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

鎖清秋

作者:玉蟬

(一)

李府在渝州算是新派人家,這次壽宴請的卻是渝州城裏唱京劇的名角程鳳羽,伴著鑼鼓京胡聲,一位位衣香鬢影的先生小姐交頭接耳,誰也沒猜出這李家搞的什麼名堂。

直到一身戎裝的陸雲被門童引進大廳。

“我說今兒怎麼請了程鳳羽,原來李老知道陸副官會過來。”

“哈哈,全渝州城,誰不知道程老板是陸副官的心頭好。”

“……”

熟悉陸雲的一些人稍稍提高了音量打趣,陸雲聽到了也隻是笑笑,並無不悅。她徑直穿過人群來到今日的壽星身前,腰背挺得筆直,頷首以示恭敬:“祝您生日快樂。”然後抬起頭,稍帶歉意地衝李老微笑,“督軍臨時有事不能親自過來,讓我代他說聲抱歉,這是督軍準備的禮物。”退後一步,雙手奉上一個紅盒。

紅盒打開,裏麵靜靜躺著一把手槍。

“勃朗寧M1911,45口徑,督軍說您一定會喜歡。”陸雲禮貌而疏遠地介紹。

果然,李老看到後眼睛立馬亮了亮,可到底是混黑道多年的老人,瞬間恢複平靜,他試探般地問:“聽說督軍最近要購進一批軍火?”

陸雲的目光在他身上頓了頓,但笑不語。

這邊寒暄結束,那邊的《霸王別姬》也早已閉幕,悠揚的華爾茲在空中緩緩飄蕩。陸雲本想穿過人群去後台,不知想到了什麼,走到門邊時頓了頓腳,又回了大廳。

角落裏,陸雲斂目靠在沙發上,整個人昏昏沉沉。她平日裏酒量不錯,今日不知怎的隻喝了兩杯便有些醉了,內心警惕頓生,倏爾站起來準備離開,不料身子晃了晃差點跌倒,正好被人扶住。

“陸副官醉了,快來個人扶著副官先去客房休息休息。”

陸雲隻聽到旁人說這麼一句,自己就被人攙扶著進了某個房間。大約是醉得厲害了,連推開人的力氣都沒有,甚至一股邪火從小腹蔓延到全身,燒得她渾身難受。

酒有問題!

僅存的理智讓陸雲立刻摸上了腰間的槍,可是還未拔出來,就被人按住了手背,耳邊是一個男人喑啞而誘惑的聲音:“阿雲,你要殺了我嗎?”濕熱的氣息直撲陸雲耳郭,小腹處的邪火轟然爆炸,讓她恨不得貼到男人身上去。

偏偏理智還在。陸雲一邊試圖推開他,一邊問:“鳳羽?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程鳳羽嗤笑了一聲,眼底滿是陰鷙,說話的聲音卻溫柔:“阿雲不希望我在這裏嗎?我一直以為,阿雲是喜歡我的。”

全渝州城的人都知道,程鳳羽是她陸雲的心頭好。陸雲隻覺得太陽穴突突跳動,頭昏腦漲,殘存的理智一遍遍提醒她趕緊離開,可腳下卻生了釘子似的動彈不得。

然後,程鳳羽又說:“我是李老送給你的禮物。”

一直以來的淡定徹底崩潰,她慌張轉身去開門,一邊佯裝鎮定地解釋:“我走錯門——”話音戛然而止。

程鳳羽的胳膊強硬地鉗住她的腰身,他胸膛的熱度將她包裹,他濕熱的氣息撲在她的耳郭讓她忍不住戰栗,他近似魅惑的聲音緩緩流淌而出:“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

然後她感覺到他輕輕舔舐她的耳垂,她的腿一軟,整個人都醉在了他懷裏。

(二)

陸雲第二天早晨八點才回到督軍府。

自她以女子的身份從軍以來,傳言一直不斷。最初說她是督軍的情人,後來因作風鐵血,又被傳是個男人,最近又都傳聞她看上了一個戲子。

如今,那個傳聞便成了事實吧?她按了按太陽穴,似乎再大的力度都緩解不了頭疼。

按照往常,她這個時候應該思考,李老這麼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他是不是早先就知道了這一次的軍火生意,還有,昨晚上醉生夢死時她究竟與程鳳羽說了些什麼?

想到程鳳羽,她不禁又想到那深夜裏的喑啞呢喃,那滾燙的熱度,以及自己那顆快要跳出來的心髒。

“啪嗒”一聲,一個身著軍裝的男子推門而入,“陸副官,督軍找您。”

亂跳的心忽然就沉了下來。

陸雲站起來整了整軍裝,然後跟著男子大步上樓。

辦公桌後,賀督軍的身姿挺拔,他握著鋼筆在紙上刷刷寫著什麼,好似根本沒注意到眼前多了個人。

陸雲將在李老壽宴上的事情緩緩道來,她聲音不卑不亢,眼神裏卻帶著對賀督軍的敬畏。說完後靜靜立在一邊,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賀督軍沒有抬眼,淡淡地問:“還有嗎?”

陸雲略微思考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後回答:“沒有了。”

“他把程鳳羽送給你,然後呢?”

“然後我們上床了。”

“啪——”一塊鎮石向陸雲飛來,在她鬢角擦過後狠狠摔倒地上,在她臉上留下一道鮮紅的痕跡。

賀督軍怒吼:“胡鬧!”

