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米德二世的統治前後33年,開頭兩年實行憲政,最後一年被迫恢複憲政,中間是30年的專製。屠殺亞美尼亞人的事件就發生在他統治時期,西方史書稱他為“血腥蘇丹”。西方外交官、作家、旅行家和傳教士筆下的哈米德二世,過於臉譜化,哈米德二世的專製和殘暴,西方當時的宣傳明顯誇大了。曆史上的暴君一般都難以持久,而一位專製君主能統治30年,肯定有多方麵因素,不能簡單化。對哈米德二世統治期間的大事進行梳理,就會發現,他不同於奧斯曼帝國史上的封建君主專製,也不同於世界其他各國的君主專製。至少有4個“特色”。
第一,哈米德二世解散議會,終止憲政,但奧斯曼政府和哈米德二世本人從未公開宣布廢除憲法,還繼續把它刊在帝國年鑒上,表明帝國是有憲法的國家,在依據憲法管理帝國。不打算付諸實踐的憲法,輕而易舉就可以製定出來,而真正準備實行的憲法,要費好大的勁,世界史上的例子太多了。哈米德二世給自己製定了一紙空文,發揮了自己需要的功能。
第二,哈米德二世政治上開倒車,卻並不停止經濟領域的改革。前幾任蘇丹沒有落實的法令,有些到這時才付諸實踐。他積極引進外資和技術,主要依賴德國,修建了多條鐵路和公路,加強了帝國各行省的聯係。對外貿易擴大,外彙收入增長,國家稅收也有所增加。帝國境內的不少城市建起學校、孤兒院、銀行、電話局、醫院,社會仍在進步。
第三,哈米德二世為了政令暢通,扭轉官場不良習氣,遏製奢侈之風,加強了蘇丹權力。哈米德二世發現,蘇丹的政令不能到達各個行省尤其邊遠行省,社會上彌漫著奢侈風氣。於是計劃推行政府機構改革,尤其想裁減官僚機構的冗員。例如,奧斯曼政府核心機構中,帶有高級職銜、官銜、榮譽頭銜的高官就有700多名,這麼多高級官員,人人享有高級待遇,人人想得到更大的私利,實際工作中互相推諉,政府的效率很難提高。不過,哈米德二世明白,裁撤高級官員,把陳腐臃腫的機構變為精簡的機構,幾乎辦不到。所以,裁撤冗員的計劃始終未能提上議事日程。在保持原有官僚機構不變、官場習氣不變的情況下,哈米德二世能做到的就是嚴格操控官吏的任免大權,各部部長由蘇丹任命,又想辦法限製這些部長的權力。比如任命一些與部長立場不一樣而完全聽命於蘇丹的副部長,起到鉗製作用。部長、副部長們的工作變得像秘書工作,對蘇丹控製權力有利。當然,權力集中到蘇丹手裏後,各省的省長和總督就要爭相表現對蘇丹的“忠誠”,基層官員就要熱切表現對省部級長官的“恭敬”,花錢買官,用錢保官,各級官員為升官而行賄,必然變相敲詐勒索下層民眾,帝國的官場風氣更加敗壞。
第四,哈米德二世把帝國的航向撥回專製時代,沒有出現大的反抗活動,社會穩定。如果說流放立憲派大臣、停止憲政的責任在於哈米德二世,那麼,情願在君主專製下安安穩穩生活30年,恐怕就不能完全怪蘇丹,而應從帝國臣民自身找原因。
在哈米德二世當政之前,奧斯曼帝國的改革已經推行了80多年,經濟、教育、文化、軍事的改革步步深入,但並沒有讓帝國臣民滿意,反而招致許多怨言。奧斯曼帝國的西化改革是一場持久戰。起初的改革,是迫於內外交困的嚴峻形勢,支持改革的人多,改革容易推進;後來的改革,觸及社會生活各個方麵,普通民眾都盼望改革立竿見影,卻一次次失望。改革帶來的好處並不明顯,問題反而暴露出不少,反對的意見多了。有兩位厲行改革的蘇丹被廢黜,多名改革派大臣被處死或流放。在改革中得到好處、得到實惠的畢竟是少數,人口占主體的穆斯林對改革感到不滿,統治階層中也有人對改革不滿,於是大家把板子打到改革者身上,仿佛都是改革惹的禍。
有的人批評改革措施推行不力,比如有的行省推行了新法,有的行省沒有;距離首都近的行省實行了改革,中央能有效控製的行省也實行了改革,邊遠省份則沒有實行。有人批評官員的腐化,尤其那些改革派的官員,他們大權在握,也貪汙、受賄,比如著名改革家雷希德帕夏,有人抨擊他“腐化墮落”,任命“一些不稱職的、臭名昭著的人擔任高級官職”。奧斯曼帝國在“坦齊馬特”時期的改革效果明顯,但行賄受賄之風蔓延。埃德溫·皮爾斯1873年初到君士坦丁堡,吃驚地發現,整個城市普遍流行的是行賄受賄。幾乎每一件事,無論大事小事,都要送禮,不行賄辦不成任何事。皮爾斯和他的同伴在這座城市生活不久,每個人就能講出許多行賄受賄的故事。皮爾斯印象最深的還是“豆腐渣工程”。比如,奧斯曼政府要在君士坦丁堡的港口投放一百個浮標,購置浮標這樣一件簡單的事,辦理的過程經過幾個中間環節,每個浮標竟然花費150英鎊,但等待安裝時發現,浮標存在質量問題,根本不能用。又如,在君士坦丁堡不遠處搭建了一座木橋,耗資8000英鎊,建成不到兩周就塌了。諸如此類,當然引起民眾不滿。
奧斯曼帝國的衰敗已非一日,不可能靠幾道改革法令迅速改變現狀,但人們總是根據各自的感受來評判改革。既然民眾對改革失望,大家不覺得走回頭路有什麼不好。在皇權下世代生活的帝國臣民,等級觀念、尊卑觀念根深蒂固,並不是宣稱“平等”就能平等。對享有特權的人而言,退回到專製社會,保持“不平等”才對他們有利。
維持表麵穩定的代價
哈米德二世時期社會總體是穩定的。帝國境內的希臘人、猶太人、亞美尼亞人善於經營工商業,他們用心做著自己的生意,與歐洲銀行家打交道賺足自己的錢。奧斯曼帝國的青年一代會趕時髦,法國和意大利的新潮,會在帝國境內大城市的街頭出現。城裏的求職者,喜歡選擇外國人開設的各類公司,用勞動換來薪水和體麵的生活。鄉下的農民和牧民過著自己簡單的生活,不在意朝廷是否換了新的蘇丹。平常的日子裏,穆斯林們一如既往地出入清真寺,基督徒在教堂裏虔誠地做著彌撒,各有各的生活,懶得過問政治。宮廷和龐大官僚機構如何運用權力,如何治理國家,普通民眾不知道,也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