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這輩子經曆過的最痛苦的睡眠。傷處的疼痛在不斷地刺激神經,突突直跳;熱量與粘稠的汗水附著在皮膚上,蒸之不去……他無法動彈,無法發聲,似是醒著,卻無法醒來。
——仿若兒時參加環城跑時經曆的那種疲憊。
圍觀人群的叫喊,劇烈起伏的肺部產生的嘶聲,從腳上和手上傳來的麻木感,以及汗水流入眼睛的模糊視線,在這種強烈的疲憊感中互相交織……最終,得到第一名的他獲得了一架和中央廣場上的飛船一模一樣的玩具模型作為獎勵,就連底座上“人類的希望”幾個字都完美複刻了。
曾經一度,他最喜歡這個玩具模型了。
“飛吧,飛吧!”
無數次自娛自樂中他拿著它想象飛翔,在隔著厚實玻璃的黑天背景下徜徉,描繪著濃雲之外的世界會是什麼樣——
“外麵什麼都沒有。”
直到某一天,一位一向慈祥的老師忽然板起臉對他說了這句話後,將那個模型丟在地上摔壞了。
從青黑色雲霾深處傳來爆炸般的嗚鳴,像潮水般一聲聲地湧動。一顆豆大的雨點率先穿過破布遮掩的窗戶砸在楊士凡發熱而油膩的臉上,而後又落下了數滴,冰涼的水沿著他的臉頰溜走,留下幾行清晰的痕跡。
“哎呀……!”她小聲地驚呼,聲音被口罩蓋住而悶悶的。她跑過來一腿跪上楊士凡躺著的生鏽小鐵床,一伸手將窗戶邊飛揚的褪色破布抓住,把它的側邊和底邊重新壓進窗框四周的縫隙。之後她又在窗戶所在的那麵牆臨時釘上了一條由很多不同顏色和大小的碎布縫起來的毯子,才總算壓製住了暴雨和冷空氣的入侵。
被冷風吹醒的楊士凡微微地睜開眼,脖頸和背側淨是大汗後的澀涼。他渾身疼痛、口裏一股惡心的腥味,他看著那個離開去到別的房間的救命恩人的背影,一不小心從喉嚨裏咕噥了兩聲出來,便又看著她轉身衝到床邊看著自己。
她用手在他臉前揮動了幾圈,確認到浮腫的眼皮縫裏的確有光芒在跟隨。
一般人家是負擔不起平日裏這樣亮著燈的。對普通人來說,隻有在一些特定的時候例如節日、聚會時才會這麼舍得,其他時候就瞎著過,有個灶頭的火光就很不錯了。這世間的混沌,誰也不知何時才會消散;劇變之後出生的孩子們,甚至不知日月星辰為何物。
她是個醫生。在為病人處理傷痛的時候可不能瞎著就下手了。附近的居民們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每次來看病時,都會自帶一些可燃物做看病時的光源,也當一部分的醫療費了;正是如此,她的家裏才有著比別家更多的光亮。
這是一間有著水泥四壁的屋子。這麼一說似乎環境還不錯,但隻要再多看兩眼,就能發現這屋子其實很不正常。原本是窗戶的地方現在成了天窗,被石塊、木板之類的東西從外麵擋住,隻留了一扇用厚紗布兜著,正下方放著一台有著漏鬥和彎曲管子等結構組成的粗糙機器——最初在朦朦朧朧中見到這個東西時,楊士凡還錯以為看見了中央廣場的航天飛船,別說,從這個角度看還真有點像;破損的牆洞經過改造反而成了功能上的窗以及門,微微向一側傾斜的體感也表明這間“屋子”的“地麵”不是水平的。
楊士凡躺在床上,頭上包著紗布,左手綁著木板,大半個身軀繃帶環繞;浮腫的眼珠轉來轉去地打量這個新環境,除了自己躺的這個小破床以外旁邊還有三張床,造型和腐朽程度都各有不同。
[我還活著。]直到這時,他的心裏才產生了些微的慶幸。
突然,從兩堵殘牆外傳來了陌生人說話的聲音,嚇得他連忙閉上眼睛。
“醫生!醫生!文醫生在嗎!!”一個嘹亮的男聲在外麵不停地喊,很是急切。他又高又壯,扶著一個受傷同伴坐到凳子上,接著又把那同伴的一隻腳抬起來高高地放到桌子上去,仿佛這樣就能使他同伴腿上的大口子暫緩流血了似的。
“怎麼了?”
