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是塞尚。他的作品從一開始就與傳統背道而馳。他總是主題過激,用色晦暗,人物變形,且筆觸濃重,明暗劇烈。總之塞尚是不被學院派認可的一個無名小卒,但那恰恰可以看做是他參加美術學院考試落第後的一種激烈的反彈。於是塞尚的繪畫反而具備了印象派繪畫的所有特點,特別是他的那種誇張的扭曲和變形。而更加令人驚異的是,那個時代的很多畫家是從傳統走向反叛,走向現代,而塞尚卻是從現代回到了一種傳統。這大概也是他慢慢被畫界所接受的緣故吧。被承認的塞尚一改他早期的繪畫風格,徹底放棄了那種陰暗而沉重的仇恨手法。在風景畫中,他采用了輕快的色彩和連續的筆觸,這是為什麼?塞尚的風景畫風越來越趨向於穩定,他希望能通過自然的感覺重新回到古典。他追求透視的效果,筆觸的抑揚,後來他的景物成為了他真正的品牌。在今天看來,他的作品就像是一些最完美的裝飾畫。他的景物是生動的,燦爛的,他的畫麵是立體的。他甚至把人物都
當作了景物來描繪。到了晚些時候,這些畫仿佛又回到了他原先的那種變形,但色彩卻是絕對鮮豔的了。後來塞尚又開辟了二十世紀初的新繪畫方向。他的作品不再願意服從於那種傳統的可視性規則,而是創造了他自己的空間和物體的美學規範。而塞尚所嚐試的這所有的一切,其實僅僅是為了表達自己內心的聲音。塞尚是善於變化、不斷創新的那個畫家。所以後來的野獸派繪畫大師馬蒂斯才會無限感慨地說,他是我們所有人的老師。
高更的作品在一個長長的畫廊中。這個曾經是兌換公司職員的業餘畫家,後來竟迷上了印象派油畫,以至於丟掉了公司飯碗後的高更依然欲罷不能。然後他便開始了尋找自己繪畫道路的漫長人生之旅,甚至不惜離開妻子兒女。在苦苦尋覓的路上,他的畫風顯得粗野而蠻橫,那究竟是和人的生存現狀緊密相關的。他以他的方式為一個漂亮的姑娘安吉爾所做的畫像,純樸得幾乎醜陋,以至於安吉爾本人都覺得不堪入目。而高更卻固執地認為,是他最成功的一個作品。到了《黃草垛》的時候,高更便不再沿用印象派繪畫的技巧,他反對寫生,提倡要憑借主觀回憶自由地選擇想要描述的事物。色彩和線條也全都應該隨“心”所欲。高更是從馬賽乘船前往大洋洲的塔希提島後,才真正找到他心目中的那個原始文明和繪畫理想的。在那裏,他表現了塔希提島上安靜、遲緩、靜止,以至於麻木的女人。那是些像植物一樣伸展著的自然的身體,而大塊鮮豔色彩的堆積,也為後來的野獸派開辟了道路。高更後來曾帶著他塔西提的作品回到歐洲舉行畫展,可惜畫展的徹底失敗也讓他對生他養他的歐洲徹底絕望。那時候的歐洲把高更當做粗俗幼稚的畫家,根本不能夠理解一個偉大的畫家對自然和色彩的嶄新解釋。於是四十七歲的高更又一次拖著病弱的身體上路,在塔希提島畫出了他最精湛純潔的作品《金色的身體》之後,不久就與世長辭了。高更竟然再也沒有能回到歐洲,那個曾經無情拒絕了他的家鄉。
1886年凡?高來到巴黎。他當時的《蒙馬特的小咖啡館》仍屬荷蘭畫法。但僅僅一年之後的《意大利女郎》就讓這個天才飛揚了起來。無比豔麗的色彩,沒有光影的形體,臉上的棱角竟然用綠色來表現,如此的與眾不同,這便使他的繪畫立刻讓人為之一振。但是在巴黎凡?高卻抑鬱不得誌,激憤之下,他便遠離了這個藝術之都,來到一座法國南部的小城。在這裏,他終於可以瘋狂創作,任意想象,用色彩傳達內心所有強烈的感受了。他甚至成為了一個自由的色彩學家,繪畫手法也越來越大膽,並且在默默無聞中建立了一種已經超越於任何繪畫派別的獨特的風格。他的《星空》因此成為了他的經典。後來的作品則是在原有風格的基礎上不斷地誇張。隻是這時候他的畫作中已經有了那種精神病患者的透視痕跡,但他還是在繪畫中頑強地探索著怎樣用顏色來表現空間和距離。於是在這個階段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他是怎樣僅僅通過色彩的重疊,就建立起了一個複雜的空間。這樣的探索不單單是藝術的,也是哲學的。後來他的精神疾患越來越嚴重,這應當歸咎為他在藝術的追求中總是懷才不遇。自殺之前凡?高的畫麵已經異常繁亂,
那些四分五裂的意象瘋狂扭曲著,相互纏繞著,其實他的那些作品就是他自己,他的身體和他的生命,以及他已經崩潰的靈魂。
便是在這樣的博物館中緩緩行走,停留在那些令我們震驚的畫作前。其間還有很多其他我們在印刷品中早已熟悉的畫作,比如於勒的《幹草堆》,雷歐的《收獲者領工資》,亨利?洛特萊克的《紅磨坊之舞》和《跳舞的珍》,以及保羅?西涅克的《紅色浮標》,甚至為數不多的馬蒂斯的作品。特別是亞克?埃米爾的那幅《普魯斯特肖像》,那是我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早就熟悉的。
我們認真觀賞著在奧賽所能看到的每一幅作品,那才是真正享受的感覺,能置身於如此眾多的名畫中。
我們穿行,並不時在心底發出驚歎。
清晨的奧賽展廳格外安靜。很輕的腳步。沒有聲音。隻有激情和心靈在靜靜行走。
在頂層,還有一個能看到窗外塞納河的咖啡廳,正發出迷人的幽香誘惑著我們。原先想,在看過最後一幅畫後,一定要去喝一杯咖啡。無奈看到最後的畫也就到了最後的時刻。
但已經足矣。
然後告別奧賽。告別左岸。告別美麗的塞納河。那是巴黎最完美的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