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過一桌桌一對對的顧客時,本想順手牽羊偷聽一下他們在海聊啥呢,但他們跟夜間行竊之前商討作案路線一樣,彼此竊竊耳語。不使用擴音器監測,是破解不了他們的秘密行動計劃的。我突然想起在北大讀書時英國外教對我們的教誨:中國有句名言,有理不在聲高,但在歐洲,沒理更不能聲高。因為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會露餡,不打自招:隻有醉漢和土匪才這樣做。現在我終於理解西歐人為啥說話偷偷摸摸的了。敢情這裏咖啡館的桌子太密,談情說愛要是不小聲點就變成了布告天下!
咖啡館的廁所地方小,機關多,轉個身都費盡周折。不像在北京胡同的公廁,大家排排蹲,一目了然,格局寬敞亮堂,通風通氣。我鑽入這裏一共兩隻鴿子籠中的一隻,在暗處滿地裏摸:這電燈開關在哪兒?我一邊摸,一邊坐到我大概齊能辨出其輪廓的馬桶上。還沒坐穩,我就被嚇起來了。此時我已摸到電燈開關,往下一瞧,馬桶圈像蛇一樣變形扭動,發出嘎吱嘎吱的叫聲,身上還附有“蛇皮”—— 一層塑料薄膜跟著馬桶圈扭曲著轉動。我估計這是保潔措施。客人如廁前,馬桶圈自動更換衛生膜。再尿急,我也得耐著性子等那條蛇扭夠了,換完膚了,才能清理我的內物。
完畢後我趕緊站起來,想衝出鴿子籠,要不然我真要得幽閉恐懼症了。可是廁所不饒我,發出嘩啦啦的流水聲,跟鬧鬼似的。我往便池裏一瞧,敢情荷蘭不但大門自開自關,而且馬桶也髒了自衝。我去洗手時,水龍頭一見我,自己就開了。我去擦手,龍頭自己就關了。我環視四周,想看看天花板會不會在我走後自行降落,與四壁合為一體,廁所自生自滅,消失在地平線以下。這下子我不得不修改剛才對荷蘭的印象了。用現在的話來說,原來這個國家屬於悶騷型。外麵克己複禮、頑固守舊,裏麵春心蕩漾。它看起來不怎麼起眼,但一上廁所就會發現,寓現代化於陳舊之中,寓奢侈於樸素之中。表裏不如一。
嬰兒頭骨
我坐的火車駛入荷蘭南部馬斯特裏赫特市時,安東,我就職的翻譯學院的中文係主任,親自來站台接我。我乘安東的汽車橫穿馬城,駛向我的臨時住處。他的車看起來挺新挺結實的,但坐在車裏骨頭都快被顛散了架子了。伸頭往外一看,明白了:路況差。我們正在穿越一架石橋。橋上鋪的石塊凹凸不平,半圓不方。隻見它們中間高四邊低,石與石之間都能種莊稼了,縫兒大得出奇製勝。安東自豪地說,這座橋已經有兩千多年的曆史了,它的每塊石頭都是古董。這種石頭還有個名字:嬰兒頭骨。我倒抽一口冷氣,荷蘭人可真不忌諱,每天成千上萬的汽車、自行車和行人壓著、碾著、踩著嬰兒頭骨過橋,也不怕天打五雷轟。
安東告訴我,馬城是荷蘭文明的搖籃。公元前10年,羅馬軍隊渡過這裏的馬斯河,後來又向北挺進,征服了如今荷蘭的部分土地。這架橋就是羅馬人建造的。它結構嚴謹,敦實堅固。二戰期間荷蘭為了阻擋德國軍隊北上,想把這橋給炸了。可是咋炸也炸不飛。沒轍,隻好用電鑽一塊塊地撬開橋上的石頭。結果電鑽壞了好幾個,石頭卻安然無恙。古代的工匠不好惹呀!
過了橋後,我的骨頭架子回歸了原位,再次伸頭看地麵時,終於有柏油馬路了。但好景不常在,車子駛入鬧市區時,我又開始上下顛簸左右搖擺。我問安東,這條路也是羅馬人在公元前後鋪的?他說,沒有那麼早,但這些嬰兒頭骨起碼也有好幾百歲了,也是國寶。這裏的業主哪怕想換掉門口的一塊磚頭,都要向市政廳申請,批準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我抬頭觀看街道兩旁的建築,比阿姆斯特丹還舊。窄巷兩側的房子像兩條山脈,重兵壓境,憋得我喘不上氣來。如果攤上兩輛汽車並行,雙方得倍加小心,否則碰瓷事小,夾住路上騎自行車的事大。
但不知為何,馬城的破舊不像阿市那樣令我心灰意冷。在這裏,雖然店鋪的門臉千姿百豔,建築的風格千奇百怪,但萬變不離其宗:古香古色。阿市的暮氣被馬城貫徹得如此淋漓盡致,盡善盡美,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引爆了老氣橫秋質的飛躍,使它華麗轉身,升華為古色古香。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