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堂帶林雁回來,果然在書院裏找了個寒門學子,姓高,——雖是父母雙亡,跟著叔叔嬸子過活,本人卻已中了秀才,將林雁許配給他。
喜期將至,林秀命焦大押著禮物前來賀喜。焦大把林秀的東西交割明白,又私下交代王嬤嬤給林雁準備的鞋麵小衣等物。並對林雁說,王嬤嬤親自出麵找的人牙給他買的妾,如今已經有孕,王嬤嬤每日裏喜得了不得,此次亦因實在不放心這妾自己在家,怕出了紕漏,故不得來。原來林秀除送還兩個小廝外,又送了許多添妝,並五千兩的壓箱銀子。實則林秀本意是要多少貼補林堂一些,誰知林堂原封不動,都拿去給林雁做了陪嫁。
這高秀才本欲娶個賢妻,不想又得許多陪嫁,直是意外之喜。又見林雁行事有度,進退得宜,越發的滿意,兩人相敬如賓,夫唱婦隨,甚是相得。
次歲正值鄉試,因手頭寬裕,高秀才便不似往年一般閉門讀書,時不時的出去和眾秀才會文,專心備考。科場回來,高秀才默寫出卷子給先生們看了,都說可望高中,高秀才也甚是得意。忽一日,高秀才從夢中驚醒,不停的唉聲歎氣,把林雁也吵醒了,忙問他何事。高秀才道:“睡夢中忽然想起,我的卷子上有一股填錯了格了!嗐,坑死我了!”林雁睡眼惺忪的說道:“先生不是說大爺的文章好嗎?即便錯了格也還是好文章呀。”高秀才歎道:“你哪裏知道!咳,後悔死了,怎麼就不留心些!”林雁安慰他道:“錯格而已,沒準兒考官就看不出來呢。”高秀才又歎道:“即便房師沒看見,後來還有磨勘呢。罷了罷了,隻能再等一科了。”林雁道:“大爺年輕著呢,稍有挫折也是好事。”高秀才道:“我本想著,此次要是能中了,你在眾人跟前也能有底氣。現在二嬸時時口角帶刺兒,我都是知道的。”林雁笑道:“二嬸原是長輩,便是說兩句,也是為了我們好,我心裏都明白的。大爺更不必放在心上。”二人因走了困頭,多聊了幾句。高秀才不免問:“怎沒見兩個弟弟來考?”林雁道:“爹爹說弟弟們雖讀了幾句書,但人情世故上多有不足,考了也無益,命他們過兩年再下場。”
第二日,林雁見高秀才終究悶悶不樂,遂說道:“我聽說這城外的白衣庵香火很盛,送子娘娘且是靈驗,早就想去菩薩跟前燒一炷香,隻不得空。不如今兒大爺陪我同去?”高秀才原也想散散悶,遂命備車給林雁,帶了寶珠和一個小廝跟著,高秀才騎馬同行。
因是尼庵,高秀才隻送至門口便帶了小廝自去遊玩。林雁在佛堂進香已畢,知客讓到客房,小尼姑端茶上來。林雁看那小尼眼熟,倒像是惜春的模樣,不覺多看了幾眼。寶珠立在一旁,嘴角微動,終於忍住了。林雁向寶珠使個眼色,寶珠會意,對知客道:“我家奶奶如今有些乏了,想是要歇個午覺。勞煩師傅了。”知客含笑應了,隻留下小尼聽喚,自己去招呼別的香客了。
這裏林雁和寶珠仔細端詳,果是惜春。惜春初不肯認,後因寶珠說出抄家後各項事觸動情懷,方承認本名。
原來惜春當日放出還家,恰碰到賈蓉夫妻也回來。他們夫妻本是發還原籍看管,惜春無處可去,隻得同賈蓉一起回了南京。因南京原有祭田產業並未沒入官中,然人口日多,寧榮二府便把祭田稍作區分,原有的祭田便歸寧府賈蓉掌管,榮府後添置的祭田卻是賈政暫代賈璉掌管。雖則生計無憂,賈蓉卻每日裏無精打采,也不出門。蓉妻卻覺比京中過的自在,時時的走家串戶,因他們管著祭田,族人也願意敷衍她。
