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菲菲見杜光華再度大步闖進小屋,而且鐵青著臉,不覺一愣,便支吾道:“你……你想幹什麼?”杜光華冷冷一笑道:“我要走了。還不許回頭來道個別嗎?”說著,大大方方地拖過一張方凳,索性坐了下來,點著一支煙,並且從窗台上一堆雜物中,找出一個舊煙灰缸,往自己腿麵上一放,很放鬆地彈了彈並沒有多少的煙灰。“我原以為你真的像許多人誇你的那樣,是一個天分很高、又有很高文化素養的一個女孩。但看來,你不是……”他鄙視地一笑。
夏菲菲臉微微一紅:“我是不是,跟你沒有關係。”
杜光華又鄙視地一笑:“但你汙辱了我,汙辱了你母親。是的,十來年前,我被大山子開除過。我不安心在車間裏幹活。我比較散漫。我頂撞領導。我不服管。我做了一些現在讓我一想起來就感到臉紅的事。但我可以對天地發誓,當時的杜光華的確年輕不懂事,但我絕對不是存心要傷害他人,傷害集體。在更大的程度上,我是想自己獨立做一點事,不想受當時那麼多的約束。我心裏有好多想法,一說出來,他們就嘲笑我,挖苦我,甚至批判我。後來大家夥都不理睬我,讓我感到完全孤立無援,有時幾乎近似絕望。我破罐子破摔,就這樣,我走到他們的對立麵上去了……被開除的滋味,像你這麼一個連年的三好學生,是不可能體會的。一度,我真的覺得自己走到了絕境。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也是我一個新生的開始。它逼我自己去奮鬥。當然,也是因為這十來年,我們這個國家又真正允許個人去奮鬥了,給了我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所以,我對你母親說過,別怕下崗,說不定下崗還是你真正實現自己價值、充分發揮自己能力的一個開端。下崗還是一次新的解放哩!這個世界本來就有你我的一份。隻要允許我們去努力,我們就沒有任何理由悲觀。十來年,我今天不想告訴你,我已經擁有了多少資產。就是你母親,也不知道我的家底。我不想讓‘錢’這個東西夾在我們中間幹擾我們的關係。我不敢說我賺的每一分錢都非常幹淨,非常道德。但我可以向我親生母親保證,這些年,我基本上是在法理的軌道上走過來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政策允許的。至於這些政策本身,曾經有過什麼漏洞,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說到我和你母親的關係,那是一部非常精彩的言情連續劇的素材。將來,等我閑了,我會拿出點錢,像現在文藝界有人常幹的那樣,找兩個槍手,編個劇本,再找個像樣的導演,來好好演義一番。我從十六歲起就一直在暗戀著我這個遠房的表姐。但當時,你外婆外公瞧不上我。你母親也下不了這個決心。後來,我結過一次婚,很快離了。也不瞞你們,後來我還結交過別的女友,甚至還跟她們有過很親密的關係。但我再沒結婚。我始終覺得,我的歸宿是在你母親這兒。這二十來年坎坎坷坷、恩恩怨怨,這一切,你母親可以證明,這個杜光華不想靠自己口袋裏的那點臭錢擺布任何人……”
說到這裏,杜光華的眼眶濕潤了。開始哽咽了。說不下去了。
杜光華這次回大山子,中心任務之一,當然是續緣,完婚,說得肉麻一點,就是“衝著菲菲她媽,了卻一生情債”。好在這筆債是自己欠自己的。中心任務之二,卻是找他當年學徒時的師傅,該師傅姓趙,名長林。是的,著名省勞模趙長林就是這位杜某人當年的掌門師傅。找師傅,也是想還一筆債。說起來,這也是一筆情債。當年趙勞模在這個極聰明極伶俐的杜光華身上煞費了一番苦心,本意是絕對想把他培養成方方麵麵俱佳的“接班人”。但徒弟偏偏不領這個情,愣是一根筋兒走到了“反麵”。在宣布開除徒弟的大會上,趙勞模縮坐在最後一排,腦袋耷拉得比這個徒弟還要低,真是恨不能鑽進胯巴襠,一口氣把自己憋屈死了事,回家就生了一場大病。他病,他心裏承受不了,並不是因為自己大失麵子。趙勞模有一點挺棒的,他向來不把自己這個“勞模”金牌看得特別怎麼樣。他特別清楚,這勞模是上頭把你選上的,並不是你真比誰強多少(當然也有某些強過別人的地方),別老覺著這塊金牌就是該著你似的。這就像有一些當官的挺清醒,什麼官不官,不就是一張紙(任命決定)嗎?一張紙,你上來;一張紙,你下去;一張紙,你在這兒於;換一張紙,你就得上那兒幹。得把這事想透了,看透了。他難受,是實實在在為這個徒弟的未來發愁。杜光華到他家去道歉,告別,師傅躺在床上,嘴裏翻來覆去念叨的就一句話:“你咋辦呢?今後你咋辦呢?咋辦?”那天,師徒倆再沒說別的,也實實在在沒別的可說了啊……後來,‘杜光華就離開了大山子。當時他信奉的就一句話:“樹挪死,人挪活。”他還堅信,這世界終究不是為了憋死人而存在的。東方不亮,西方亮。西方不亮還有別一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