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民族平等的先覺者
杏子林中,丐幫弟子在四長老的帶領下對他們向來愛戴的幫主行逼宮退位之事。叛亂雖是有奸人背後策劃,但奸人的策劃之所以能成功卻是因為他們聽到了蕭峰不是漢人的傳聞,而丐幫又素有急國家之難的傳統,他們作為熱血漢子,自然不能奉敵族後代為自己的幫主。這樣的理由聽起來可以說是冠冕堂皇﹑大義凜然,但如若深究下去,可能就會發現,他們之所以不能接受“果斷而又穩重,寬厚卻有原則,豪邁而不失細心,剛毅又內蘊深沉感情”【4】的蕭峰為他們的幫主,隻不過是狹隘的民族主義在作祟,隻不過是在他們內心已經認定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這樣的思維模式使他們不能容忍一個異族的英雄生活在他們中間,更不能接受他成為自己的領導者。
但這些畢竟隻是普通的民眾,他們容易受情緒的支配,這也可以理解,而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丐幫的前幫主汪劍通可以為了大宋的安危千裏奔赴雁門關,阻止前往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的契丹武士,結果九死一生,他們的精神境界自非那些丐幫的普通幫眾可比,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他們這樣的高人並沒有超脫到夷夏大防之外。在是否將丐幫幫主之位傳於蕭峰的問題上,玄慈方丈是持根本反對的態度的,而對他的了解不能不算不夠的授業恩師汪劍通為了檢驗蕭峰的品行,試了他三大難題,讓他為丐幫立七件大功,蕭峰所做的都達到要求,才得到了幫主之位,是以智光大師對他說道:“丐幫數百年來,從無第二個幫主之位,如你這般得來艱難。”但汪劍通在將幫主之位傳於蕭峰的同時,並沒有忘記把一把斯巴達克斯之劍懸在他的頭上—他暗中給副幫主一道手諭:“喬峰若有親遼叛漢﹑助契丹而厭大宋之舉者,全幫即行合力擊殺,不得有誤。”由此可見狹隘的民族主義對世人的思想禁錮到何種程度!
蕭峰是金庸作品中近乎完美的“第一英雄”,然而正是這樣天人一般的大英雄,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他有著什麼樣的民族觀呢?且看他與智光大師的一段對話。當智光大師問蕭峰如若得知遼國武士入中原強取少林典籍,該當如何處置時,蕭峰朗聲說道:“喬某從然無能,卻也是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男兒漢,於這大節大義份上決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遼狗欺淩,家國之仇,誰不思報?倘若得知這項訊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阻截。”當智光又問該如何阻截時,他又說道:“自來兵不厭詐,這等兩國交兵,不能講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遼狗殺戮我大宋百姓之時,又何嚐手下容情了?以在下之間,當用暗器。暗器之上,須喂劇毒。”可見即便是心胸過人的蕭峰,在不知自己是契丹人的情況下,對遼人也是恨之入骨,而未能跳出民族間相互仇視的怪圈。
更為可悲的是,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並不單單存在於漢人的陣營之中,而是泛濫於整個中華大地之上。漢人自負禮儀之邦﹑文明古國,視其他民族為蠻戎夷狄﹑非人之屬;女真人自負勇悍無敵,欲憑金戈鐵馬征服天下,完顏阿骨打認為“遼人奸猾”,而中原蠻子羅裏羅嗦,多半不是好人“;而遼國皇帝耶律洪基對漢人的看法是“南人貪財,卑鄙無恥之徒甚多。”這些似是而非的文化偏見加劇了民族之間的矛盾衝突,而且經常為那些非正義的侵略戰爭提供了冠冕堂皇的借口。
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蕭峰是怎樣由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轉變為民族平等的先覺者的呢?
蕭峰在確認自己的契丹人身份的短暫時間裏,他是極度痛苦的,但擁有強大意誌力的他不允許自己長久地沉湎於痛苦之中,在看到大宋官兵對遼國百姓“打草穀”的情景後,他以極快的速度恢複了英雄的豁達,決定“從今以後,不再以契丹為恥,也不再以大宋為榮”。可以說,從這一刻起,民族平等的信念已經在他的心中滋長,民族之間的差別並非是區分高低優劣的標誌。
繼看到大宋官兵對遼國百姓“打草穀”,蕭峰在遼國當了南院大王後,又看到了遼國官兵對中原百姓“打草穀”的殘酷。一時之間,思如潮湧:
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謎,我直至今日,還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這些人一樣說一樣的話,吃一樣的飯,又有什麼分別?為什麼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卻要強分為契丹,大宋?女真,高麗?你到我境內打草穀,我到你境內去殺人放火?你罵我遼狗?我罵你宋豬?
“大家好好的都是人”,這句普普通通的話道出了人類的基本公理,同時也對傳統的儒家思想提出了質疑:夷夏之分真的就等於區分了正與邪﹑善與惡﹑敵和友麼?不問是非曲直,漢人一定得站在漢族一邊,契丹人一定得忠於契丹,這種觀念真的對麼?小說通過智光大師有佛學色彩的偈語作了曲折的回答:萬物一般,眾生平等。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恩怨榮辱,俱在塵土。但當時的民眾,又有幾人能夠超脫呢?
少林寺內,慕容博欲以自己的性命換取宋遼開戰,麵對害自己一生悲苦的真正元凶,蕭峰並不猶豫,說道:“倘若刀兵再至,契丹鐵騎侵入南朝,可知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非命?”可見無論是對宋朝的百姓,還是對契丹的百姓,蕭峰都有仁慈心腸,一視同仁。此時的他已經跳出了狹隘的民族情緒的拘囿,因為他親眼看到了宋遼相爭帶給天下蒼生的災難,開始以悲憫之心俯視芸芸眾生,成為一個民族平等的先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