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慧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她把一雙一次性的木筷子放在手中無意識地把玩著。
王胡子湊過去,笑著說:“小慧,今天怎麼沒上班?”
丁小慧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超市停業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超市被火燒了?現在正在整修呢。”
王胡子連忙說:“哦,對,對,超市被火燒了。”
丁小慧看了他一眼,看見他顴骨上的抖動著的肉,顯得誇張而虛假。範梅妹低著頭,她一邊包餛飩,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丈夫和丁小慧。她沒有說話,臉色似乎有些陰沉。
王胡子問丁小慧:“小慧,你今天要吃大餡餛飩呢還是小餛飩?”
丁小慧淡淡地說:“來碗小餛飩吧。”
王胡子討好地說:“好咧。”
丁小慧的神色有些慌亂:“不要放紫菜。”
王胡子邊往開水翻滾的鍋裏放小餛飩邊說:“知道了,你不喜歡吃紫菜,我多放點你喜歡吃的蝦米。”
餛飩很快就上來了。丁小慧慢慢地吃著餛飩,仍然麵無表情。王胡子坐在了丁小慧旁邊,看著她吃:“味道還可以吧?”丁小慧瞥了他一眼:“你坐在我旁邊我吃著不舒服。”王胡子訕笑著離開了丁小慧。範梅妹抬起頭盯了王胡子一眼。王胡子就在離丁小慧兩張桌子遠的地方坐了下來,他和丁小慧的距離似乎不遠不近。
王胡子的嘴巴閑不住:“小慧,你們五月花超市怎麼會起火呀?”
丁小慧說:“鬼知道這鬼火怎麼起的。”說到這裏,丁小慧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她抬眼看著王胡子,目光迷離:“你小心點,不要讓餛飩店也起火了。”
王胡子的眼光一抖,左眼皮跳動起來:“我們餛飩店就這點家當,燒掉了也沒什麼。”
丁小慧冷笑道:“說得輕巧,要是餛飩店燒掉了,還不要了你的命!我看沒有餛飩店,你是活不下去的。”
王胡子也笑了笑:“哪能。”
丁小慧很快就吃完了那碗小餛飩,她站起身,遞給王胡子兩元錢。王胡子說:“算了算了,算我請客。”丁小慧說:“別窮大方了,收起來吧,兩塊錢就想請我呀,沒門!”王胡子隻好收起了錢。丁小慧走出餛飩店的門,她想剛才自己怎麼了,心跳得那麼厲害?
她看見了肖愛紅,他正好走出家門。丁小慧穿過了街道,朝肖愛紅迎了過去,王胡子的目光黏住了丁小慧的身影,他的左眼皮跳得更厲害了。範梅妹走過來,狠勁拍了一下他的厚實的背部:“還看哪,我看你老毛病總是改不了,見到年輕漂亮的女人恨不得把她吃了。”
王胡子轉過臉,凶狠地對範梅妹低吼道:“你他媽的找死!”
範梅妹沒有被他的凶相嚇倒:“我看是你找死!你遲早要死在女人的身上。”
王胡子氣惱極了,他提起那把剁骨頭的刀,在範梅妹麵前晃了晃:“小心我把你劈了熬湯!”
