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無事。忽一日,那老爺接了一個口信兒,大驚失色,命丫頭來對妙玉道:“老太太不大好,如今要日夜趕路,倒辛苦姑娘了。”妙玉亦巴不得早日到家,忙說不妨,自此日夜兼程,那妙玉也不知道路,隻以為離家日近,歡喜不已。
不過兩三日的功夫,前麵到了一座大城,丫頭笑道:“可算到了!”妙玉原是少小離家,此時偷偷的往外看,見街市倒也繁華,隻不記得是姑蘇哪一處。那馬車直駛入一座大宅,幾個穿紅掛綠的丫頭,簇擁著一個中年婦人迎出來。那婦人笑道:“乖女兒,總算把你盼回來了!”妙玉一怔,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這些人撮弄著進了房,有丫頭捧上水盆麵巾等物,殷勤服侍。妙玉冷然道:“誰是你的女兒?先把話說明白。”婦人掩口笑道:“自然是你呀,敢是你糊塗了,連幹娘都不認識了?”妙玉冷笑道:“休想蒙我!我不是那不三不四人家的女兒,先父也是做過官的,蘇氏家族有名有姓,你去打聽就知道了!”那婦人越發的笑起來:“做過官的好!要真是那小家子姑娘,反不好打發的。女兒放心,你要是想回家,趕明兒媽媽就敲鑼打鼓的送你回去!咱們紅香閣可是從來不做虧心事的!”
一個穿綠的丫頭笑道:“就別像惜惜姑娘才好。麗春院的媽媽送她回去,誰知哥哥嫂子不肯認她,說自己妹妹早從懸崖跌下死了,連衣冠塚都立了,哪兒又來一個妹妹?堵著門,娼婦賤皮的罵。惜惜差點兒一索子吊死了,她哥嫂還嫌她死在門前汙了自家的地,把她趕出來,到處流浪。幸虧她們媽媽又把她接回來。”又一個穿紅的冷笑道:“那也比東鄉裏張家的雲娘命好。她本是遭了盜賊,還是官府幫忙找回來的呢,老子娘認了她,倒是族裏說被搶過的女兒不清白,敗壞門風,把她沉了塘!連她老子娘也險些被除了族。”婦人啐道:“小蹄子們,少說這些喪氣話!哪裏都像他們那麼沒人心的呢。”
妙玉方明白這裏原是妓院,然想起哥哥那模糊的麵容,不覺心裏冷了半截,卻又咬牙道:“哪怕要飯討吃,我也要保住父母所賜清白之軀!”婦人嗤笑道:“女兒呀,若想要飯討吃也隨你去!豈不知這城外的叫花婆子,為了一口吃的,什麼不肯幹?怕還比不得我們院子裏的姑娘們幹淨呢!”妙玉恨恨的說道:“那你還是讓我死了罷!”婦人聞言,居然大喜:“乖女兒,你肯死麼?那好極了!刀子繩子藥,你選哪樣?媽媽準備的包你合意!那司徒老爺就愛這個調調兒,可惜活姑娘好找,死姑娘難尋呢。你們快去給司徒老爺送個信兒,說咱們有姑娘要死了!”說罷,對著穿紅的姑娘啐了一口:“你個小娘皮,上次說的好好的要死,卻又不肯死了,哄得司徒老爺白等了好幾天!”那姑娘強笑道:“死了也要由人擺布,何如活著自己做主呢。我還不是仗著媽媽您疼我,日後孝順您的日子多著呢。”
妙玉一顆心如浸在井水裏一般,怒道:“你們要逼良為娼嗎?我可是信奉菩薩的,你們就不怕報應!”婦人笑道:“哎喲喲,那倒真是一家人了!我們也是信菩薩的!”妙玉冷笑道:“休要褻瀆了菩薩!”婦人仍笑道:“咱們信奉的原是黃金鎖子骨菩薩,女兒你竟不知道嗎?”妙玉原是留意經典的人,此時細心搜求,忽的滿麵通紅,依舊冷笑道:“休要褻瀆了菩薩!”婦人笑道:“女兒你放心,你問這些姐妹們,媽媽何時強求她們做過什麼?這日子總要人心甘情願的過,才能過的順遂,勉強她又有何益?我這兒原有一間佛堂,你就先住裏麵,依舊侍奉菩薩如何?”妙玉一時也別無他法,隻得暫且住下。
卻說這鴇母,安頓了妙玉,轉頭就找了幾個嗓門俏,放的開的姑娘搬到佛堂隔壁,每日****,不絕於耳。那妙玉隻做充耳不聞,每日誦經不輟。恩客們來來往往見的多了,不免有人打聽佛堂裏是誰?初時鴇母隻笑而不答,等問的人益發多起來,才道:“我這女兒不是普通人,生來就有一身佛性。如今要有人虔心奉佛,使她看的上了,才能接待呢。”哄的那些人有事沒事都來燒一炷香,妙玉又不便往外趕人。因妙玉誓不肯接客,鴇母又對人說:“我女兒眼界高著呢,等閑的人可看不上。這可不是幾兩臭銀子的事兒,須是那讀過詩書,通曉佛理的人才行。”一發哄抬的身價高了。
