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沙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辯解的餘地了。看情形,他一定會被視為私通帕爾斯的背叛者而遭處決的。他並不怕死,但是,帶著汙名而冤死卻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事。
吉姆沙突然一翻身。在這種情況下,他隻有先逃命,待日後再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露出真麵目了,叛徒!”
刀鋒朝著吉姆沙襲殺過來,親王伊爾特裏休發動了強烈的斬擊。勉勉強強避過這一刀,再把第二刀反擋回去之後,吉姆沙跳上了馬。他是特蘭軍中數一數二的名騎手,騎上了馬,他就像一陣強風般遠遠地離開了國王的本陣。
“不要讓他逃了!射落他!”
卡魯魯克命令弓箭手攻擊,一聲令下,數百道弓弦同時響起,弓箭化成了一道奔流撕裂了深厚的夜氣。然而,他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射倒那個逃亡者。
突然,特蘭人麵麵相覷。
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地麵升起,朝著特蘭人的陣營襲過來。特蘭人可以感覺到那逐漸逼近的態勢。那種感覺就像雷雲聚集在晴朗的天空所形成的不愉快氣氛,身經百戰的諸將覺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那是一種很真實的感覺。
“……是帕爾斯軍!”
揚起的聲音就像慘叫聲。四周的黑暗在一瞬間腐化都變成了敵人。隨著一聲“突擊”的帕爾斯語響起,箭雨便發出巨大的聲音從天而降。
“太惡毒了!”
特克特米休再度怒吼道。這句話的確充滿了憾恨之情,而且是憾恨已極。
帕爾斯軍,也就是那爾撒斯的作戰極為徹底,而且又十分毒辣。他先讓特蘭軍相互殘殺,當發現事情真相之時,特蘭軍必愣在當場。強烈的敵愾心萎靡了,力氣也盡失了,特蘭軍喪失在那個夜裏再度跟敵人決一死戰的意誌。當他們緊繃的神經鬆馳之後的一瞬間,毫發無傷的帕爾斯軍就殺到了。
“那爾撒斯那個家夥難道是個惡魔嗎?”
特克特米休的呻吟聲被一陣年輕的怒吼聲壓倒了。親王伊爾特裏休拿著拔出來的劍,似要劈裂夜氣般狂舞。
“不管是人或是惡魔,落入陷阱還不想辦法脫身,就隻有等死的份了!唯有突破陷阱才有生路。各位,拿起武器決一死戰吧!”
他這一陣強烈的叱喝使得呆然若失的特蘭將軍們突然清醒了過來。親王伊爾特裏休雖然在國王麵前有了越權的行為,但是,在這個時候也沒有人想要去阻止。
在極短的時間內,原本虛構出來的戰場變成了真正的戰場。帕爾斯語和特蘭語四處響起,血腥味形成了濃霧籠罩四周。將軍波伊拉想要突破重圍而站在部隊的前頭揮舞著長劍,然而,他卻和帕爾斯的“雙刀將軍”奇斯瓦特正麵衝突了。
“啊!前幾天和你交了鋒卻沒有分出勝負。今天晚上,我要讓你那兩把傲慢的雙刀折斷!”
波伊拉發出怒吼聲斬殺了過來。雙方相互斬擊、反彈,刀刃交手十幾回合,最後勝負才分出來。以不是波伊拉所希望的形式顯出來了。
特蘭軍屈指可數的勇者也及不上奇斯瓦特的劍技。波伊拉的左頸被雙刀一閃,隻見他噴著鮮血從鞍上摔落下來。
失去了主將波伊拉的部隊開始亂了陣腳。奇斯瓦特指揮著士兵,自己率先衝入了敵陣中。
血腥味濃裂地籠罩著四周,夜晚的黑暗形成一道黑幕,罩住了地上的地獄。特蘭軍被斬殺、突刺,連平時的勇氣和士兵都如煙消雲散,仿佛因這場浩動而想遁入黑夜似的。
“哪能這樣就了事?至少也要把王太子亞爾斯蘭的腦袋砍下來才能平息肚子裏的那把怒火。”
親王伊爾特裏休兩眼中充滿了殺氣。像這樣以一麵倒的情勢結束戰役是他從未經曆過的經驗。與其尋求一條退路,他寧願更積極地和呈現壓倒性優勢的敵人對決。
“亞爾斯蘭!出來!你在哪裏!”
