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靜靜望著他的動作,嘴張了又張,最終也沒再說出什麼來。

看來與李老的生意並沒有談妥。如今兩省關係緊張,賀督軍與鄰省的程督軍劍拔弩張已不是一天兩天。賀督軍急需一批軍火,但他一個人的財力根本吃不下,隻能從官銀裏拿錢,於是急需籠絡掌握著整個省財政大權的李景生。

還有什麼比聯姻更好的籠絡方式?陸雲回房後躺在床上閉目思索,終究沒思索出來什麼。

如果,如果鳳羽知道這事……她腦子裏紛亂如雲,最後渾渾噩噩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陸雲去餐廳吃早飯,賀督軍已吃完,正拿著一份報紙看。聽到動靜抬抬眼皮看看她,放下報紙後站起來,手指隔著報紙敲了敲桌子:“你過會兒去找鄭副官,和他一起安排購入軍火事宜。”

閑了多日的陸雲聞言先是一愣,然後露出一絲笑意:“是。”

這頓飯似乎格外美味。

陸雲隨手拿起賀督軍放在餐桌上的報紙,隨意看了兩眼。突然,她的目光落在報紙的最上方的標題上——法租界桃源區失火,名角程鳳羽生死不明。

陸雲腦子裏“嗡”的一聲炸開,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結,心一抽一抽地鈍痛。她覺得自己已經喘不上氣來,眼前一黑一亮,似乎下一刻就要暈倒,偏偏理智還在,理智清楚地一遍一遍地告訴她,程鳳羽出事了。

她狠狠拍了兩下心口,顫顫巍巍地扶著桌子站起來,強裝冷靜地一步步走出督軍府,一步步走到三裏外的法租界。

(四)

一片廢墟。

這一日天氣依舊很好,可陸雲再也感覺不到溫暖。太陽下,她的身姿筆直修長,拉長的影子正好覆在那片黑色的痕跡上。

歡愛過後一般都會陷入深度睡眠,如果不出意外,鳳羽應該已經被燒成灰燼,隨風散去了吧。

她神情恍惚地想,當初如果從沒有認識程鳳羽,他現在應該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渝州城名角,而她,則還是那個冷血無情的陸副官吧。

當初,當初。

當初為什麼會去戲樓她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他被幾個無賴纏上時眼神裏露出來的嘲諷與堅忍。明明是一身花旦裝扮,明明比女子還要俊俏,可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這位先生,程某並無龍陽之好。”

無賴醉話連篇,仍舊不依不饒。她那日也喝了點酒,衝動之下居然上去幫著他把無賴趕走了。

他淺笑著道謝,彬彬有禮,雖濃妝豔抹,可她分明從中看出他身為男子的風骨。

男子,卻可以將女子演繹得出神入化。戲裏戲外,涇渭分明。不像她,很多時候都分辨不清自己是男子還是女子。

忽然就來了興致,對京劇從來沒什麼興趣的她開始日日到戲樓報到,次次捧程鳳羽的場。

後來大家都知道,程鳳羽是她陸雲的心頭好。

一滴淚水從她眼眶裏滑落,沒入塵埃。她仍舊麵無表情的樣子,眸色沉沉,望著這一片廢墟。

後來有汽車在她腳邊停住,上麵下來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

李老。

陸雲警惕地倒退了一步,站到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上。

“看來陸副官對程老板用情頗深,這一大早便來吊唁了。”李老笑嗬嗬地開口,眼眸中精明四射。

陸雲扯了扯嘴角,似對這個說法不以為然。

“程老板若是知道您的情誼,想必會十分感動。”

“他在哪裏?”陸雲的眸色變了變。

“他?程老板嗎?他應該在底下吧。”

“您不用在這裏繞圈子了,若是程鳳羽沒有在您手裏,想來您來這裏也不會三句話不離他的名字。”陸雲說這話的時候仔細盯著李老的神情,見未猜錯,心中陰霾忽然消散,連聲音都跟著輕快了,“李老,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您想要什麼?”

“陸副官是個爽快人。”李老哈哈一笑,忽然收斂了笑容,無不歎息地說,“隻不過向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偏偏又跟了個心狠的主,若不是我日日派人保護程老板,程老板如今可就成了冤魂了。”他頓了頓,“督軍不心疼屬下,我李某卻是個心軟的。”

“您這話,卻是教唆我背叛督軍為您賣命了。”陸雲的語氣恢複了冷靜自持。

“陸副官這話嚴重了。”李老指了指車,“我們車上詳談?”

當初賀督軍送那一把勃朗寧,就是為了勾起這個黑道老大的興趣,然後希望利用合作,從這個黑道老大嘴裏摳出來一部分錢財。李老確實對槍支感興趣,卻明擺著不願吃這個大虧,好在他眼線極廣,早已探聽出來這批軍火,於是借著將程鳳羽送給陸雲的機會,希望能從陸雲這裏著手,讓她幫他牽一條線搭上那個軍火商,自己單獨購買槍支炮彈。

陸雲說:“您這還是讓我背叛督軍。”

李老笑嗬嗬地說:“不過是一個小忙,哪裏有陸副官您心頭好的性命重要。”

陸雲握了握拳,狠厲的目光從李老臉上一掃而過,然後別開目光轉過臉去,“這個忙我幫不了。”不等李老說話她又說,“這條線是督軍親自搭上的,我不過是奉命跑腿辦事而已。”

“陸副官隻需要做個引薦的中間人即可。”

陸雲搖搖頭,笑問:“如果我引薦了卻不成事,你是不是會覺得我隨意找了個人騙你?李老您也是在道上混了多年的老人,如何不知道這軍火商向來警惕,從不隨意與人合作。如我這般小嘍囉,又哪裏說得上什麼話。”

“你這是不介意程老板的死活了?”