鴇母任眾人八百一千的出價,隻不鬆口,卻暗暗的在妙玉每日飲食裏麵下了藥。這妙玉早過摽梅之年,日日惱人的聲音聽著,各式男人眼前晃著,又被下了藥,不覺春心萌動,不似先前冷臉對人。鴇母見了暗喜,遂有日定了夜度之資,並對眾人說:“這可是那做佛事的銀子。大爺們有想做佛事的,先沐浴齋戒,任我女兒撿擇。”妙玉不知就裏,見眾人俱捧了銀子來說要做佛事,選了一個應了。是夜,鴇母加重藥量,妙玉手足俱軟,掙紮不得,任其所為。
第二日,鴇母卻又低聲下氣的服侍妙玉,隻說:“這也算做佛事了,那黃金鎖子骨菩薩度化眾生,不也是這麼過的?女兒呀,我也是見你應了,才敢接下人家的銀子。以後隻由你自己選人罷了,媽媽絕不勉強你的。”妙玉到此時,亦無可奈何,隻約定每月初一十五,自己必要禮佛上香,以除罪愆,鴇母笑眯眯的應了。
誰知妙玉偏選了白衣庵來上香,就在佛堂遇到了惜春。二人均不曾說破,妙玉卻每次都命惜春伺候,彼此講些佛理,圖一時清淨。
此時惜春對著林雁,自然不肯說別的,隻說妙玉虔心禮佛,朔望必至。林雁雖然疑惑,但與妙玉並無來往,如今事不關已,也就罷了。
如今且說林雁上香回來,每日裏隻覺得嗜睡懶食,請大夫瞧過,都說是喜脈,高秀才喜得不得了,將放榜的事兒都置之腦後,每日進出帶著幾分喜氣。忽一日,高秀才會友歸來,滿臉的憤懣之色,林雁驚疑不定,隻陪著小心伺候他更衣。寶珠端上茶來。隻聽高秀才恨恨的說道:“世間怎會有這樣的東西!”林雁細聲問道:“大爺碰上什麼事兒了?”高秀才道:“咱們金陵史侯家,一門雙侯,其中一支乃是祖上傳下來的爵位。當初史大侯爺早逝,才傳給了他的弟弟史小侯。這史大侯爺雖走的早,我當年常聽我父親說,他在金陵修橋鋪路,救濟寒門,做了無數的功德,咱們這一帶都受恩匪淺。誰想如今他的後代遇到這等事,眾人居然都束手無策!”林雁心裏一跳,忙問道:“是誰遇到了什麼事?大爺說給我聽,我也幫大爺排解排解。”高秀才歎道:“史侯家遭了事,兄弟倆雙雙發配,原是國法當頭,也不去說他。這史大侯爺留下的女兒,嫁給了衛家的大公子,此次衛家不知因何事牽連,合家免官,發回原籍看管。衛大公子和他弟弟,奉著老母還鄉,誰知路上不太平,竟遇上了強盜。衛大公子原有些功夫,衝上去和強盜動起手來,居然把強盜趕走了。可惜他自己卻受了傷,醫治不及,於路上死了。他那弟弟隻說無力扶柩還鄉,把他就地安葬,這樣也罷了。回鄉之後,衛二還攛掇著老母,說寡嫂原是克父母克親族敗家敗運的命格,如今克死了哥哥,日後還不知要克到誰呢,必定要送她老女歸宗。這史家嫡支已然發配了,那遠些的族人,又都不肯收留這史大姑娘,任她每日裏在街上乞食,咱們這些人心裏怎麼過的去!今日眾人提起來,個個義憤填膺,隻是都沒個主意。”林雁問道:“眾人都怎麼說?”高秀才嗐了一聲:“有人說要找上衛家說理,隻是這眾人與史大姑娘非親非故,胡亂出頭豈不反壞了她的名聲?也有人說找上史家說理,隻眾人原受史家的恩惠才要為她出頭,如今去找史家的麻煩,豈不是恩將仇報麼?”林雁又問:“那衛二爺如此做派,難道他們族裏就沒人說話?”高秀才冷笑道:“衛家在本地又算什麼大族?若不是衛老爺做著個官兒,每年都回來置辦幾畝祭田,他們家早就沒落了。如今祭田都在衛二手裏,哪有族人敢出來說話?”林雁心裏一動,不覺喃喃自語道:“這衛二爺隻怕是擔心嫂子過繼個兒子來吧?”高秀才一愣,回神一想:“果然!”不由得怒道:“這沒人倫的東西!等我找他們大家商量,拚著上書官府,也要大鬧一場!”林雁忙伸手拉住,笑道:“原是我枉做小人,胡亂揣測,又沒有什麼實據,大爺可別當真了。如今眾人也不過是想安置史家姑娘,我倒有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