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五年之後,海明威終於向波琳提出了離婚。波琳要求海明威每月支付兩個孩子的生活費,而海明威卻認為富有的波琳根本就不需要這筆錢。但波琳說,這些錢將代表著海明威承認他自己的行為有多麼殘忍,而波琳的苦難又有多麼深重。離婚後的海明威如法炮製,不到二十天就和瑪薩舉行了婚禮。波琳和海明威的婚姻盡管長達十五年,但其中至少十年都是同床異夢。爾後海明威和瑪薩的婚姻僅維持了四年,而最後的兩年又一直是在離婚的噩夢中。離婚後唯一不願再與海明威來往的就是這位瑪薩了,她甚至為自己曾經是海明威的一部分而感到畢生的羞愧。
是的,這座本屬於波琳的房子。從一樓的起居室到二樓的主臥室。後來朋友John請來一位博物館的研究員,為我們一行做深入的講解。他穿著海明威常穿的那種Key West花襯衫,戴著海明威也曾戴過的那種草帽。說他看起來有點像海明威,他於是自得,說一天中總有幾位遊客會這樣說。他說他喜歡海明威的作品,進而對海明威住過的這座房子滿懷感情。所以他講解的不單單是這座房子,而是海明威傳奇的人生,他的創作,以及,他與這座房子的恩恩怨怨。室外的那個遊泳池就是見證。
海明威和波琳搬進這座房子時,這裏並沒有遊泳池。而修建一個遊泳池,應該也是海明威一直的願望。但作為報道西班牙內戰的記者,海明威1937年和1938年間一直在歐洲,於是修建遊泳池的計劃隻能擱淺。然而留在Key West的波琳想給海明威一個驚喜。不知道此時的波琳是不是已經知道海明威和瑪薩的關係,是不是也清楚他們是相約一道去西班牙的。但總之,作為這個家庭的女主人,波琳開始了遊泳池的建造。這個65英尺長的遊泳池,是Key West的第一個私人遊泳池。遊泳池中的池水至今湛藍,在四季綠色的掩映下,就像是鑲嵌在花園中的一塊碧藍的寶石。波琳為了“老海”(這是海明威住在這裏時的綽號,移居古巴後,他的綽號就是“爸爸 ”了)可謂嘔心瀝血,或者就是為了由此而贏回海明威的心。但是當早已心猿意馬的老海從歐洲回來,尤其當得知建造這座遊泳池竟花了2萬美金,他被他的這個出手大方的老婆驚得目瞪口呆。於是老海哈哈大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便士丟在波琳腳下,說,你幹脆把我這最後一個便士也拿去吧。總之看著碧藍泳池的老海大為光火,不論這個遊泳池是否曾經是他的夢想,也無論波琳在實現老海夢想時怎樣傾盡心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憤怒的波琳便也以牙還牙,就勢將老海丟在綠色廊柱下的便士用玻璃鑲嵌在了原地。於是這“最後一個便士”就成了老海和波琳關係的某種見證,永遠地留在了這座院子裏。
在通往海明威書房的花園裏,隨處可見的就是那些貓了。當年海明威住在這裏,院子裏的貓最多時有50多隻。如今海明威故居依舊是貓的天下,數量最多時竟高達160隻之多。這些貓大多是海明威時代的那些貓的後代,於是它們便沾親帶故地成為了見證這座房子的活化石。不知道海明威為什麼會那麼喜歡養貓,不僅他的很多照片和貓在一起,他甚至興奮於,一隻貓總能帶回來另一隻貓。老海的朋友們都知道他對貓的喜愛,於是畢加索送給海明威的禮物,就是一隻雕塑的貓。隻是我們在老海臥室裏看到的這個畢加索的傑作不是原件,原件在地下室裏,已經被小偷打破,並且破得難以修複了。不過破碎的原件還是經過了海明威第一任妻子哈德萊的確認,所以盡管一堆碎片也還是有價值的,不僅證明了老海對貓的喜愛,也證明了海明威和畢加索的友情。
