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顧玉蓮的房間裏找那把鑰匙,聽到門口有人在叫著顧玉蓮的名字。我停止了搜尋,走到了客廳裏。我沒有回答,我也不會去開門告訴那人顧玉蓮是否在家,他叫他的,與我無關。我極不情願去做與我無關的事情。在我家門口叫顧玉蓮的人是肖愛紅,我聽出他的聲音了。他的聲音渾厚,普通話極標準,有點像中央電視台那個《動物世界》的主持人趙什麼樣的聲音。我這樣做是不是有些殘忍?我管不了那麼多。門外的肖愛紅來找顧玉蓮幹什麼?他們之間難道會發生什麼讓我預想不到的事情?肖愛紅叫了一會兒,見沒有人答應,卻沒有離開,而是叫起了我的名字:“顧晨光,你在家嗎?”
他叫我的名字了,我必須作出反應,這是我為人的準則。別人叫我的名字我是一定要回答的,否則不禮貌。很多人以為我不懂禮貌,那是大錯特錯的事情。我在他叫完第一聲我的名字之後,就扯開嗓子回答:“哎——”
我於是跑出去給他開門。顧玉蓮從小就教育我不要給陌生人開門,特別是在她不在家的時候,陌生人危險!我沒有在家裏碰到過陌生人叫門,肖愛紅當然不是陌生人,他是我的鄰居。我一開門就看到肖愛紅滿臉燦爛的笑容,像他這樣年紀的人笑得如此燦爛是不多見的,或許這個中年人內心還存留著天真的成分,內心裏有個明媚的春天,而不是充滿黴爛氣息的雨季。但是我還是遲疑了一下才開門。肖愛紅進了我的家門,我把門關上了。我關門的聲音很響,肖愛紅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他說:“你奶奶不在家?”
我點點頭。
肖愛紅笑著說:“顧晨光,到我家去坐會兒好嗎?”
我又點了點頭。
我又打開了門,讓肖愛紅先出去,然後我也出門。
我踏進了肖愛紅的家裏,他的家收拾得很整潔,客廳的兩麵牆壁上掛著兩幅巨大的照片。一幅是肖愛紅和他妻子胡青雲的合影,照片上的肖愛紅顯得年輕英俊,燦爛的笑容有些克製。他妻子胡青雲是位美人,有種時下流行的骨感美人的味道,她沒有丁小慧那樣豐滿,但她的雙眼嫵媚而又明亮,這是一對看上去十分般配的夫妻。另一幅照片是美國著名恐怖小說家斯蒂芬·金的照片,斯蒂芬·金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他吐著大舌頭在看兩手托著的一個張著大嘴的眼鏡蛇的蛇頭,肖愛紅是不是認為斯蒂芬·金是一條充滿危險的眼鏡蛇?那麼,他自己呢?我弄不明白為什麼我會產生如此奇怪的想法。
肖愛紅讓我坐在了沙發上,他們家的沙發十分柔軟。肖愛紅給我倒了一杯茶。我看到茶就皺了皺眉頭,我不喜歡茶水,甚至討厭中藥一樣的茶水,這也許和我小時候一生病顧玉蓮就給我熬中藥喝有關係。中藥的味道是我的噩夢。我的奇怪表情讓肖愛紅注意到了,他笑著對我說:“晨光,你不舒服?”我搖了搖頭,我不能告訴他我內心的想法。肖愛紅用異樣的目光審視著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看我。
肖愛紅用探求的目光看著我說:“晨光,你見過你爸爸媽媽嗎?”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見過。“
他臉上的神色有些變化,像是有些興奮:“你在哪裏見過?”
我覺得他的問題問得十分弱智,我輕描淡寫地說:“在照片上。”
“哦——”肖愛紅還是那樣審視著我,此時,我在他眼中是一個怪物,我甚至想,我現在就是牆上巨幅照片上斯蒂芬·金手中托著的那個眼鏡蛇頭。
我突然想離開他的家。他的家中有種東西在排斥著我,我無法融進他設置的這種氛圍。我要回家。我正想把我的想法向他表達,肖愛紅突然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你知道你父母是怎麼死的嗎?”