範梅妹終於閉上了嘴。
王胡子把刀重重地放回了砧板上,他的目光朝對麵瞟過去,他看到丁小慧和作家肖愛紅站在顧玉蓮的樓門口說話,他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麼。他猜測他們是在說有關昨夜五月花超市的那場大火,肖愛紅是個喜歡打探各種消息的人。王胡子的目光裏突然出現了一種怨毒的光芒。
19
我不知道顧玉蓮又到哪裏去了。
吃早飯時,她對我說了一番話,讓我在沒有找到工作之前最好不要到處亂跑,讓她擔心。我明白她說這話是因為昨夜五月花超市的大火讓她害怕我會葬身大火或者不明不白地死去。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五月花超市起火前進入過那裏,她也不知道我把那張血鈔票給了丁小慧。我對她的話沒什麼興趣,她說她的,我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我不像她想象中的那麼傻,我想我在危險的時候知道如何保護自己。顧玉蓮去哪裏曆來都不是我關心的問題,我不用為她擔心,她出去不會出什麼事情,她會在恰當的時候回家。
我突然想到了瞎子,我想去看他。今天沒有落雨,他一定是坐在街道旁聽人行走和汽車的聲音,他靠那聲音活著,他是活在聲音裏的人。他也許從前眼睛明亮過。他眼睛明亮時,看到的現實是否和現在的不一樣?我希望他的雙眼曾經明亮過,每次我看著他空洞的眼睛,我總是這樣希望。我還想起了瘌痢頭那個孩子。在雨季來臨前,我曾經產生過離開赤板市的念頭,因為那個叫瘌痢頭的孩子。
就是在郭阿姨死掉的那個晚上,我在赤板市的一條街上聽一個人唱歌。那是一條叫“風鈴”的小街,小街上有一個瞎子。那個瞎子白天一直坐在街旁,瞎子從來不戴墨鏡,他的眼睛如同兩個黑洞,再燦爛的陽光也無法企及的黑洞。他總是側著耳朵傾聽著,聽來往的腳步聲和汽車的聲音。他的耳朵十分靈敏,他可以從高跟鞋敲擊在地麵上的聲音判斷出女人的年齡。很多人考證過,認為那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我經常去看瞎子。他的存在是靠那些聲音維持的,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聲音,他會幹枯掉。我有時死死地盯著他空洞的眼睛。我想他那雙眼睛並不是先天性失明的,我甚至認為,是他自己用雙手摳出了自己的眼珠子,至於他為什麼要弄瞎自己的眼睛,我不得而知。到了晚上,瞎子就在家裏高聲唱歌。他唱的歌怪異極了,尖利的高音和嘶啞的低音在劇烈地爭鬥和反複交叉。我聽不清歌詞。這種怪異的歌聲莫名地吸引我,所以在很多時候,我會溜出家門,到風鈴小街去聽瞎子歌唱。
我在郭阿姨死掉的這個晚上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風鈴街。我剛站在瞎子居住的這棟樓下,就看到了瘌痢頭。瘌痢頭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他頭上有一塊塊銅錢大小的光亮的疤。他可以說是我在赤板唯一的朋友。他看上去年紀很小,我猜不出他有多大,據他自己說,他已經二十多了。我不知道他來自何方,但有一點我十分清楚,他不是赤板市人,或許來自很遠的地方,我不清楚他離家出走為了什麼,或者,他根本就沒有家。他同樣也被瞎子的歌聲吸引著。我們的相識也是因為瞎子的歌聲。我們一見如故,雖然我們很少用語言交流,但我們十分默契。比如我們一起用我們的方式對付過一個女人。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一樣喜歡聽瞎子歌唱。在我們耳裏,瞎子變味的歌聲是天國傳來的梵音;但在許多人耳中,瞎子無疑是在製造噪音。瞎子的噪音激怒了他樓下的一個鄰居,就是那個瘦高個女人。那天晚上,我和瘌痢頭正在聽瞎子歌唱,突然聽到了女人的罵聲,女人罵得很難聽。女人罵完後,瞎子就停止了歌唱。我和瘌痢頭頓時覺得索然無味。瘌痢頭罵那女人是婊子,我也罵那女人是婊子。瘌痢頭一聲不吭地走了,我跟在了他的後麵。他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拉了一泡屎。我聞到了一般惡臭。他把屎用一張舊報紙包了起來,走到了那女人的窗戶底下。女人住在一樓,她的窗戶沒有關,裏麵的燈光傾瀉出來。我可以看到女人邊嗑著瓜子邊看著電視,她也許正在為製止了瞎子的歌唱而得意,她萬萬沒有想到瘌痢頭手中舊報紙包著的屎會飛進窗戶,不偏不斜地落在她的頭上。等她走出來,我們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那天晚上,我把他帶回家。顧玉蓮讓他洗了澡,還拿出幹淨的衣服讓他換上。我覺得祖母顧玉蓮是個好人,否則,我早就像瘌瘌頭一樣流落江湖了。瘌痢頭並沒有感到特別的興奮,對於我祖母顧玉蓮的溫情顯得冷漠,他目光中有種邪氣。他在我家住了兩天就跑了。我沒有去找他回來,他要是跑沒有人能留得住的。但有一點我十分肯定,隻要他還沒有離開赤板市,我一定還能碰見他,因為他喜歡聽瞎子歌唱。
果然,我在郭阿姨死的這天晚上,又看見了他。他和我拉了一下手表示親熱。我們倆坐在牆角,聽樓上傳來的瞎子的歌聲。瘦高個女人的窗戶門緊閉著。自從瘌痢頭把屎扔進去之後,她的窗戶門就緊閉著。我想問瘌痢頭為什麼要離開我家,但我沒有開口,瞎子的歌聲停止了。這時,瘌痢頭對我說:“我要走了。”
我問他:“你要去哪裏?”
