致遠和貝子爺身上,純粹是我走運,倘若被他們覺察出什麼來,我再有什麼人保著,也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此時此刻,怕是早見了閻王爺。

“惜和,怎麼了這是,慌慌張張的,瞧這小臉白的,跟畫紙似的,出什麼事了?”回去的路上遇到了福晉。

“啊,沒事,我讓桂香陪著我在門口逛了逛,想是太陽太烈了,曬得有些頭暈,這不就回來了。”

“你這丫頭,先別急著到處亂晃悠,再多養些日子,大夫許你下床走動,也隻是在院子裏,你怎麼跑到大門口去了?”福晉半責備半心疼地數落著我,伸手拭去我額上的汗珠。

“是啊是啊,我這就回房去了。”

“致遠呢?怎麼也不見他陪著?”

“不知道,沒見著,可能有事忙去了。”

“還能有什麼事比你還重要啊,這孩子可真是的,又跑哪兒去了,你先回房,我去找找他。”

福晉去尋寧致遠了,看樣子還不知道我已經拒絕了與致遠的親事。

我回到房裏,躺在床上,想著自己的心事,此處不可久留,還是趕緊離開的好,李牧白興許已經回來了,我心中對他甚是掛念,如果他在該有多好,這些事都可以跟他商量,他總能想出個妥善的法子。

“哎呀,額娘,您別拉我。”寧致遠被福晉硬拉著進了屋子,一臉的心不甘情不願。

“你說你這孩子是怎麼了,前幾天要死要活地要救人家姑娘,怎麼現在連見都不想見了?”

“哎呀,額娘,我的事您就別操心了。”

“你的事我可管不了,可人家惜和的事我不能不管,惜和為你付出了那麼多,遭了多大的罪,你怎麼能這麼怠慢她!”

“我怎麼怠慢她了,這些日子我做得還不夠嗎?”

“咳咳,”我見不得人家母子為了我鬧別扭,想打個圓場:“福晉,我們挺好的,致遠也就今天沒來,您別怪他了。”

“惜和,你可不能這麼由著他。”福晉衝我使了使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怕她兒子又一次離家出走,她是指望著我綁住她兒子的心呢:“致遠,你給我留下,好好照顧惜和,我這兒還有事,先回去了。”

“我不待在這裏。”致遠也倔起來。

“寧致遠你給我站住。”一向溫和的福晉貌似也生了氣:“你哪兒都不許去,就給我待在這兒。”

“嗬嗬,福晉,我可以照顧自己的,致遠有事要忙就忙去吧。”我賠著笑臉勸道。

“額娘您可聽見了,人家根本就不想看見我,您又何必勉強?”

“我勉強,怎麼又成我勉強了?當初是誰跪在我麵前,懇請我去求你阿瑪救你的心上人?又是誰磨破了嘴皮子才讓你阿瑪同意你們的婚事?當時還說得好,什麼相識已久,鶼鰈情深,怎麼忽然又成了我在勉強了?”

“我當初如果不這麼說,您和阿瑪能答應救她嗎?”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們倆沒打算成親?致遠你難不成還要再次離家出走?”福晉一著急,竟哭了起來。這下我慌了神,趕緊下床走過去安慰。寧致遠見他的額娘哭了也是又急又氣,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額娘,您別這樣,是兒子不好,兒子語氣重了,我也是心情不好才會這樣的,成親的事我已經跟惜和提過了,惜和沒答應。”

福晉轉過臉來看著我,麵上還掛著淚,好似在問:“為什麼不答應?”

我尷尬地笑了笑:“我……我這不還沒準備好嫁人嘛。”半天擠出了這麼一句不痛不癢的話。我總不能說我已經心有所屬,但這個人不是你兒子。

福晉“撲哧”一聲笑出來,拭了拭淚痕:“真是個傻丫頭,還用你準備什麼,隻要你點個頭,所有的事我都給你辦得妥妥帖帖的,好不好?”