我愕然,從小到大,沒有人告訴我我父母親死了,在這個雨季來臨之前,我沒想過我父母已經死了。我一直認為我父母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我一直希望我父母突然會在某一天出現在我麵前,讓我覺得喜從天降。我的預感從肖愛紅嘴巴裏說出來,我瞪著眼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的眼神裏有什麼東西,我發現肖愛紅看著我,他臉上燦爛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我覺得有一隻利爪把我的心血淋淋地掏了出來,我感覺到了疼痛,我的淚水流了出來。此時,我又仿佛看到了血鈔票上那張模糊的血臉。
21
我不相信顧玉蓮會騙我,騙我說我父母親沒死,而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活著,而且騙了我那麼多年。肖愛紅告訴了我一個真相:我父母親死於十七年前的一次煤氣中毒事件,一點錯都沒有,還給我看了那張陳舊的十七年前的《赤板晚報》。我懷著一顆疼痛的心回到家裏,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直等到顧玉蓮回家。
顧玉蓮提著一大包手紙,一回家就問我:“是不是鄰居肖作家來找過我?”
我愣愣地看著這個把我養大又騙了我那麼多年的老嫗,我心裏有種難於言喻的味道。我甚至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撲上去把這個可惡的老太婆掐死。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裏沒有存活多久就被打消了。
我沒有回答她這個簡單的問題,我隻是冷淡地反問他:“你怎麼知道肖作家來過?”
她盯著我說:“我怎麼不知道,我回來時碰到丁小慧了,是她告訴我的。”
我的臉色一定十分陰沉,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我本來想質問顧玉蓮為什麼要騙我我父母親還活著,但我沒有這樣做。我突然對她害怕起來。我隻是裝著懶洋洋的樣子上了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我木然地坐在那裏,希望夢中歌唱的聲音出現。我卻聽到了顧玉蓮上樓的聲音。
顧玉蓮上樓的節奏感很強,樓梯在她的腳步聲中嘎吱嘎吱地響著。那響聲像危險在慢慢地向我靠近。我的心提了起來,我覺得口渴。
她一步一步地朝我的房間臨近,那腳步聲到了我的房間門口就中止了,我在等待著顧玉蓮老太太推開我房間的門。我在恐懼中等了許久,卻沒聽到顧玉蓮推門進來。我想,她今天怎麼一直站在門外不進來?是不是她知道了我內心的感受?她難道是因為內疚而不推門進來?我的門今天沒有反鎖,我等著她進來,隻要她推門進來,我就要問她我父母是不是死得很難看,我愣愣地等了許久,她就是沒有推門進來。如果她推門進來,會怎麼樣?
過了一會兒,我壯著膽子滿懷疑惑地打開了門。
門外空無一人。
我沒有見到顧玉蓮,我連她的影子都沒有見到。我的目光落在了對麵的房門上,那扇門依然緊閉著。我分明聽到了顧玉蓮上樓的聲音,她的腳步聲我無比的熟悉。我根本就沒有聽到她下樓的聲音,連樓梯嘎吱的響聲也沒有。她不可能上樓後又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她從來不那樣走路,也沒有必要那樣走路。
我內心又忐忑不安起來。
難道那緊閉的門會突然洞開,然後走出人來?我似乎感覺那扇門在慢慢朝我靠近,那扇門似乎像座山一樣朝我壓了過來。
我想大叫,可我沒有叫出來,我沒有在白天大聲尖叫的習慣。我轉身衝下了樓。我看見了顧玉蓮,她正在廚房裏做飯,平靜而祥和地切著土豆絲,看不出什麼異樣。我站在廚房門口瞅著她,她剛才上過樓?
我納悶極了。
她看了我一眼,不經意地說:“肖作家和你說了些什麼?”
