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7日,漢正街西端的一處門麵失火,造成14人死亡。火災成為引爆這場變革的導火索。對於防火、交通的改造尚屬市政範疇的城市更新,但是對於交易形態的改變則觸及到了漢正街的商業模式。政府希望借助整頓市場,改變“現場、現貨、現金”模式,從本質上把漢正街從一個“烏煙瘴氣”的傳統批發市場,改造為一個井井有條,結合現代物流、倉儲甚至電子交易的新型商業。漢正街批發市場的產品多屬於服飾、鞋類、布料、手工品、日用家庭用品、副食品等勞動密集型產品,產品附加值不高,商戶主要依靠放量來獲取利潤增長,每年向武漢市上繳的利稅總額不足2億元,單位麵積土地創造的效益還不如郊區一個工廠。
“如果搬出來,漢正街騰挪出來的土地,坐擁兩江四岸,土地的商業價值可與對岸多個單價地王地塊誕生的積玉橋片區相媲美,未來將是豪宅、高檔寫字樓、地標性建築的聚集地。”中國指數研究院華中分院研究副總監李國政表示。
但很多商戶認為這樣的改變不切實際。“漢正街絕大多數的商品針對的是農村低端市場,客戶是那些集鎮上的小老板。他們下一次單,幾件、幾十件,看中了就拉走,賣完了再來,既不會用電腦也沒有信用卡,如何讓他們適應新的交易模式?”某商戶說。
盡管漢正街的稅收與創造財富的能力並不高,但一些商戶們認為並不能因此否認它的社會價值。漢正街目前約2.6萬商戶,按照每戶5人計算,就有約13萬直接從業者,而為商戶們服務的卡車司機、扁擔工、餐館、物業公司的人數還會繼續放大。他們相信,漢正街市場的存在具有天然的合理性,曆盡劫難但生命力頑強。
漢正街·分化
在最近的10年中,漢正街“天下第一街”的光環逐漸退去,傳統的批發生意越來越難做。
一方麵,全國性的批發市場陸續建立:北有石家莊,南有廣州,東有杭州和義烏,西有成都。漢正街被四麵圍住。今日物流交通與10年前不可同日而語,武漢的交通中心地位已經下降。“買全國、賣全國”的模式不複存在,漢正街下降為一個區域性市場。另一方麵,零售業的運行本質發生了巨大變化,中間商作用降低,商業信息更加透明,終端零售直接對接廠商。傳統“二道販子”的生存空間被壓縮。批發市場需要上遊製造業支持,而江浙、廣東集中了大量小商品、服裝廠商,產業鏈完備。義烏與廣州兩大市場已經成為了國際性的批發中心。
作為暨濟皮具商城商會會長,老周是打算在漢正街長期紮根下去的。幾百年前,老周的同鄉們就沿著長江放木排到漢口,在漢正街上聚族而居,壟斷了木材和紙張生意,目前還留存下了寶慶巷。1987年,老周挑著擔子來到了漢正街,看著九省通衢客流如織,就再也不想走了。
那是漢正街的黃金時代。在武漢燥熱的天氣裏,作為外來戶的他憋著一身力氣,唯有拚死苦幹。每年七八月份是服裝淡季,攤位的租金便宜。而此時恰逢學校放假至開學,是書包的銷售旺季。老周就利用這個空當,以低廉的價格租下攤位,擴大銷售。等9月開學後,他再退掉攤位,重新回到街上當貨郎。
到了1992年,他終於在一個商場地下室租上了攤位,生意也從書包擴展到了箱包皮具。90年代,漢正街正經曆著一次大變化,專業市場開始成為主角,商戶們不再什麼賺錢一窩蜂而上,而是確定自己的發展方向。於是市場內部開始合並同類項,服裝、鞋帽、箱包、皮具、塑料、玩具、文具、禮品……同一類的商戶聚集在一起,組成專業市場。
老周跟著其他皮具商人租到了華貿商城。他的生意雖不大,但是為人熱情,具有同業精神,早早地就在箱包商戶中組織了湖南商會。做箱包生意的湖南人雖不多,隻有三十來戶,但很抱團,隔三岔五地開會,大事小事一起商量。老周組織商會與物流公司商談合作,首次拿到了20萬元的貨運押金。不僅壓下了成本,還降低了風險。後來曾有客戶被運丟了一車貨,最後迫使物流公司照價賠償。
批發生意的特點並非單打獨鬥,講究的是同業聚集的密度和質量。眾多商戶形成一個穩定的經營群,依靠整體的力量吸引更多的采購者。2005年,老周覺得此前大家同租鋪麵的方式遇到了很多問題:“漢正街的商場越開越多,依靠最初低租金和優惠吸引租客,這就造成我們商城商戶不穩定,最終損害整體利益。”
有恒產者有恒心,這個道理他是明白的。於是他又聯合了浙江、武漢商人,一共兩三百戶,共同購買了剛剛建成的暨濟商場,共同組建了新的箱包皮具批發市場。老周自己也貸款買了兩個檔口,當初每平方米不到1萬元,現在價格已經翻倍。經過近20年的打拚,老周從一個挑扁擔走街串巷的貨郎,終於成為有產權的小老板。此中甘苦,如魚飲水。