她穿過兩道塑料幕簾,走到亮著燈的、和外界相通隻隔著一扇破木門的小房間裏。她看上去麵容憔悴,柳葉眉間有一些細微的皺紋,幹枯的頭發亂糟糟地紮成一條長馬尾,還有一個淺藍色的醫用口罩掛在右耳上。若有機會打扮打扮,說不定也是個美人。
“文醫生,請你幫他止止血,拜托了。”
“抬他到裏麵去,別在這裏,”她看著他們從渾白外界帶進來的塵土,皺了皺眉又對與他倆同行的、站在靠門處的另一個人說道,“你!把門關好。”她強迫三人把滿是灰塵的外套衣服都脫了,放在兩道幕簾間的空櫃子裏,之後才允許他們抬著受傷的同伴走到裏麵去,將他放在和楊士凡隔了一床位的小床上。
“怎麼弄成這樣的?”
“……從山上摔下去被東西劃的,嗯……他不會有事吧?”高大個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被責備似的。
他看著他們忙來忙去,又是搬箱子又是端水盆地圍在那張床邊。文醫生從箱子裏拿出一瓶有著嶄新外皮的消毒液,搖了搖便朝傷者那約有三分之二手臂長的傷口處一頓……節約地噴。
“嗚——……!!!”傷者臉色慘白,咬著被子的一角努力忍耐,眼淚花都快出來了。接著,就見文醫生拿出醫用針線,一針一針地把他的傷口縫合起來。楊士凡覺著光是看著都夠痛了,摸了摸自己肚子上還未痊愈的傷疤別過臉去。
又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在這沒有時鍾的環境裏,白天與黑夜的界限變得相當模糊。當楊士凡再次醒來時,油燈依然哆哆嗦嗦地亮堂著,窗外依然有卷著沙塵的寒風尖嘯著。他幹咳兩聲,努力存出一些唾液潤喉嚨。先前看到的傷者和他的同伴們已經不見了,隻有那姓文的醫生坐在他鄰床的邊上,注視著他。
“我……”他一句話剛開頭,就見她彎腰從一張矮凳上拿起一杯水和一把藥遞過來,除此以外凳子上還有一碗菜粥。雖然喝水不是他這時想要說的,但楊士凡還是側躺著接過水杯喝了兩口。這水有股淡淡的酸臭氣味,喝在嘴裏也總覺得有些不舒服,於是他當即就吐了一半。
“哼,看來是恢複不少了嘛。”文醫生輕蔑一笑,“前幾天喝完一杯還要二杯呢。”
正想說怎麼可能的時候,楊士凡眼角瞥到了床邊地上躺著一根用過的吸管,才模模糊糊地想起好像是有用吸管喝過水的經曆;於是他不好再說什麼,屏住呼吸將那一把藥和剩下的水都一口悶了灌進肚子裏——那氣味依然衝得他幹嘔一陣,這種情況直到過了很久以後他才能麵不改色地喝下這種水。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楊…楊士凡。”他清清嗓子,試圖坐起來。文醫生看到他的動作立即上前來幫忙,立起硬邦邦的枕頭讓他靠著。“謝謝……謝謝你救我一命。”
“不用。”文醫生淡淡地說,而後又繼續問道:“……楊士凡。家在哪裏、父母是誰、過去的工作這些你都還記得嗎?”
楊士凡認真地回憶了一下,除了不太清楚翻車之後、以及在這裏醒來之前的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以外,其他大大小小的瑣事似乎都還有印象,於是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