遊泳池邊,海明威獨出心裁地為他的貓群建造了一個飲水池。在一隻古老的西班牙橄欖瓶下,一個不斷有水潺潺流下的水槽。盡管波琳在這個水槽上貼滿了裝飾性的瓷磚,但人們還是一看便知這是個男人用的小便池。這是海明威特意從他最喜歡的“邋遢喬酒吧”(SLOPPY JOE’S)拿回來的。那時候“邋遢喬酒吧”重新裝修,於是在被廢棄的物品中,海明威竟翻撿出這個小便池帶回了家。海明威把小便池放在波琳昂貴的遊泳池旁邊,讓這個粗鄙的物件和高雅的所在形成鮮明的反差。這時的海明威顯然已厭倦了波琳,尤其不能忍受她那種富有女人的自以為是。他於是故意用這種低俗的器具來羞辱波琳的所謂優雅。於是,凡來參觀波琳這獨一無二的遊泳池的人們,都不可避免地要看到緊鄰的那個“飲貓池”。人們很容易就能看出這是個怎樣的器具,盡管上麵布滿了波琳的掩飾。直到今天,那個古老的橄欖瓶依舊有潺潺流水順著瓶壁流進“飲貓池”,但好像並沒有貓在水池中飲水。它們總是貼著橄欖瓶壁喝瓶中溢出的流水。這樣看來,世世代代的貓們並沒有聽任海明威的調遣。
而那家海明威經常喝酒的“邋遢喬酒吧”,後來也成了老海逃避波琳的一個所在。他不僅每每前往,一待就是整個晚上,而且幾乎每次都會酩醉地回家。於是這裏便也因為老海而著名起來。從清晨開始,酒吧就開門納客,並且白天就開始有樂隊和歌手在舞台上表演了。我們午後趕到這裏時一片喧嚷,大廳裏幾乎每個桌前都已經坐滿了人。似乎沒有人在意舞台上的歌唱,而隻是專注於喝光自己桌上的那些酒瓶。於是一個個空蕩蕩的酒瓶塞滿了一個個巨大的垃圾桶。這裏可以喝酒也可以吃飯,但無論喝酒還是吃飯都是熱烈而喧囂總之從SLOPPY JOE’S走出去的人大多醉意朦朧,可想而知當年老海是怎樣地搖搖晃晃。
酒吧所有臨街的門窗都是敞開的,有燦爛的光和溫柔的風湧進來,撫弄著顛三倒四的人們。除了那些極度狂熱且越喝越勁猛的外來遊客,還有一些一看就是本地的常客。他們或者輕車熟路地坐在吧台前默默喝酒,或者, 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神情之可疑就仿佛是詭秘的黑手黨。
酒吧裏掛滿了海明威的畫像。顯然這裏和整個Key West一樣,都在拿海明威說事兒。照片中有年輕時的,滿臉大胡子的,年邁而力不從心的,甚至自殺前抑鬱而絕望的。於是想起奧克斯佛鎮上的“廣場書店”,想到那家福克納家鄉的書店裏也到處擺滿了福克納的照片。隻是那裏平和寧靜,而這裏卻喧囂嘈雜。那裏是保守封閉的南方小鎮,而這裏卻是招搖風光的海中島城。不過無論是福克納還是海明威,這兩位美國文學的巨匠都不幸沾染了酗酒的惡習。福克納因為從馬背上跌落摔斷骨頭而不停地喝酒消愁,而海明威卻因為拚命地喝酒而精神抑鬱。不知道這兩位堪稱偉大的作家成名之後,何以會有那麼多的痛苦,以至於非要用酒精來填充他們虛無的生命空間。
然後便是老海在Key West的這間書房了。這是老海為這座美麗島城留下的最有價值的東西。而不是,他的酗酒他的離異甚至他的頹廢。有意思的是,這間書房並不在老海和波琳日常起居的那座主建築中,而是在房子後麵的一個被稱作馬車庫的地方。大概在當初建造這座房舍時,這裏曾被當做馬車庫,但後來便一直用作了儲物間。海明威一搬進來就把他的書房安在了馬車庫的二樓。一個很大的房間,幾乎占據了整整一層樓。房間四麵都有窗戶,每個角落都是通透並且明亮的。我們爬上樓梯在門外眺望老海寫作的地方,記起在福克納故居也是這樣遠遠地觀望著他的白色書房。後來知道當初老海並不需要每天爬上這座樓梯,而隻需走過那道架在主樓和書房之間的狹窄通道。這是老海親自為自己建造的一個從物質通向精神的橋梁。他或者以為在到處體現著波琳奢華的主樓中是無法進行創作的。隻是我們今天已經看不到這條通道了,1948年的一場暴風雨衝垮了老海的通道。不過那時候海明威早已搬離Key West,而依舊住在這裏的波琳想來也不願再恢複老海時的舊日情景。畢竟物是人非,不如任由它去。三年後連波琳自己也已物是人非,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充滿傷痛的世界。透過那扇不能打開的門看清了老海寫作的空間。