他怒吼著,不斷地揮斬、突刺、反擋,帕爾斯的強兵也抵擋不住年輕親王的猛攻。伊爾特裏休衝過血河和慘叫聲所形成的旋渦,憤怒地尋找著亞爾斯蘭的身影。然而,在戰事正酣之際,他遇上了迪撒布羅斯將軍,後者勸他先設法逃走以期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因此,親王隻好咬著牙憤憤地逃離了戰場。
特蘭軍中不是傷亡於刀槍而是弓箭的人也不在少數。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遇過強敵的克巴多,看見頭上包著藍色頭巾的少女不受黑夜的影響,不斷地射出一枝又一枝的箭,把特蘭的士兵從馬上射落。這個少女,也就是亞爾佛莉德。看見策著馬靠上來的大男人便輕輕地笑了笑,她發現到這個男人便是為了法蘭奇絲和奇夫互別苗頭的人。
“弓箭使得相當好哪!”
麵對克巴多率直的讚賞,亞佛莉佛德驕傲地回答道:
“當然羅!我是軸德族的女人啊!我的弓術可比料理行哩!雖然不可以這麼自誇的。”
“軸德族?”
克巴多微微歪了歪頭,然後急忙叫住正要調轉馬頭的少女。
“喂!等一下!如果你是軸德族的人,那麼就應該認識老族長的兒子梅魯連羅?”
亞爾佛莉德停下了馬,微弱的月光並沒有完全將她不知所措及驚異的表情照出來。
“你怎麼知道我哥的名字?你在哪裏見過他嗎?”
“哦?你們是兄妹啊?聽你這麼一說,倒發現你們是有些相像。”
這實在是相當含糊的思想。但是,他們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麼的餘裕,戰事還正如火如茶地進行著。克巴多以左手輕輕地拍著馬脖子。
“梅魯連正在找他可愛的妹妹喲!族長的寶座正為你空著呢!”
“族長?討厭!我可不想當什麼族長。”
亞爾佛莉德想做的是另一件事。不過,少女並沒有說出口。獨眼的男人和少女便並肩策馬奔跑在黑暗的戰場上。
另一方麵,特蘭國王特克特米休未能突破帕爾斯軍鐵環般的包圍,身陷於四方突刺而出的刀槍叢林中,衛兵的數量也驟減到十幾名。此時,達魯漢衝破了包圍網的一角,跑到國王的身邊來。
“陛下,請趕快逃吧!這裏就交給我來擋!”
這個猛將的全身像染滿了紅色的雨水般。大劍的刀刃破鋒了,連刀鍔部分也沾滿了紅黑色的血跡。國王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抱歉”。沾滿鮮血的臉上微微地笑,達魯漢丟掉了自己那把已經不能再用的大劍,伸出手從國王的劍鞘中拔起了劍。
“借陛下的劍用一下。”
他用劍身拍打了國王坐騎的臀部。目送跳躍起來的馬兒跑走之後,達魯漢再度麵向敵人。
“我叫達魯漢,自認為特蘭王國第一的豪勇之士。有本事的人就來擊敗我建立功勳吧!”
咆哮似地報出自己的名字之後,達魯漢往馬腹一踢,衝進敵陣中。異樣的聲音隨即響起,帕爾斯兵從馬上摔落。夾雜著人血的風拍打著草木。抱著一死決心的達魯漢發揮了驚人的勇猛,連一向勇戰不退的帕爾斯兵也起了懼怕之心,想從每一閃光就造成死亡的特蘭人的大劍下逃生。
突然,一個黑色的人影從黑夜中出現在達魯漢麵前,在夜風中翻飛的鬥蓬散發出了不亞於達魯漢的血腥味。
“你就是特蘭王國的達魯漢嗎?”
“是的,你是?”
“帕爾斯的達龍前來領教。你我就來一決雌雄吧!”
達魯漢瞪大了眼睛。
“哦,你就是四年前殺了親王伊爾特裏休父親的那個黑衣騎士?”
“承蒙你還記得這件事,真是光榮之至。”
“也是我的光榮啊!我來了!”
