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時過境未遷》序(3 / 3)

1949年以來的中國曆史研究,“害義而違道”的教訓太多。很長時間裏,曆史被要求為政治服務,為“階級鬥爭”服務,文革時期竟至變成“鬥爭工具”“幫派棍子”,曆史任由歪曲、編造、切割和掩蓋。一部黨史被曲解成“路線鬥爭史”,一部中國史也被曲解為“儒法鬥爭史”,曆史學傷痕累累,“體無完膚”。殷鑒不遠,許多人卻並未接受教訓,還是沒有跳出極端價值立場的窠臼。一些人力圖維護作為“政治工具”的史學,另一些人則落入了“新兩條路線”模式的陷阱,依然把當代史詮釋成“兩條路線”鬥爭史,唯一不同的,是從一極跳到了另一極,將“正確路線”的代表和“錯誤路線”的代表倒置過來。其實曆史活動中的人,無論高層人物還是普羅大眾,心理、言論和行為都是複雜和多變的,很難對其言行做整體性、共時性的定論,把此岸和彼岸截然劃分開來;言此而行彼,言彼而行此,思此而言彼,思彼而言此,行彼而思此,行此而思彼,此一時彼一時,倒更可能是曆史中司空見慣的現象。以“兩極”思維描述曆史固然簡單,卻恰恰過濾掉了曆史的複雜性,導致曆史失真。

海光就以曆史人物的評價為例,批評了當代史研究的“兩極”現象:“與‘為尊者諱’的傳統史學陋習相比,神鬼史觀是一種兩極化的思維方式,把褒揚的正麵人物神聖化,把貶損的反麵人物妖魔化,更具有極端道德化的絕對色彩,是階級鬥爭史觀的極致表現。”他分析:“這種思維方式脫胎於階級鬥爭的理論和實踐。在階級鬥爭中,把自己作為正義和真理的化身,把對手作為邪惡和悖謬的象征,可以塑造出一種強大的道德力量,有助於進行革命動員。”往前追溯,“兩極”現象還有更久遠的曆史淵源。“兩極”現象同他所指的功利主義史觀相聯係,當出於某種目的臧否人物時,必然對曆史人物做臉譜化描述。而功利主義史觀又源於“經世致用”的傳統,一旦曆史學被當作“工具”,服務於某種權力時,勢必會按照權力(或私利)的邏輯剪裁甚至編造曆史。作為“公器”,其“公”不存。海光借梁啟超的話批評曆史學的“工具論”,一語中的:“我們若信仰一主義,用任何手段去宣傳都可以,但最不可借史事做宣傳工具。非唯無益,而又害之。”

本著不偏不倚的態度,還原已逝過程的本真,修複殘缺或遺漏的原貌,澄清不實或歪曲的謬說,既是對曆史負責,也才能予公眾公平。若以某種傾向性價值立場或心理情緒,憑著好惡取舍史料,剪裁或曲解史實,這樣的“曆史”除了貽害公眾和社會,他無意義。

研究曆史,都有一定的史觀做指導。海光亦強調史觀之於當代史研究的意義。不同的曆史研究者,史觀亦不同。學界有人概括了若幹史觀:階級史觀、現代化史觀、文明史觀、唯物史觀、唯心史觀、全球史觀、整體史觀、英雄史觀、民眾史觀、正統史觀、社會史觀、個人曆史觀等等。各種史觀均從不同視角考察曆史,並以某種根本觀點和總體看法描述和解釋曆史。海光主張人道主義史觀,對當代史的研究尤其如此。他認為:“在政治民主化、文化多元化的今天,再回顧那段已經遠離了的階級鬥爭年代的曆史,必須要有人道主義普世價值的文化立場。隻有從人道主義的立場出發,才能夠對曆史上的人和事抱有同情的理解。在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社會的政治生態是相當嚴酷的,整人運動接連不斷,越演越烈。‘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沒有人能夠完全置身事外,或為刀俎或為魚肉,幾乎每個人都有程度不同的違心言行。今天的挨整者,或許就是昨天的整人者,沒說過錯話做過錯事的人幾乎沒有,很多事情無法苛求前人。可以說是‘論跡天下無完人’。但是,即使是在嚴酷的政治鬥爭漩渦中,也有著人性和良知的底線,很多情況是可以‘論心不論跡’的。”

我讚同他的觀點。關於以人性詮釋曆史,我們有過多次交談,達成共識。社會曆史畢竟是人活動的曆史,所有參與和經曆已逝過程的人創造了曆史。每一個在曆史上活動著的人,都在這個過程中刻下了自己的印痕。因此,解讀曆史,最終是解釋人的行為,解釋行為背後的動機和考量。人的行為當然是外部原因(社會的、自然的)作用於人的結果,但無論什麼外部原因,最終要經由人的一係列心理活動才表現出來。心理是行為的內核,行為是心理的外化。人的心理又受人性的支配和驅使,所以,以人性為本源來解讀曆史上人的行為,最為剴切和透徹。

當然,對人性概念的理解,我與海光有所不同。關於人性,學界曆來有不同界定。有人將其歸結為神性,也有人理解為自然屬性,還有人解釋為某種固定不變的氣質和某種抽象的觀念。從海光的論文看,他傾向於將人性詮釋為人的正常情感和理性,即對人性做出正向意義的界定。而我以為,人的正常情感和理性隻是人性的一個方麵,人性的另一個方麵是人的異常情感和非理性。人性是複雜的,不僅不同的人其人性的外化各異,而且同一個人其人性的外化也隨時移世易而異。人既有善良的一麵,亦有邪惡的一麵,“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此之謂也。對人性做正向意義和反向意義兩個方麵的綜合界定,也許更能解釋曆史中人的種種合理和悖理的行為。不過,無論如何,海光和我都認為,比起政治的、意識形態的、現實的、傳統的種種因素,人性在解讀曆史方麵更具深刻性和普適性,正如海光所說:“評判曆史是要講述功業成敗的,但還有比功業成敗更長久的東西,這就是永恒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