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都忘了吧。”她咧著嘴似笑非笑。
楊士凡不明白她什麼意思,愣了一會之後本想追問,但她已經站了起來,從他手上拿回水杯,又把那碗粥塞進他手裏。“我們這對來自隔離區裏養尊處優的貴人可沒有一丁點好感。為了你自身安全著想,今後請努力地用撒謊掩蓋過去吧——至少,在這段恢複的時間裏。”
說完這些話,她又從身旁的床上拿起一個黑色塑料錢包輕輕放在楊士凡麵前——那正是他出事之前揣在褲兜裏的東西,工資卡、工作證也在其中;而後她就離開了,留下他一個人靜靜地思考人生。
有救命之恩在先,這種拜托的事說什麼也不能拒絕。
“路不好走,自己注意點。”
“嗯……知道了。”楊士凡老實地點點頭。接過文醫生給他的一麻袋東西和一張紙條。
經過大半個月的休息,他恢複了不少。現在,他用一條長布把口鼻嚴嚴實實地捂了三層,身上穿著一件破布拚的破爛外套,和褪色到完全看不出原來顏色的棉長褲,腳下是一雙還算完整的塑料拖鞋;再配上大病初愈的頹廢臉,活脫脫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她穿著外套戴著帽子,脖子上掛著一副舊舊的防毒麵具,也是一副準備出門的樣子。可是她並不會跟他一起走。在楊士凡眼裏,文醫生是個盡職盡責的人,但這不能掩蓋她的古怪之處:雖然她有時會招待病人家屬或其他關係好的居民一起吃飯,但絕不會跟他們一起出去玩,就算要出門也是她一個人去,去了哪裏、什麼時候回來這些問題,問她她也不會回答。[如果是去上門行醫,這應該沒什麼不能說的吧?]楊士凡一邊走一邊想,出門前還回頭看了一眼,而她已不在原地。
這個小小聚居地位於一座建築殘骸和泥土組成的山坡上,往頂部走的沙土路裏和著碎石,偶爾還能看到一些來自玻璃碴子的瑩瑩暗光。一個以物換物的破爛市場建在山的頂端,那裏就是他今天受托出門來的目的了。山頂有些涼風,楊士凡頭上被紗布包裹的傷處被吹得有些隱隱作疼,於是他急忙找了一個有棚子遮擋的角落,坐下來,把背上背的麻袋取下並攤開。
包裏大多數是一些外傷藥,另外還有咳嗽藥和止痛片等等。這些藥物絲毫不像他在隔離區時習以為常的嚴肅幹淨,它們基本都沒有外盒,不是單獨的一版…或半版,就是用其他瓶子或袋子裝的,外麵的貼紙上寫著裏頭東西真正的名字和用途。
“真是寒酸吶。”他用包滿繃帶的手拿起其中一個小瓶,被寫著潤喉片貼紙擋住一點的原標簽上,寫的是扁豆種子樣本——這些東西中,有不少還刻印著某某隔離區製造的字樣。
他帶來的東西很快就被人換得所剩無幾了,十盒保質期超長但還是過期了的豆子罐頭、手作的木盒子、塑料餐具、防塵眼鏡、兩把沒有子彈的手槍、四袋皺皺巴巴的草紙、壞掉的計算機配件以及破爛一般的衣服等等東西在他周邊包了個圓,楊士凡盤著腿坐在其中,一邊揉著自己一側的太陽穴,一邊認真地清點東西。
裏麵有一個舊時代的多功能軍用指南針。他拿起它細細端詳,轉來轉去看。
忽然,前些天還躺在床上時見過的、高大個和他的同伴四人正從他的麵前走過。他一眼就認出了這個麵色蠟黃坐在地上的家夥,於是停住腳步轉過頭來看了兩眼,拉下蒙口布驚訝地說道:“哎!你不就是那個——前段時間文醫生撿回來的…四號床的那個嘛!”
