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英雄與先覺者的孤獨

蕭峰的一生是孤獨的,當他是一個叱吒風雲的英雄時,他孤獨,當他超越到狹隘的民族主義之外,以一個先覺者的悲憫之心看待芸芸眾生時,他更孤獨。

杏子林中,叛亂突起,人人欲殺蕭峰而後快,但蕭峰天人般的威風凜凜,竟又震懾得眾人不敢輕舉妄動。這是天才和群眾之間常常存在的悲劇關係,群眾往往是盲目的,往往易於被煽動而對指引過他們的天才忘恩負義,而天才又往往是孤獨的,對群眾的愚昧最多隻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蕭峰平息叛亂,卻毫無喜悅之意,反而有著說不出的孤寂和失落。

聚賢莊上,蕭峰以君子之心度人,眾人卻已小人之心看他。他本是為求助而來,眾人卻將之視為上門挑釁。在避無可避的惡鬥中,他不願傷害眾人的性命,而眾人卻欲殺他而後快,包括那些被他掌下放生之人。他們之所以這樣做,隻因為他是一個契丹人。阿朱這樣一個小姑娘能夠看出“契丹人中也有好人”,可這些英雄豪傑卻不懂。

蕭峰因不願率軍攻宋而被耶律洪基囚禁。此時的中原豪傑便以蕭峰力阻遼帝攻宋而認定他不可能是契丹人,於是他們在各路朋友的幫助下救出了他們的“同胞”。實不知這是蕭峰的幸運還是他的悲哀,因為他雖然脫離了牢籠,但他的契丹人身份在中原人的心目中又成了疑問。他們已經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成了真理,一旦蕭峰做出對他們有利之舉,他們便極為自然地把他當成了自己的族類,卻不能感悟到蕭峰的拳拳愛民之心,連少林寺的得道高僧都不能,蕭峰又怎能不孤獨?

雁門關外,蕭峰脅迫耶律洪基立下有生之年決不犯宋的誓言後,用兩截斷箭將自己從無邊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卻將目睹他自殺的眾人陷入了迷茫之中,他們不能理解一位名位既高﹑武功才幹又頂尖的人物為何不為名利而叛國,又無任何強迫而自殺。十萬遼軍將士不懂﹐數千各族豪傑不懂,他的結義兄弟虛竹﹑段譽不懂,他的結義兄長﹑大遼皇帝耶律洪基也是“心頭一片茫然”。他們沒人能感受到蕭峰內心的孤獨。

蕭峰的孤獨是每個時代的先覺者都能感到的孤獨,他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他的思想經遠遠超越了他所生存的時代。他心中雖有種族家國的差異,但他對人類的愛心,已經超越了這一切。在別人還在堅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信條時,他卻已經看到了人道的尊嚴﹑人性的自由和平等。他在超越時代的同時,也將自己孤立到了世人之外,他的悲劇也就不可避免了,因為他找不到自己的同類,縱有絕世武功和驚人的業績,卻不能換來世人的一點理解,活著就意味著無邊的痛苦,他隻有把最有價值的東西撕碎給人看,以自己的毀滅提醒人們的覺悟。

蕭峰的悲劇正是一個先覺者的悲劇,他接近了真理,卻超越不了現實。悲劇,按恩格斯的話來說,就是“曆史的必然和這個要求實際不可能實現”【5】之間產生的衝突。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民族平等﹑和平共處是曆史發展的必然,但這樣的“必然”在那個被狹隘的民族主義所充斥的社會中卻是不可能實現的。當宋人罵著“遼狗”,遼人罵著“宋豬”時,怎能奢望他們理解蕭峰的民族平等呢?即使宣揚“眾生平等”的高僧亦未能解,否則他們也不會對契丹人蕭峰趕盡殺絕了。在這樣一個瘋狂的社會中,清醒的他除了死,還能有何歸宿呢?

叔本華說:“悲劇的真正意義是一種深刻的認識,認識到(悲劇)主角所贖的不是他個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亦即生存本身之罪。”【6】蕭峰的悲劇也許正是因為印證了叔本華的話才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蕭峰是無辜的,他隻想以自己的力量為保境安民做出自己的貢獻,然而他卻沒有可以忠實的社會,也沒有可以領導的群眾。金庸筆下的蕭峰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俠義英雄,他錯就錯在生活在了一個民族紛爭的社會之中,生活在了一個狹隘民族主義盛行的時代,而突出的個人天賦又使他看透了民族主義的荒謬。

結束語

作為一個通俗文學家,金庸自稱講故事的人,他自己說:“我隻是把故事講得生動,講得熱鬧。”然而,作為以平等和一視同仁的態度寫漢族和少數民族關係的第一位武俠小說家,他傾注了大量心血塑造的蕭峰形象的藝術感染力遠遠超出了講故事的初衷。他命運的慘烈當引起世人對中國這個多民族國家應該怎樣處理好民族關係的深沉思考。

參考文獻:

[1]陳墨. 孤獨之俠[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9:254.

[2]薛興國.誰是英雄[J].江堤,楊暉.《金庸:中國曆史大勢》[C].湖南:湖南大學出版社, 2001:165.

[3]金庸.天龍八部[M].廣州:廣州出版社,2006:758.

[4]嚴家炎.金庸小說論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42.

[5]馬克思,恩格斯.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C].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84:346.

[6]叔本華.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M].上海:商務印書館,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