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鳳羽一驚:“她是賀明歸的女兒?”

李老聞聲回頭衝他一笑,頗有些無奈的意味:“她沒有把你的身份告訴賀督軍,幫我搭上了那個軍火商,也隻是希望我能把你安全送出渝州。”頓了頓,“我聽說賀督軍為此把她打了個半死,你——”最終也沒說出下麵的話,隻是長長歎了口氣。

程鳳羽斂著目不知在想些什麼,多日臥病床讓他看起來很是消瘦,突著骨節的手輕輕按在傷口處。

李老又說:“她好像也住在這家醫院裏,程少,作為一個過來人,李某隻能提醒你,莫要在失去時才後悔莫及。”然後他再次長歎一聲,大步邁出了病房。

(七)

陸雲住院了,因為流產。

她幫李老搭上軍火商後,便立即被賀督軍知曉了。那一日淩晨兩點,她幫著李老將最後一批軍火運到李府後回家,督軍府整個燈火通明。她剛進門便被傳喚去書房,上樓時瞥見李景生眸內閃過一絲不忍,便知事情暴露。

不同於往日,那一刻她心情異常平靜。

進門時便被飛來的一腳踢到了膝蓋,堅硬的軍靴正好踢到了骨頭,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然後“砰”的一聲跪在了地上。

賀督軍居高臨下地站在陸雲身前,手裏拿著一條鞭子,狠狠抽了她一下後喝了聲:“逆子!”

陸雲疼得臉色發白,額頭隱隱冒出冷汗,卻低著頭一聲不吭。

賀督軍氣急,又抽了一鞭子:“你倒是說說,為什麼要違逆我!”

陸雲瞳孔一縮,猛地抬頭看向賀督軍:“那麼父親也告訴女兒,為什麼要派人暗殺程鳳羽。”

賀督軍未料到女兒敢這樣頂撞自己,氣得拿著鞭子的手顫了顫:“戲子無情,他隻會毀了你!”頓了頓,“你就是為了他而和我對著幹?”

“父親,是李老救了鳳羽,女兒隻是報答他,並不是故意要違逆父親。”

“好好好。”賀督軍連說了三聲好,然後把鞭子扔給了另外一位副官,吩咐他賞陸雲一百鞭子,讓她清醒清醒。

陸雲沒有清醒,在落下第三十七鞭時,她忽然感覺到小腹墜疼,然後,一股熱流順著大腿流下。她仿佛意識到了什麼,驚恐地用雙手護住自己的小腹,偏偏疼痛越來越劇烈,最後迅速席卷了整個人,她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那是一個還沒有成形的孩子,她還沒來得及感受他的存在,便失去了他。

陸雲睜開眼的第一時間,便一把抓住病床前的醫生,聲淚俱下地哀求:“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你們救救他,我求求你們救救他——”

誰能救救他?

“你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的。”——醫生這樣安慰。

陸雲緩緩鬆開抓住醫生袖子的手,臉上的表情幾經變換,最後從絕望變成木然。她雙手交疊放在小腹處低喃:“沒有了,再也沒有了,他不要我了,再也沒有了。”

她忽然想,這或許就是報應,這麼多年來她殺了那麼多人,造了那麼多孽,老天爺又怎麼會讓她幸福。但是為什麼要報應在她孩子身上呢?他那麼無辜,他甚至都還沒看這個世界一眼。想著想著,她忽然捂住臉,滾燙的淚水從指縫裏滲出,再也壓抑不住嗚咽聲。

病房外,程鳳羽把手放在門上,忍了又忍,就在他推開了一條細縫時,樓道裏忽然傳來軍靴踏地以及賀督軍說話的聲音,他仿佛被驚醒般,迅速轉身往另一邊走去。

賀督軍進了病房後,程鳳羽又走了回來。

他聽到賀督軍說:“你先休息一個月,一個月後就嫁給李景生吧。”

之後是久久的沉默。

(八)

這一日天陰沉沉的,卻是陸雲大喜的日子。

新郎是李景生。

陸雲一襲白色婚紗,蕾絲手套下隱隱是被鞭子抽打過的紅痕。她站在窗前看外麵熱熱鬧鬧的人來人往,有些出神。

忽然傳來“嘎吱”一聲門響,她以為是賀督軍來接她下樓,沒有回頭,隻淡淡道:“父親,你前幾天問我後不後悔,我當時沒有回答,現在我有答案了。”春末的天還透著一股涼意,她深吸一口氣,隻覺神思異常清明,“我不後悔。”

她說:“我不後悔,我感謝他讓我嚐到了做女子的滋味,即便他接近我別有目的,即便他對我好是被逼無奈。”

“阿雲——”

這聲音輕柔溫暖而熟悉,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陸雲的夢裏。她猛地回頭看向門口,恰恰對上程鳳羽的溫柔目光。

他說:“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傷人的話,我隻是怕你也被李老關起來。”

他說:“我聽到了你在我病床前說的那些話,我也猜到你故意打偏了那一槍,阿雲,對不起,我一直以為你對我,隻不過是心血來潮。”

他說:“阿雲,我不喜歡你嫁給別人。”然後伸出手來對她說,“傻姑娘,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就像在教堂裏,神父問:“你願不願意嫁程鳳羽為妻,按照《聖經》的教訓與他同往,在神麵前和他結為一體,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像你愛自己一樣。無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於他,直到離開世界?”