“我,我……”。我想著該怎麼拒絕才合適,光是我是罪犯之女,早該服刑了這個身世就夠麻煩的了,可不能拖累人家,可又不能和盤托出,該怎麼辦好呢?

福晉拉著我的手,溫柔地問我:“好孩子,你答我一句,你覺得我們致遠怎麼樣?”

“好,好,太好了,我……我一個鄉下妹子,沒身份沒地位,我倆實在是太不般配了。”

“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福晉莞爾:“其實這話我憋了很久了,今日看來不說不行了。”

福晉拉著我的手走到床邊示意我與她一同坐下:“惜和,你姓阮?你原本就姓阮?”

“是,當然是。”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嗎?”福晉明顯不相信我的話,我有些緊張起來。

“那我倒要問你,你後背右側靠腰處是否有粒黑豆般大小的胎記?不可瞞我。”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右後腰,她是怎麼知道的?難不成是我受傷換藥的時候看見的?“不瞞福晉,是有一個,福晉是如何知曉的?”

隻見福晉滿意地笑著,看看我,又看看寧致遠:“致遠,你不是心心念念你那個晌兒妹妹嗎?這不,人就在你麵前坐著呢。”

寧致遠頓時瞪大了眼,那臉上的表情是既興奮又壓抑還有些迷茫。我也有些糊塗,看了看福晉。

“惜和,你是真的忘了自己原來叫什麼了,還是有心隱瞞?”

“我……。”我確實是在隱瞞,不過我也是真忘了自己從前的名字了。“不瞞福晉,惜和小時候得了場大病,七歲前的事都不大記得了。”

“原來是這樣。”福晉握住我的手:“好孩子,我來告訴你,你本不姓阮,你姓秦,你的原名叫秦晌,晌午的晌,你父親原是個商人,後來做了同知,你母親姓金,母親有個乳娘姓阮,就是她帶著你逃出省城的,我可有說錯?”

我一下子驚呆了,麵前的這位福晉竟然知曉我的底細,甚至比我知道的還要多,她到底是什麼人?怎麼知道的?她又想怎麼對付我?我頓時對她起了敵意,沒想到福晉伸手撫上我的臉頰,眼含淚花,心疼地對我說道:“我可憐的孩子,這些年你可受苦了。一晃已經過去十二年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心急地問道。

“十二年前,先帝推行維新變法失敗被囚,老佛爺一口氣殺了六位義士,這六人中有個叫譚嗣同的,他與你父親相交甚深,他被判有罪也連累了你父親被判了個滿門抄斬。貝子爺暗地裏同情六位義士,與你家也素來交好,當初我們剛來省城的時候,你們一家幫了我們不少忙,貝子爺感恩,見不得你們一家子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枉死,所以偷偷將你和你阮嬤嬤一起送出了省城,你們這才留下了性命。不過,貝子爺使盡了全力也沒能求得老佛爺收回成命,你父母終究還是難逃一死。至今他還時常跟我念叨,若不是保下了你,那就真是太愧對你父親的在天之靈了。”

我一臉的不可思議。

福晉接著說道:“當日致遠去牢裏看你,我生怕他出事,也陪在一旁,遠遠地看了你幾眼,我一見你那模樣,心裏就起了疑問,你與你母親有三分像,倒是與你父親像足了七分,我再一問你姓阮,心裏就有了八成把握。於是向貝子爺提起這件事,本來貝子爺並沒有打算出手相救,即使你是因為致遠入獄,可聽我這麼一說,他才決定無論怎樣凶險也要保住秦老弟唯一的血脈,這才有了後麵與致遠商議以未過門媳婦的名義將你救出來。其實,這也不算騙人,你與致遠從小就要好,在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們兩家就定了娃娃親,說你是致遠未過門兒的媳婦兒一點都不摻假。”

“額娘,你說的可是真的?惜和就是晌兒,晌兒就是惜和?”

“嗯,千真萬確,額娘何時騙過你?”

“那您為何不早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