“哪敢。”陸雲深吸一口氣,“我給您出個主意吧,您把賀督軍唯一的女兒綁了要挾他合作,這事一準成。”

(五)

地下的牢房密不透風陰暗潮濕,一盞煤油燈氤氳出一圈暖黃。程鳳羽便靠在這煤油燈旁,翻著一本書,神情專注,遊離在肮髒的環境之外。

李老打開地牢的門,嘩啦的鐵鏈子聲穿透了原本的寧靜。

程鳳羽抬了抬眼皮,微扯出一抹嘲諷:“李老,交易沒談成吧?”他翻了一頁書,“陸雲此人,醉生夢死時尚能把持住理智不吐露任何機密,又怎麼可能為了救我而背叛賀督軍。”

李老哈哈一笑:“程老板這話要是被陸副官聽到,可是會傷了她的心的。”

程鳳羽冷哼一聲,然後扯開了話題:“您準備什麼時候送我離開?賀明歸如此明目張膽地大肆購買軍火,大概不日就要和我父親打起來了,若是這幾天再不離開,估計就走不了了。”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了絲涼氣,“還是說,你準備把我送給賀督軍,以搭上那軍火商?”

李老摸著鼻子嗬嗬一笑:“程老板,李某隻是個混黑道的小嘍囉,還沒這個膽量惹上程督軍。當初約好了您幫我套話我幫您保密,自然就不會做那等小人。隻不過,這次可是您自己暴露了自己。”他說完身子往一邊讓了讓,露出了身後的陸雲。

程鳳羽臉色陡然一變。

李老既然做了要挾賀督軍的事,若要想繼續在渝州混下去,自然要賣賀督軍一個人情。這種兩麵三刀的事情,他一個黑道上的做得也算得心應手。

陸雲的臉藏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唯有聲音如高山雪水,寒透人心:“李老就不怕我惱羞成怒讓督軍端了你的老窩?”

“李某相信陸副官。”

陸雲輕輕一歎。然後李老離開,這牢房裏隻剩她與程鳳羽二人,一時靜謐。

“鳳羽——”

“陸副官。”程鳳羽打斷她的話,他隨手取了根筷子挑燈芯,豆大的火焰忽明忽暗,映得他的神色也恍惚了,“既然已經攤了牌,就不要再做出這深情的樣子,我看了惡心。”頓了頓,似乎覺得這話還不夠傷人,他又說,“你可能不知道,每次與你睡在一張床上,我都覺得很惡心。其實你應該有自知之明,如你這般不男不女的怪物,又怎麼會有男人喜歡上你。”他覷了她一眼,似乎覺得髒了眼睛,迅速移開了目光,“看在我陪你睡了這幾次的份兒上,趕緊消失。”

盡管陸雲早就猜到他是被逼的,可當真的親耳聽到他說出這些刺耳的話時,她隻覺得自己一顆心被狠狠揉碎了扔在地上,那種無助痛苦幾乎比聽說他死了都要洶湧。然後恨意衝破了她的理智,立刻就摸上了別在腰帶上的手槍。

“砰!”

(六)

夢裏似乎有一個女子在說話。

她說:“鳳羽,我這一生,從生下來便是錯誤的開始。當年我母親被父親強奸,生下我後對我非打即罵。我不堪忍受去找父親,父親說若要留在他身邊隻能從軍。最初我一直被當成男孩,後來身體發育了,父親才讓我用女子的身份在他身邊做個副官。為男子時,戰友們私下認為我娘氣,為女子時,戰友們則說我心狠手辣不像女子,不管如何,都是錯的。可是,我覺得我這一生做過的唯一對的事情,便是二百零五天以前去了戲樓。在那裏,我遇到了你。”

她說:“我仍記得你當時的模樣,柔美與傲骨相輔相成地那樣美。”

她說:“原諒我,我總是,情不自禁。”

他奮力地想要衝破那一層朦朧去瞧瞧女子麵容,終於,他睜開了眼睛,看到了滿目的白色。鼻子裏充斥的消毒水味道告訴他,這裏是醫院。

他想起來了,那日在地牢,陸雲眼睛通紅地拔出了手槍。他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還是醒了過來。

門外的醫生說,真巧,子彈就擦著心髒過去了,若是再偏兩公分,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了他。

程鳳羽抬手按住心髒跳動的地方,不知該感謝陸雲在氣頭上槍法有失水準,還是該感謝自己被命運之神眷顧。

又或者他其實知道是陸雲故意留他性命,隻是不願往這上麵取去想罷了。

後來李老來看他,那一日天氣格外晴朗,病房裏被護士剛剛換上的鮮花格外幽香。李老站在窗前看風景,聲音透著蒼老:“你何其幸運,能遇上這麼一個姑娘。”

程鳳羽扯著嘴角剛要嗤笑,隻聽李老又說:“陸雲知曉你在我手裏後,唯恐我對你不利,所以寧可暴露了自己是賀千金的身份,也要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