楊士凡嚇了一跳,急忙做賊似的把指南針藏到身後。眼睛在對方的臃腫大衣和臉上的傷疤兩處遊蕩了幾個回合。但還不等他有任何回答,另一個人就拍了拍高大個的後背,接著從旁邊探出腦袋來跟楊士凡抱歉地點了點頭:
“不好意思啊兄弟,我們家大熊嚇著你了吧?”
這回楊士凡又看了看他,便看見了他拄著拐杖以及還綁著繃帶的右腿,想必就是那天來的那個受傷的年輕人了。“哦…沒事沒事,”他連忙笑著說,“怎麼…你……你們好像認識我的樣子?”
那被喚作大熊的男人這便咧開大嘴回報他一個熊笑,“哈哈哈哈哈!你來這第二天我們就見過你了,那會兒你還危險期來的……文醫生當時說你要是能活下來就是個奇跡——沒想到真給你挺過來了啊!”
“哦……”
“咳咳……那麼我來正式介紹一下吧,大家都認識認識,以後也好一起出來玩啊、有事啊什麼的互相也可以有個幫助。”那拄著拐杖的人輕聲咳嗽著,一邊揮揮手讓其他人上前來在自己和大熊之間站成一排。楊士凡聞言點點頭,放下手上的東西認真聽。
“我呢,是柯逸城,叫我小柯就行了。這個是李浩,叫他小李子小浩浩都可以……”說到這裏,那李浩便笑著以鄙視的斜眼看了一眼柯逸城又連忙朝楊士凡道:“什麼鬼…?別聽他的,就叫我李浩就好!”楊士凡看了看他,覺得眼熟的同時便又想起那天他也來過文醫生家——他是他們幾個當中最矮的,皮膚幹燥蒼白。
“哈哈……好好,下一個……這個呢就是我們的楊光,嗯……雖然天上看不到太陽,但我們還是有陽(楊)光,哇哈哈哈哈!”柯逸城還想去摸摸楊光的頭,但立刻就遭到了反擊。
“哈哈你個鬼啊!”楊光一個巴掌越過李浩的背後拍到柯逸城的背上,半禿的油亮腦袋讓他看上去比其他人年齡大很多。“哎喲——我還是個病人!你居然打病人!”柯逸城大叫,但沒有還手,依然笑嘻嘻地繼續介紹:“那,那邊那個傻大個就是大熊啦,本名熊哲羽!”
“你們好。”楊士凡朝他們點點頭,挨個握了握手。“我是楊士凡。”
“喔!你也姓楊哦!還是說你的是太陽的陽?”
“……楊樹的楊啦。”
說到這裏,那叫楊光的人還特地來和他握了第二次手。不知怎麼的,這些陌生人的熱情給了楊士凡很大的觸動,眼眶有些微紅;以至於之後他們提出幫忙他把換到的東西送回醫生那裏時,他也沒有故作客氣地拒絕。
又經過數十日的時間,在文醫生的許可下,他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到處走動了。如今他已與柯逸城那一幫人混得熟絡,在他們的關係下將整個殘骸山的居民基本認識了一遍,也和其中一些建立了友好的鄰裏關係:熱衷編織也愛幫助他人縫補衣物的陶媽、隔三差五就能搞到一堆過期罐頭食品的吳菜頭、滿屋子堆滿了破爛電子產品進出都很困難的陳老金、來往於各個聚居地倒賣各種東西的瘦皮劉、以及另外一幫人數更多、在附近聚居地活動的兄弟團夥“理工幫”等等等等……雖然每天都為說個話就要吃一嘴灰和一不小心就會卷入各種因資源尤其是飲水而引起的紛爭中痛苦不堪,但有了柯逸城等人的支持和幫助,楊士凡也似和諧地融入了這本不屬於他的一切。
[至少,在離開以前……]
沒有風的山腳下,彌漫著垃圾般酸臭味的空氣如凝固了一般讓人窒息,無盡的塵埃懸浮在天地之間,朦朧了視野;偶爾也會有不會振翅的黑鳥從頭頂飛過,鳴聲如雷。與荒涼土地融合的廢墟寸草不生,僅僅能從一些破敗的蜘蛛網和細小的真菌傘蓋感受到,還有其它生命活在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