然後陸雲回答:“我願意。”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裏,然後一起從二樓跳到地麵,翻過後院的圍牆,衝到了官邸後麵的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路上。

她的心髒怦怦亂跳,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興奮在胸腔中膨脹,不禁哈哈笑出聲來。程鳳羽也笑,直到坐上他早已準備好的汽車,他才對陸雲說:“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陸雲說:“他打死也想不到,我會逃婚。”

“對,你是英雄難過美人關。”程鳳羽套用了李老曾說過的一句話,笑容泛開,打趣陸雲。

陸雲指責:“你好不知羞,哪有稱自己是美人的。”

然後兩個人哈哈大笑。

這是陸雲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刻,快樂得讓她根本沒來得及去思考,為什麼程鳳羽能出現在這裏,為什麼後院一個人都沒有,為什麼他們能一路順風地出城。

直到進入城外的小樹林,程鳳羽忽然停車。

慣性作用下,陸雲的身子猛地衝向前方,她將將扶住把手坐好,才皺著眉偏頭看程鳳羽:“怎麼了?”

程鳳羽的目光極其深邃地望向前方,嘴角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陸雲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十幾個持手槍的人從樹後麵站出來,將他們的車包圍。

陸雲心裏“咯噔”一下,她迅速拔出綁在小腿上的手槍,拉開了保險栓,然後按住程鳳羽放在方向盤上的手,鎮定地對他說:“我掩護你開車,咱們衝出去。”

程鳳羽輕聲笑了,他緩緩將手從陸雲手裏抽出,目光從她手上那把槍上掠過:“阿雲,快收起槍,他們都是來接咱們的。”

陸雲怔了怔。程鳳羽的微笑仍舊溫和,說話的語調仍舊溫柔,可她卻分明察覺到一絲詭異,然後一股子難言的恐慌從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們,要接我們去哪裏?”

“蘄州。”程鳳羽說完就打開了車門走了下去,順便一把將陸雲也扯了下來,高聲對包圍著他們的人喊,“賀明歸的女兒我帶來了,不知父親接下來是如何安排的?”

他這話說完陸雲已然反應過來,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似乎在納悶為什麼剛剛還說著甜言蜜語的男人為什麼轉眼就變了。與此同時,多年來的軍旅生涯讓她在感知到危險的第一刻就舉起了手槍,指向了身邊的程鳳羽。

這是第二次,她拿槍對著他。她的眼裏寫滿了為什麼,偏偏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句話。

程鳳羽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嗤笑道:“若非你以身涉險隻為救我,又在我病床前嘮叨那些話,我尚不知你真的對我用了心思。既然如此,你大概也是不介意多幫幫我。——別用那種被背叛的目光看我,賀明歸的女兒,嗬嗬,你應該慶幸你這個身份,否則又怎麼有機會在心上人身邊多待幾天。”他故意咬重了“心上人”這三個字,聽起來格外嘲諷,“你便乖乖跟我到蘄州,我會求父親讓你好過一點。”

陸雲舉著槍的手微微顫抖,她定定地看著程鳳羽,聲音幹澀像擠出來一般:“你說那些話……”

“全是騙你的。”

心被狠狠一刺,陸雲瞪著大大的眼睛,似乎隻有這樣才能不讓眼淚流下來:“那麼,你究竟,有沒有,有沒有喜歡過我。”

程鳳羽笑了笑:“陸雲,任你如何心狠手辣,到底是個女子,你這輩子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陸雲唇上已被咬出了血印,仍舊不依不饒地去詢問,好似得不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死也不甘心般:“究竟有沒有,哪怕一點點心動呢?”說到最後,聲音已經細到低語。然後,她聽到他說——

“沒有。”

是誰說傻姑娘,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溫暖。

是誰說傻姑娘,你在我心裏是最漂亮的。

又是誰說傻姑娘,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果然呢,我真傻。

真傻。

“——阿雲!”

“——砰!”

被驚飛的幾隻鳥兒直衝雲霄,衝散了由南往北飛的一排大雁。

陸雲像枯葉一樣落在了地上,鮮豔的紅色爆滿了她半個頭顱,滴滴點點地鋪陳在那白色的婚紗上,而她手裏的那把槍還在冒著子彈燃燒時放出的煙,一切已然落幕。

程鳳羽驚懼的表情一點點變得毫無波瀾,然後木然地跪在她身邊,抬手撫上她死不瞑目的雙眼,許久,起身離開。

太陽終於突破了雲層露出幾分明媚,照耀著陸雲臉上殘留的那一滴晶瑩。

不知是她流下的,還是他滴落的。

(九)

父親,我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