陸雲抬手擦過臉頰上的血跡,抬眼對上賀督軍的目光:“父親,不過玩個男人而已,你不是也經常玩女人嗎?”

賀督軍氣極反笑,眼神陰森森地在陸雲身上亂刮,笑了一陣後,屋內忽然沉寂下來。一會兒,他才開口:“購買軍火這件事你先不用插手了。”

陸雲急道:“為何?”

“你不是想玩男人嗎?我放你幾天假,你好好兒玩玩。”

“父親!”

“不必再說了。”賀督軍斬釘截鐵地說,“出去。”

陸雲沒想到,這幾天陪著自己玩的居然是李景生。省官銀總號的總經理這幾天貌似很有閑情逸致,不僅給她添置了許多金銀首飾,甚至逼著她穿上了旗袍,帶著她玩遍了整個渝州城,最後去了渝州戲樓。

戲樓一如既往的熱鬧。

還未進門便聽到咚咚鏘鏘的鑼鼓聲,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好聲。李景生原本想去樓上的包間,被陸雲攔了,她的目光在戲牌子上略過後說:“就在下麵坐坐吧。”

陸雲挑了個最靠前正中間的位置,上麵唱戲的人隻要打眼往下一瞥就能看到。

李景生若有所思地盯著陸雲專注的側臉瞅,冷不丁笑出了聲。這聲音不小,可陸雲似乎沒有聽到。她好似很認真地看戲,可神色恍惚,目光卻不知是落在了哪裏。

然後這一出戲落幕,下一出戲上場。

隻是聽那花旦嗓子一亮,陸雲的呼吸便頓了頓,整個人都處於一種緊繃的狀態。

這是程鳳羽上場了。

他的台步走得極為美妙,眼神嫵媚聲音纏綿,很容易讓人忘記他其實是個男子。這個嫵媚的男子在台上極盡妖嬈,目光掃過台下,正好和陸雲看對了眼。

陸雲的手不禁緊握,然後,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倏忽變得極為清冷,從她身上滑走後,整整一場戲,再沒有在她身上停留。

直到他退場,陸雲才從思緒裏回過神來,手間穿過涼風,竟出了一手薄汗。她低頭看看身上的旗袍不禁自嘲般地笑笑,然後對身邊的李景生說:“走吧,我累了。”

(三)

後來再去找程鳳羽,陸雲仍舊著戎裝。

春日的午後陽光明媚,歐式的小洋樓裏,優美的鋼琴曲緩緩流淌。

程鳳羽就坐在鋼琴前,一身白色西裝,好看的手指在黑白鍵上飛快地跳躍著,他的神情專注,從陸雲的角度看過去,像極了書裏描寫的歐洲古代貴族。

“阿雲。”程鳳羽的手指停在琴鍵上,朝陸雲微笑,“你怎麼來了?”

“我,我來看看你。”那一夜纏綿過後,這是陸雲第一次與程鳳羽說話,不禁有些尷尬。

程鳳羽莞爾,他站起來走到陸雲身前,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溫柔的目光在她臉上稍作停留,然後閉上眼吻上了陸雲的唇。

彼此氣息纏繞時,陸雲的心跳急劇加快。

程鳳羽伸手搭上留聲機的指針,舒緩的華爾茲響起,他擦著她的唇說:“來,跟著我跳。”

你前我後,你來我往。

後來他們脫了鞋子,她的腳尖站在他的腳背上,踏著華爾茲的節奏旋轉。他在她耳邊輕聲笑:“李老說你不會跳女步,這不是跳得很好嗎?”

陸雲將頭深深埋在他的頸窩,聞言身子僵了僵,好一會兒才問:“你和李……”

“阿雲。”程鳳羽的瞳孔似旋渦,“我想要你。”

華爾茲還在繼續,跳舞的人已不在。

柔軟的床上,是兩個人粗重的喘息。程鳳羽在陸雲的耳邊說:“我想聽聽你的聲音。”之後便是陸雲的輕泣。

她緊緊摟著身上的男人,大約是常年在戰場的緣故,她的聲音裏有著不屬於女子的喑啞,卻格外魅惑人心。

她說:“鳳羽,我好像真的喜歡上了你。”

程鳳羽說:“是嗎?我不相信。”他的指尖劃過她的心口,哧哧地笑著,“人們都說,這裏麵裝的是石頭。”

他說:“告訴我,那個軍火商是誰,我就相信,你喜歡我。”

陸雲好似沒聽到這最後一句,她閉著眼偏著頭,似沉沉睡去。

回到督軍府已是淩晨一點。

夜深露重,督軍房間的燈還亮著,沒由來地,陸雲心頭忽然湧上一絲懼意。

果然,進門後便被人叫到了書房。

賀督軍倚在沙發上,嘴裏叼著根雪茄,煙霧繚繞裏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從他身上透出來的寒意卻比冬日寒風還要刺骨。

陸雲以為他會因為程鳳羽的事情發起責難,因此忐忑不安。

良久,雪茄燒到了尾,縈繞在賀督軍麵上的煙霧散去,他才緩緩問:“你覺得李景生這個人如何?”

陸雲怔了怔,回答:“很好。”

“那麼下個月,你們成婚。”

陸雲眼皮一跳,驀地抬頭:“父親!”

“這是軍令。”他把煙頭摁在煙灰缸裏,用力一轉,最後一點火光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