就當老周們從一個無產者變成有產者後,他們發現自己麵臨著一個窘困的現實。如果漢正街搬遷,那他們舉債購入的商鋪則失去了價值。而更深層次的問題在於,箱包批發行業越來越難做。武漢本地沒有箱包行業的生產基地,老周們也沒有產地優勢。批發商從河北白溝或廣州進貨,賺取二道販子的中間利潤,能有10%已屬難得。商場中每年都要淘汰近1/3的商戶。行業如此脆弱,禁不起任何折騰。
老周是希望留下來的商戶,他代表了漢正街上頑強的傳統商業力量。這裏不僅有他的產權,另一方麵,他花了多年的精力才完成了一次傳統批發業的整合,依靠同業聚集形成了人氣。如果漢正街搬了,重新聚合人氣又要多少時間呢?已經苦拚了快30年的老周,心中沒底。
90年代初期,本地人老鄭開始在漢正街上擺攤,他正好經曆了漢正街的轉折時期。“最初做生意,街頭一個價,街尾一個價,街頭買街尾賣就可以賺錢。老板們什麼都做,社會上什麼都缺,尤其是低端商品,也不在意質量問題,隻要便宜就行。”老鄭說。
90年代末期,老鄭開始走專業道路,先是隻賣服裝,然後是女裝、少女裝,最後鎖定到了孕婦裝。此時服裝市場正經曆著巨大的變化。“以前產品周期長,18歲到38歲都穿一類產品,全國穿一種顏色。隨後,產品的更新周期越來越快,市場越分越細,幾天一款衣服就過時。開始還有時間貼自己的牌子,後來都沒時間貼牌直接發貨。如果賣羽絨服,碰上暖冬,又押錯了寶,成了老款,就要虧本賣了。”老鄭說。
他發現盡管女裝逐漸繽紛多彩,但孕婦裝長期就是兩種——背帶褲和踩腳褲。於是就開始結合流行趨勢做孕婦時裝,把孕期分為若幹階段,根據身形推出不同產品。這個精明的武漢人為了摸清市場容量,還專門去計劃生育辦公室了解每年的出生率。
對於漢正街的發展,老鄭有強烈的危機感:“漢正街市場沒有產業支持,也就沒有長遠發展,這麼多年來一直是無根的市場,隻能當二道販子。以前全國交通不便,還需要武漢中轉一下,現在這個情況不存在了。”他不想在漢正街的老路上走了。
去年,老鄭注冊了自己的孕婦裝品牌,一頭開始介入生產,給製造工廠提供圖樣、版型;另一頭,營銷自己的品牌,建立自己的下遊銷售網絡。他還開了一家網店做網絡銷售。“理想的模式,我通過自己的銷售網絡了解市場需求,然後向生產商下達生產指標,以銷定產,實行訂單管理。”老鄭說。
漢正街的環境,也讓生長於此的老鄭感到愈發不適。“現在漢正街寸土寸金,物流不通暢,缺乏發展的空間。我的貨源來自全國各地,老板跟物流公司關係不好,貨就進不來。”他說,“大客戶走進漢正街,看到亂糟糟的樣子,也留不住。”
漢正街市場恢複30年後,經營者的分化不可避免。一邊,麵對廣大農村市場的傳統商業模式依舊頑強,傳統批發的生命力猶在;另一邊,不安分者想要擺脫“二道販子”的薄利,與現代商業對接,期望在新的平台上開疆拓土。
武漢的“砧板大王”朱老板就離開了漢正街。1984年他開始賣砧板,做一塊砧板賣一塊,最初規模很小,每天騎車向武漢三鎮的餐館飯店推銷砧板。當時武漢最大的亞洲大酒店、長江大酒店這樣的高檔酒店也漸漸成了他的老主顧。日積月累,朱老板逐漸壟斷了武漢90%的砧板市場,一年可以賣幾十萬塊。
2006年,生意做大的朱老板開始向縱深發展,依托砧板進入酒店用品市場。與賣砧板不同,銷售酒店用品需要大量的展示空間,各種鍋碗、刀叉少說有上千種,規模大的銷售商需要有上萬種商品擺出來。講究的是琳琅滿目、五光十色。但漢正街的草根味與高檔酒店的氣質完全相左。“即使有高檔貨,你往那個寒酸的店裏麵一塞,人家就看不起你了。”
為了賣酒店用品,朱老板需要更大的空間,於是就在新的漢口北市場買下了3000多平方米的鋪位。他不想再守著漢正街,也不再留戀賣砧板的利潤。他需要更堂皇的地方,要更多地展示自己,去爭取大客戶,尤其是那些高檔星級酒店的采購經理。
盡管在新的市場必須要熬一段時間,但是令朱老板滿足的是,他的鄰居也都是酒店用品的大品牌。他覺得自己終於離開了縣運動會的賽場,開始站在了全運會甚至奧運會的跑道上了。
盛鑫商行是“小兄弟”等多個品牌糖果的湖北省總代理。對於拆遷,商行梅老板泰然處之。“搬遷對生意肯定有影響,但影響不是蠻大。”
早在三四年前就聽說要拆,盛鑫商行已提前做好準備。在漢正街副食市場的店鋪主要是一個展示窗口,同時做一些喜糖、過年糖果的零售生意。公司總部在沿河大道的一棟寫字樓內辦公,麵積近500平方米的倉庫在舵落口,批發大單直接從那裏發貨。“漢正街搬遷後,我們要麼到附近找一個門麵繼續做展示窗口,或者直接在公司布置一個展示區,批發客戶一樣可以看樣打貨。沒有門麵也能做生意。”談到未來,他打算“兩條腿”走路,一方麵漢正街的展示店鋪不會丟;另一方麵,他已經在漢口北買鋪,隨時可以把批發功能轉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