當雙方用帕爾斯語應酬結束,兩雄同時操控著馬,亮起了劍。雖然這兩個戰士都是那麼地傑出,但是,戰鬥的舞台並不是最理想的。不僅周圍是一片黑暗,在他們四周也都不是旁觀的人,而是一群激鬥程度不遜於他們兩人的戰鬥者。
火花和刀鳴聲不斷響起。達魯漢的甲胄飛跳在半空中,達龍的胸甲也產生了裂痕。因為身處黑暗中,要完全避開對方的斬擊是很困難的事。在交鋒了幾十回合之後,雙方的坐騎互相衝撞,馬鞍也不斷地撞擊著。達魯漢從近距離刺出去的劍掠過了達龍的左肩。兩人的身體重重地衝撞在一起,失去了平衡,從馬上滾落到地上。雖然滾落下來,兩人仍然繼續纏鬥著。他們用左手抓著彼此的右手腕,在草地和石頭上翻滾。他們根本無法判斷那濃重而激烈的喘息聲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不過就在這個時候,達龍使出了渾身的力量,右手一揮,把劍往對方脖子上一刺。隨著一聲低沉的呻吟聲,溫熱的血濺上達龍的臉,達魯漢的巨體頓時失去了力氣。
特蘭最大的猛將終於也喪了命。
仍然重重地喘著氣的達龍好不容易才站了起來,他垂直地舉起自己那把染了血的劍,對已不存在的強敵表示最大的敬意。在他四周的激烈戰鬥聲音已經漸漸地平息了。除了伊爾特裏休和達魯漢之外,大部分的特蘭軍在對方壓倒性的攻勢下,於血腥和黑夜中落荒而逃了。
就在達魯漢結束他堂堂的武人生涯時,隨著王太子亞爾斯蘭和軍師那爾撒斯待在陣上的耶拉姆發現了一個躺在草地上的傷者。
那是特蘭的將軍吉姆沙。他的背上中了兩枝箭,那是他自己人的箭。
(五)
培沙華爾城湧起了大勝利的歡喜聲。特蘭軍的攻城之危已經解除了。不但如此,還把特蘭軍打了個潰敗,包括達魯漢在內的幾個敵方名將也都被送上西天了。現在他們又可以再繼續進行奪回王都葉克巴達那的戰爭了。不過,這次在功勳簿上的第一功勞該屬誰呢?
“今天晚上的首功應該歸特斯。”
亞爾斯蘭明白表示。自從亞爾斯蘭再入培沙華爾城之後,特斯就沒有在城內,他一直率領著部隊忙著布下引特蘭軍入甕的陷阱,做出大軍先進過的形跡,製造野營的遺跡,放出流言,讓所有的景象都像是有十萬大軍靠近的樣子。當然,他還得避過讓敵人抓個正著的危險。特斯和他那兩千名部下的辛勞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帶過的。也因此,特斯失去了摘下敵將腦袋的機會,而沒有這種機會就正是特斯的名譽所在。從連接著大廳的回廊上看著特斯從王太子手中接過賞賜的姿態,達龍顯得比特斯本人還要高興,他告訴那爾撒斯。
“殿下的作法實在是太好了。給像特斯那樣腳踏實地工作著的人高度的讚賞,正足以激勵所有的士兵們。這就是所謂王者的器量啊!”
“達龍,凡是隻要關於殿下的事,你就能把它當成感動佩服的材料啊!”
“奇怪嗎?”
“不,一點都不奇怪。”
這是謊言,其實那爾撒斯內心才是感到奇怪。亞爾斯蘭王子的作法確實有不凡之處,但是,如果達龍光有強力而沒有剛正的心術的話,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或許他就會強硬地主張“我拿下猛將達魯漢的腦袋,立了緊大的功勞。把我放在特斯的底下,我不服”吧?
“達龍其實可以把自己評估得更高一些的,不過,或許這就是這個男人的優點所在吧?”
那爾撒斯很清楚他這個朋友的優點不隻在於是個豪勇的戰士。那爾撒斯往前踏出一步凝視著朋友的臉。
“對了,現在我要去跟那個頑固的特蘭人見麵了,你呢?”
“謝了!像我這樣粗線條的人在場,反而隻會增加你的麻煩。”
輕輕地舉了一下手,達龍目送著友人離去。淡淡的夜風吹動著“戰士中的戰士”的鬥蓬。斜掛在天邊的新月散發出細小銀白色的光芒,這讓他回想起遙遠的絹之國都城。親朋月底下,在芳香的牡丹花園中,那失去了的愛情片斷悄悄爬上了黑衣騎士的心頭。達龍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發出了喃喃低語聲。
“遺忘是神明的慈悲嗎……照現在看來,慈悲似乎也無濟於事了。重覆殺戮的身軀可是罪孽深重啊……”
和達龍分手後的那爾撒斯在隔著中庭的一個房間內到了受傷的特蘭將軍。吉姆沙伏躺在床上,他背上的繃帶是耶拉姆和亞爾佛莉德合力為他包紮的。睡床兩旁站著與其說是看護,不如說擺出了監視態勢的耶拉姆和亞爾佛莉德。吉姆沙含恨地呻吟著。他再也不想裝做不懂帕爾斯語的樣子了。
“帕爾斯的軍師大人嗎?請你把這兩個人撤下去。這樣總讓我覺得不知什麼時候要被殺,如此下去傷哪會好啊?”
