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十三歲

民間格調

作者:劉軍

屋裏很暗,黑和灰都辨不清。卻閃著光,比黑淡,比灰清,還時不時地翻轉,像兩顆不同色彩的星球;一會兒轉到了黑暗,一會兒轉到了灰白。那是景春的眼睛,黑暗的時候就開始翻轉,灰暗的時候還在翻轉。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也算不得聲響:響得太小,隻能算蠕動。蠕動的是一隻手,像冬眠的蛇,動一下要好長時間,長得像沒有動。蠕動也是局部的、象征性的,除了手,其他地方都沒動,仿佛一堆死肉,它們是不會動的。蠕動得太微弱、太緩慢了,給人的感覺並沒有動。加上黑和灰的轉換,給人的感覺一切都是不動的、靜止的,包括那隻似動非動的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覺得如果繼續下去,哪怕持續、永遠地繼續下去,也隻能是毫無效果的繼續……就喊起來。喊是需要口的,口和手並沒有實質性的區別,隻不過方位和功能不同罷了。如果說手動得太微弱了,口的聲音又太輕微了,輕微得幾乎聽不到聲音。屋裏如果飛過一隻蚊子,你完全可以把它想像為一架轟炸機,景春的聲音隻能算是蚊子。奇怪的是景祥和竟然翻了個身,還莫名地問他,爸,渴了?還是有尿?景春說的是前者,景祥和理解的是後者。當兒子拿個塑料尿瓶,扒開父親那除了皮膚就是骨頭的雙腿,將瓶嘴伸進老人那隻有象征意義的陰莖裏,父親自然是滴不出尿來,像個廢舊的水管子。兒子歎口氣,長滿血絲的眼睛,看看已經灰白的天,趕緊換了一碗溫開水,一匙一匙地往下喂。

喂水是需要技巧的。景春現在的情況,稍有不慎,一滴水嗆進肺裏,就可能窒息、死亡。他必須趕在老人喉結蠕動,食道下行,肌肉聚集,創造慣力,適時地把水送進喉管,讓它搭車跟著氣流滑進胃裏,否則就可能誤入歧途,跑進肺管造成嗆肺。大約費了半個小時左右,至少有三四匙溫開水成功地進入老人嘴裏。景春慢慢地眨了眨黑灰和灰白的眼珠與眼球,表明體內不需要水了,也表明景祥和此次供水工作也已圓滿結束了。至於下次,誰也不敢推斷,更不敢妄下結論,就像幾百萬年、幾千萬年後的行星能否撞擊地球,誰敢推斷?隻能交給未來。

水的問題解決了,飯的問題又來了。如果說喂水需要技巧,喂飯不僅需要技巧,還需要機遇和勇氣。喂水隻需要到喉結蠕動,讓水適時地順著食道流進胃裏就OK了,喂飯即使抓住這些時機,也可能中途受阻,食物像石塊一樣地阻滯喉管,引起嗆咳。如果那樣,被阻滯的食物會像引爆的炸彈,瞬間噴薄而出。如果能順著口腔噴出來,那是很幸運的,如果中途改道,鬼使神差地溜進肺管,事情就不好說了。於是你不僅要趕在老人家喉結滾動、食道下行、幾股肌肉聚集又創造出慣力的天時,還要趕在食管無刺激反應的地利,更要趕在老人體內那寥若晨星的能量意外地爆發的人和,否則隻憑僥幸就想把食物送進老人的胃裏,那是天真的,也是不現實的。這些都把握好了,還有個情緒問題。景春的身體是不行了,脾氣還是蠻好的,和許多病人一樣,老人家易喜也是易怒的。你現在看他可能是和風細雨,再看他就可能是雷霆萬鈞。雖然隻是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大腦神經的尖兵呀!誰希望在老人的最後時光,讓他的眼睛裏還流露出憤怒,或者是哀怨,哪怕是遺憾呢?這些條件都具備了,你才能喂飯。結果還是嗆咳,引起窒息,甚至死亡。這時候就需要勇氣了,否則隻能看著老人一點點餓死。吸收的形式是五花八門,噴濺的形式也是多種多樣的,有時飯剛到嘴裏,就噴出來了,噗地一下,聲音極小,其勢遠不及嬰兒反奶讓人震撼。有時中途,開始感覺很好,好得出人意料,當你感覺也許不會這麼簡單,那邊已經噴出來了。噴濺的力量超乎想像,景祥和又離得很近,幾乎和老爸的臉貼在一起——他不僅要喂,還有個觀察問題。臉上、眼睛全是,包括顴骨、鼻子、眉毛、額頭、嘴唇、鬢角……麵麵俱到,比比皆是,比精心的塗鴉都讓你歎為觀止。他感到奇怪,老人這樣身體,還這樣有力?有時都已經下去了,鬼使神差地又上來了。況且同樣的米粥,進嘴前香噴噴的,從嘴裏出來就變餿,變腥,變膻,變臭,像個神奇的魔術,讓人難以理解,也難以接受。景祥和顯然準備不足,倉惶地丟下飯碗,轉過身“啊啊”幹嘔。老爹就給他來過這手,他一摔碗走人了。老爹熬不過,就又是咒罵又是乞求又是告饒的,他希望景祥和也給他這手,公平對待,一報還一報嘛。兒子卻不給他機會,滿眼噙淚,一臉委屈,擦擦蹭蹭,撅著屁股繼續一匙一匙地給老爸喂飯。他心裏那個愧呀,比景祥和打在臉上都讓人難受。

吃拉吃拉,有吃就得有拉,這是起碼的常識,也是基本的生存規律。景春卻違反常識也違反規律了。仿佛不負責任的拋棄,把食物往肚子裏一丟,就萬事大吉了。景祥和再次顯出他的年輕、短煉和準備不足。以為很自然的,吃拉吃拉,有吃必然有拉,就像日出必有日落,冬去必有春來,出生必有死亡……是必然的。很正常的。直到第四天,景祥和似乎不經意地問了一句,爸,你幾天沒排便了?該排便了吧?他早有感覺了,雖然吃得很少,排得自然就少,少不等於不排,就像細菌、蚊子,你說它小不小,吃得少不少?可是它也吃,吃了就得排呀,啥東西能光吃不拉呢?他說沒事,趕趟……仿佛不經意的樣子,當然是用眼神和兒子交流,說是不現實的。多少有點緊張,又不想製造緊張空氣,兒子已經夠苦夠煩的了,結婚才十幾天,就撇妻舍家、沒日沒夜地來侍候老爸,擱你,你行啊?他要不是被姐姐以死相逼,死也不會去侍候老爹!眼看著又白又嫩又可心的小媳婦,卻相望不能相聚,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結果第五天、第六天仍無聲無息。仿佛一包水泥,下水裏就凝固了,永遠地板結在那裏了。第七天照樣石沉大海。景祥和肯定也警惕了,就時不時一遍遍地詢問,像小孩子著急要吃飯似的。他開始還假裝大度地挺著,像個剛結婚的小媳婦,盡管讓屁堵得焦頭爛額,還若無其事地憋著。肚子漸漸鼓起來。所謂鼓,也無非比原先大了點兒,一個屍體樣的肚子,鼓能鼓哪去,沒聽說小河溝還能翻起大浪的?聲音蠻清脆的,一敲嘣嘣作響,像盤裱糊得很精致的小鼓,如果有節目,再參加演出,說不定能獲得大獎呢。吸氣可費勁了,像個注滿氣的輪胎,費很大勁吸進點氣兒,不僅不像進氣兒,倒好像出氣兒。膨脹依舊,像個不停充氣的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