圓桌上擺放著一架陳舊的甚至鏽跡斑斑的打字機,還有書架上那些老海喜歡讀的書。遍布於房各個角落的紀念品大多來自歐洲、非洲以及南美洲。這裏無疑是老海故居中最有價值的地方,於是也就在這裏停留得最久。但是想不到那位為我們講解的研究員竟破天荒地打開了那扇書房的門,讓我們進去體驗老海的精神領地。我站在門外,有點遲疑。在他的再三邀請下,我才誠惶誠恐地走進了老海這間不對外開放的書房。然後他開始講述老海寫作的故事,說老海的語言為什麼是電報式的,因為他最初的新聞稿都是用電報發回報社,所以總是用短句。又說這裏完全保持了海明威當年使用時的原樣,他的皇家牌打字機他的古巴製作雪茄的椅子,他所收集的各種紀念品等等,都在原地。他還說海明威喜歡清晨寫作,每天早上6點開始工作。六個小時後便離開這裏,或者去海裏釣魚,或者,和朋友們一道去他喜歡的酒吧。這是海明威除寫作之外最喜歡做的兩件事,也是他最喜歡待的兩個地方。這兩處日後也都因為老海而著名了起來,Key West島外那片可供垂釣的大西洋海麵;島上到處都是SLOPPY JOE’S的廣告。甚至我們下榻的那間公寓的牆壁上,都掛著這家酒 吧很有情調的水彩畫,這是隻有在SLOPPY JOE’S裏坐過的人,才能體會得到的一種風情。
就是在這間書房裏,海明威創作了他一生中最好的作品:《午後之死》、《非洲青山》、《獲而一無所獲》、《喪鍾為誰而鳴》等長篇小以及,《乞力馬紮羅的雪》那樣令人震撼的短篇。隻是,他的愛和他的心已不再屬於波琳,也不再屬於這座房子了。Key West的人們說,海明威將他一生中最好的作品都留在了這裏。於是那以後漫漫20年的寫作生命中,就隻剩下一部不朽的《老人與海》了。
是的,有點誠惶誠恐地站在海明威的書房中央。麵對四壁擺設的每一件物品。他的行囊他的煙鬥他的畫架他的鹿角他的燭台,以及唯一屬於波琳的那支漂亮的頂燈……
研究員突然把圓桌旁的那個椅子指給我,他的意思是問我願不願意在海明威曾經寫作的這個桌前坐一坐?於是坐下,不知在親近著一種怎樣的激情。緊接著,他又問,願不願意嚐試著去敲打那台老掉牙的打字機?於是盛情難卻地敲擊著一個個圓形的字母鍵。這個舊得不能再舊的英文打字機於是跟隨著我的手指顫動。這是唯有在美國黑白電影中才能看到的景象。而我,在那一刻,竟然就坐在海明威的椅子上,敲擊著他的鍵盤。但終於那鍵盤不再能跟隨你的思維,因為被按下的圓鍵久久地不肯彈起來,於是等待……
當時的那種感覺簡直難以置信。還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親近著一位大師的以往。隻是坐在那裏,坐在海明威坐過的椅子上。怯怯地敲擊著,海明威曾敲擊出無數傑作的打字機……
然後起身,退出那種神聖的感覺。隻是覺得太不可思議了,能如此觸摸這Key West的、美國的、也是世界的,驕傲。
然後告別海明威。告別這座承載了海明威那麼多優秀作品的大房子。在二樓的回廊中,轉身就能看到那座照耀著整個海島的燈塔。海明威的這座房子看不到海,但那燈塔卻昭示了,海就在不遠處的地方生生不已地湧動著。用法國作家杜拉的感覺去形容:在特魯維爾,那裏有海。白天,黑夜。即使你看不到海,但那海的意念卻始終都在……
就這樣站在海明威故居的陽台上,回望那仿佛就在近前的燈塔。那一刻陽台上沒有人。午是的,午後的陽光,還有,燈塔白色的塔體,紅色的圓頂。於是想,當夜深人靜,連酒吧都已經打烊的時候,午夜中那黑色海浪拍擊堤岸的聲音就會從遙遠處傳來,溫暖著這個曾經屬於海明威屬於波琳也屬於那些小說的房子。
那燈塔,海明威的朋友說,當海明威從他喜歡的酒吧回家時,那燈塔的光不僅導引海上的船,也能幫助海明威找到他回家的路。
是的,如今海明威就是那座燈塔。以他所象征的美國精神光照天宇。於是人們不再會忘記Key West,因為這個美麗的島城就意味了,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