他沒有回答我。
他獨自朝火車站方向走去。
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突然,我看見走出一段路的瘌痢頭回轉了身,朝我跑過來。在夜色中,瘌痢頭像一隻巨大的蝙蝠朝我撲過來。我心裏有些害怕。他撲到我麵前,喘著氣說:“你能和我一起走嗎?坐火車到南方去。”我沒有說話,在我腦海裏,他那時就是一隻蝙蝠。我不想和一隻蝙蝠說話。他見我不回答,就走了。我跟在了他的後麵。
我承認當時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牽引著我跟在瘌痢頭後麵。當時我的喉中像被誰塞了一團棉花,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他走到了火車站的入口處,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他的笑臉,他沒有說話,但我可以感覺到,他分明在說:“跟我來。”
他進了火車站。那時,正有一列開往南方的列車要離開。我很奇怪,他沒有車票怎麼就進站上了列車。我正在納悶,列車開動了。列車的轟響我一點也聽不見,我好像是在看一場無聲電影,列車真實地把瘌痢頭帶走了。列車消失後,我就產生了離開赤板的念頭。我覺得赤板有什麼東西在威脅著瘌痢頭,他才離開的。那隻是我當時的預感,我也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威脅著我。
我終究沒有離開赤板,是因為瘌痢頭走後的第二天,我在電視上看到昨夜開往南方的一列列車出了車禍。列車脫軌翻在了路邊,死了好多人,電視畫麵上出現了死者的屍體,其中一具屍體和瘌痢頭十分相像。下午的時候,顧玉蓮領著我去參加了郭阿姨的追悼會,追悼會上郭阿姨的親屬哭得很傷心。死人能聽見哭聲嗎?我離奇地想著,笑了起來。很多人向我投來了不解和厭惡的目光。我在為郭阿姨笑,我用笑聲為郭阿姨送行。沒有人和我計較,因為我是個腦袋有問題的人。
在我看到瘌痢頭的屍體後,我也笑了。
我嘰嘰的笑聲像老鼠在搶奪食物時發出的尖叫,像在夢中我聽見過無數次的老鼠的尖叫。顧玉蓮和我一起看電視,她顯然聽到了我的怪笑。她看著我,臉色蒼白,那雙老眼充滿了疑惑:“如果哪天我死了,你會不會笑?”我認真地點了點頭。她的嘴唇顫抖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為什麼要顫抖?難道她在乎一個傻瓜說的話嗎?
開往南方的列車出事讓我打消了離開赤板的念頭。我想到哪裏都有危險,我為什麼要跑?活著比死還可怕,因為活著意味著還要經曆危險或者恐懼,而死了就什麼危險也沒有了。所以,麵對郭阿姨和瘌痢頭的死,我笑了。我什麼時候該為自己笑笑,這我倒沒想過,一切也許為時過早,也許我來不及為自己笑。那張血鈔票有沒有在那場大火中化為灰燼?
20
我沒有去找瞎子,我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趁顧玉蓮不在家找到那把黃銅鑰匙,進入那個房間,我想好了,如果找到那把鑰匙,我就先去配上一把。那樣,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進入那個房間了,或許我可以找到關於我父母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