誰知閑中生事,有人說起惜春來:“雖是年紀比你們小,到底是長輩。如今你們祖父祖母都沒了,她跟著你們做侄子的也不容易,可別耽誤了終身才好。”蓉妻聽說,正要賣弄自己才幹,遂四處打聽,要給惜春說親。就是外人聽了寧國府嫡出的小姐要嫁人,雖說府裏敗了,到底是世家姑娘,故而還是有人家熱碳一般的上趕著湊上來。蓉妻越發的興頭起來,今天東家,明天西家,忙的熱火朝天,且時不時的在惜春跟前半真半假的抱怨:“為了姑姑的事兒,險些跑大了腳!別人家都是長輩操心晚輩的事兒,咱們家倒是反過來了!”惜春不厭其煩,遂托言父母去世時自己年幼不懂事,並未真正守孝,如今要去家廟裏重為父母守孝。蓉妻怕人說她容不下姑姑,壞了名聲,怎肯答應。耐不住惜春心意已定,蓉妻遂和賈蓉商議。賈蓉正是煩躁之時,又喝了幾杯悶酒,聞言冷笑道:“守孝算得了什麼?要是真的出家了,我才服她!”惜春聽說,不覺得心灰意冷,遂在白衣庵落發出家。
林雁聽惜春說了,歎了幾聲,勸道:“四姑娘到底氣性太大了。蓉大爺是晚輩,氣頭上說一兩句混話,姑娘不當和他計較才是。”惜春笑道:“我倒是覺得如今的日子好得很,以前那麼多年竟都白過了。”
正說著,有小尼姑來給惜春傳話:“妙師傅打發人來,說趕明兒來上香,叫你預備著呢。”惜春趕忙應了。林雁道:“莫非是妙玉?她怎麼到南京來了?”惜春既已開了口,也就沒什麼顧忌,歎道:“可不是她?我今日也隻剩這一個故人罷了。”
原來抄家當日,玉石俱焚。妙玉雖辯稱自己原不是賈府之人,誰肯理她,一例鎖了起來。幸而下監之時,差役按冊點人,妙玉果不在冊子上,才把她轟了出去,卻是一絲財物俱無。妙玉此時無處容身,幸而還記得牟尼院的方向,遂咬牙走了大半日,天色將晚才走到了,求住持收留她。誰知原來的住持圓寂了,新住持並不認得妙玉,見她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站在外麵,眼角也不抬一抬,就命人關了山門。
妙玉沒奈何,在山門外坐了一晚,還指望第二天住持能收留她,誰知次日有貴人上香,一早就派人來驅趕閑人,那妙玉也隻得避開。如此幾日,妙玉餓的狠了,有人施粥舍飯也知道去領,渾不似當初烹茶論水的清高樣兒了。忽一日,妙玉發狠想到:“與其在這兒乞食度日,何如歸家?父母雖不在了,哥哥嫂子應還在的,總能有些照應,比在此乞討要好。”因有此一念,遂決意一路乞討還家。
一路辛苦說不盡。誰知有一日,妙玉在路邊歇息,恰碰到一輛馬車經過,竟停了下來,有個丫頭下來問:“我們老爺看姑娘甚是麵善,怕是舊鄰裏。敢問姑娘仙鄉何處?若果然有舊,必可捎帶一程。”妙玉正是饑寒交迫,腿腳酸痛之時,巴不得遇到個熟人,忙把家鄉來曆細細的說了。丫頭回去稟報過,又回來笑道:“果然!當年我們老太太獨愛蟠香寺的菩薩,老爺經常奉老太太去上香,想必曾見到姑娘跟在師太身邊,故而眼熟。如今姑娘且請上車,咱們恰也要回鄉呢。”妙玉喜出望外,也顧不得什麼,遂上了車。那老爺卻是個謙謙君子,到了前路,自己雇了個長行騾子,倒把車讓給妙玉和丫頭們坐了。妙玉慶幸不已,暗暗的念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