“什麼話?你這個不知感恩圖報的家夥。救了你並幫你包紮傷口的可是我們啊!”
亞爾佛莉德兩手插腰責罵特蘭人。
“是啊!是啊!”
很難得的,耶拉姆和她取得了共識。那爾撒斯苦笑道:
“唔,這一點你可以放心的。對了,怎麼樣?跟你提起的那件事,考慮的結果如何?吉姆沙大人?”
“……我不知道。”
吉姆沙再度發出含恨不平的叫聲,他的臉因為箭傷而扭曲著。
“那個叫亞爾斯蘭的王子再怎麼看都隻像是一個懦弱的人哪!論武勇,他不及達龍大人和奇斯瓦特大人,論智略他也比不上那爾撒斯大人你。那個少年到底有什麼優點呢?”
那爾撒斯再三勸吉姆沙追隨亞爾斯蘭,而這就是吉姆沙的回答。在特蘭,像亞爾斯蘭那樣,在有能的臣下麵前似乎不具什麼份量的人是不可能當一個國王的。如果不是一看就能給人勇猛而強悍的印象,這種人是不能在特蘭君臨天下的。
那爾撒斯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
“你看過那隻棲息在亞爾斯蘭殿下肩上的老鷹吧?”
“看到了,那又怎麼樣?”
“即使是在天上飛的鳥類也不能永遠地飛翔。它們還是得有個可以棲息的巢,你說對嗎?”
“你是說,對有能的臣子們來說,王太子就是一株良木?”
吉姆沙滿懷著疑問試著去體會那爾撒斯譬喻。帕爾斯年輕的軍師微微地笑了笑,對耶拉姆和亞爾佛莉德做了鬆綁的手勢。這兩個人臉上明顯地擺出了如果吉姆潲想要對那爾撒斯有所不利,他們就會把他打倒,再把他用繃帶綁起來的表情。
“吉姆沙大人,主君也有好幾種。有人是表麵上強悍,但事實並沒有那樣的資格。特克特米王是怎麼對你的,你自己慢慢去想一想吧!”
“……”
“耶拉姆、亞爾佛莉德,你們不需要再監視了。現在正在開慶功宴,去飽餐一頓之後好好睡一覺吧。”
那爾撒斯轉過身,耶拉姆和亞爾佛莉德就往前跟在他左右方。三個人離開之後,房裏就隻剩一個受傷的特蘭人了。吉姆沙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所以然的理由咋了咋舌,把臉埋在枕頭中陷入了沉思。反正在受了這麼重的傷的情況下,他哪兒也逃不了。他的情況跟魯西達尼亞的王弟雖然有所不同,但是,吉姆沙應該也是有充分的思考時間的。
當充滿血腥的夜晚結束,朝陽再度升起的時候,特蘭軍好不容易才整頓好殘兵,集結在帕爾斯的東北國境處。精疲力盡似的特克特米休王對著殘存下來的武將們宣布回國的決定,他認為既然沒有勝算就幹脆回本國去了。話聲一落,劇烈的反對聲就從諸將間響起。
“如果要這樣,我們又何必來到這裏呢?我們現在隻是入侵,卻什麼都還沒有得到,不是嗎?難道我們要讓那超過一萬具的屍體暴露在異國的荒野,然後空著兩手回去嗎?”
年輕的親王伊爾特裏休怒吼道。特克特米休沒有說話。在前一天夜晚之前,創絕對不允許他的臣下有這樣的論調的,然而,他現在就像一盞快燃盡的燈火似的。
“幹脆我們就和魯西達尼亞人聯手,從東西方夾擊帕爾斯軍好了。”
做出這個提案的是卡魯魯克將軍。特蘭軍中雖然有許多勇者,但是,若要論外交和大規模的國家戰略,卡魯魯克卻是第一把交椅。
親王伊爾特裏休盯著他看。
“你說魯西達尼亞?”
“是的。對我們和他們來說,帕爾斯是共同的敵人啊!”
伊爾特裏休皺了皺眉頭。
“他們可以信任嗎?對於異國的事情我是不像你那麼精通,可是,他們不是曾經公開宣稱對異教徒沒有遵守約定的必要嗎?”
“親王說得沒錯,可是,他們應該也需要一個有利於和帕爾斯軍作戰的狀況,應該還有可以與之交涉的餘地。不妨一試。”
“就試試看吧!卡魯魯克。”
國王沉默了一陣子之後開了口。伊爾特裏休勉強地閉了嘴,卡魯魯克恭敬地行了一個禮。
於是,表麵上來看,從西方和北方入侵的兩國在核計了各自的狀況之後,似乎就要結成一個奇怪的同盟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