我沒有回答她。
我不想對她說肖作家已經告訴我我父母親早已死了。我也沒有質問她為什麼要騙我。她一直不想讓我知道這件事就讓她隱瞞下去。我要說破了這件事,她一定會難堪的,或者會做出什麼對我不利的事來。我這樣想,覺得自己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可是我這時希望天空中落下瓢潑大雨,我要到雨中讓雨水淋濕我的全身,我需要清醒清醒大腦。雨水遲早要從空中落下來,但不是此時此刻。這個雨季一定會變得十分漫長,漫長的雨季會讓我全身發黴。如果那張血鈔票沒有被火燒掉,它會不會發黴?
22
這個夜晚並不寧靜。這是我從肖愛紅口中得知我父母死訊的晚上。我又被一陣縹緲的聲音吵醒了,那聲音在深沉的春夜中纏繞著我,忽輕忽重。這次我可以聽得很清楚,那是歌聲,縹緲而憂傷。讓我意外的是,那歌聲還有鋼琴伴奏。那歌聲和琴聲穿過房門,衝進我的耳膜。我起了床,出了房門,我聽見那聲音從對麵的房間中傳出。在橘紅色的光中,我走進了那個房間,房門在橘紅色的光中洞開著。我不知道是誰打開了房門,我一走進那房間,歌聲和琴聲就突然消失了,房間裏一切依舊。
那架鋼琴和蓋著它的蒙塵的白布。
枕頭底下那朵枯萎的玫瑰花。
床底下的箱子。
牆上指針停在十二點整的掛鍾……
我覺得好像有一個人在我的身後推著我走到了窗前,我伸出手,刷地拉開了窗簾。血鈔票,我又看到那張血鈔票貼在窗玻璃上。我的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這張血鈔票從何而來?我分明把它交給了丁小慧的,它怎麼又出現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在黑沉沉的夜裏,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見鈔票上的血跡,血跡在月光裏似乎還在流動。我推開了窗戶門,爬了出去,我伸手碰到了那張血鈔票,就像第一次我觸摸那張血鈔票,它如同有生命一樣自動貼在了我的掌心。我正要爬進屋,我感覺有一雙無形的手推了我一下,我就從窗戶上掉了下去,連同那張血鈔票,一起掉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深淵。我大聲尖叫起來……
原來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奇怪的夢。
我在夢中驚醒後,突然覺得又有什麼東西進入了我的身體。我下了床,鬼使神差地走下了樓,我下樓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走到了門口,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門,走了出去。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我來到了那棵梧桐樹下,我覺得自己被蠱惑了,我不清楚蠱惑我的是什麼東西。我現在很害怕聽到女孩子的笑聲,就像害怕聽到那縹緲的哭聲一樣。我站了一會兒,那笑聲沒有出現。我想回家,就在這時,我又看到那梧桐樹劇烈地搖動起來,好像要被暴風連根拔起來。可街上隻有微風。正在我驚駭的時候,那劇烈搖動的梧桐樹停了下來。我突然看到樹枝上掛著一個人,是的,一個女孩子,她穿著和現在的女孩子不一樣的衣服,上身是一件白色的側襟的上衣,下麵是一條黑色的裙子,她的腳上穿著一雙黑的布鞋,長襪是白色的。但是我看不清她的臉,她的臉上沒有五官,隻是一團白。這個打扮我在電影裏看到過,二三十年代的女學生都是這樣的打扮。我想起了那個傳說,莫非她就是傳說中自殺的少女?我來不及多想什麼,那個女孩子笑出了聲。我顫抖地問:“你是誰?”我的話音剛落,那個女孩子突然吊在了樹枝上,她的脖子上套著一根繩子,她吊著的身體晃蕩著,我突然看到她白乎乎的臉上吐出了一根長長的舌頭。我扭頭就往家裏跑,我身後傳來了一陣笑聲……
我不相信日子會像往常一樣平靜,因為平靜的日子已經在這個雨季來臨時被打破了。那麼,等待我的會是什麼?我沒有辦法預料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