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祥和像個即將失守陣地的士兵,一遍遍地給親友們打電話,尋醫訪藥,試圖讓老爸起死回生。於是就給他吃香蕉、熬豆油、喝蜂蜜,灌湯汁……都不好使。仿佛已堵牢的堰塞糊,沒有非常手段,隻有漫堤了。連老年人百用百靈的腸清茶也用上了,仍無動於衷。他自己都覺得好笑,媽的,這哪是肚子,這不花崗岩嗎?情急之下,景祥和撥打了120。醫務人員進屋看看,主要是看他景春。在他看來,大夫的臨床顯然有限,哪有那麼看人的,左瞧右瞧,上瞧下瞧,仿佛不是在看病人,而是在看一個不明物體或世界之謎。末了兒把景祥和叫到一邊,唧唧咕咕、咕咕唧唧地嘀咕。以為他聽不見呢,景春的功能的確喪失了,而且報廢了,惟獨耳朵,不僅清晰,還很透徹,一般人能聽到的他都能聽到,一般人聽不到的他也能聽到。他不僅聽清了誰誰誰說啥,連甲乙丙誰誰誰的呼吸都分辨得一清二楚,“你父親現在的病情,隨時都可能停止呼吸,上醫院等於自殺……”自殺好呀,他早就想自殺了,眼睛一閉無憂無慮,何必這不死不活地幹受罪呢?景祥和接受了大夫的意見。估計兒子也想明白了,自殺上醫院幹啥,又是花錢又是費力又是興師動眾的,幹脆在家裏硬挺,頂多費個三天兩早上,也許還用不了三天兩早上,老家夥自己就自消自滅了。他對老爹用的就是這種戰術。可惜兒子遠沒有老爸堅強,東瞅瞅西望望,又是搖頭又是歎氣,好像要下決心又下不了決心似的。他就勸兒子別不好意思,誰都有這天,誰都得在這時候度過,我對老爹這樣,你對我也是這樣,將來你兒子對你也得是這樣……可惜聲音太小,景祥和一個字都沒聽見,最後用了個最原始的辦法,摳。這活兒可不是人幹的,他給老爹摳過,那感受,簡直……於是景祥和挽了袖子,戴上手套,掀開被子,撥開老爸那廢棄礦井似的肛門,挖掘就開始了。他看不見兒子的臉,卻能想像出兒子的形象。他給老爹摳大便那時,心一下就揪肋巴上去了,像過汙染區似的,先猛吸一口氣,憋住;憋不住了趕緊扭頭換氣,再用力憋住……其實除了第一口氣覺得清新,接著咋換氣都是臭的,連眼睛眉毛都覺得有味兒,好像一切都給熏臭了。果然,半分鍾沒到,景祥和啊的一聲,轉過身就嘔起來。嘔完了再摳。這一次他知老爸厲害,他嘔完了再也沒摳,他實在受不了那股味兒。摳也沒用,別看人瘦得一把骨頭,碰一下都能風化成灰了,大便卻硬得出奇,黑乎乎地像粗糙的鋼鐵,任你怎麼摳挖,就是不下來,連掉點糞渣渣都難。景祥和吭哧吭哧地摳了半天,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比自己拉屎都費勁。估計也沒大成效,不然歎氣幹啥?關鍵是有勁兒使不上呀!這邊的罪可沒少遭,平時手都抬不起來,這會兒卻哆哆嗦嗦像犯癲癇病似的。老爹就爹一聲媽一聲地叫喚,央求他別摳了,幹脆憋死算了,再摳就給他一把刀吧!
要說沒效也不現實,摳完了多少還是舒服。那種舒服和痛痛快快地大便當然不能相提並論,就像吃飯,人家痛快淋漓地大塊朵頤,和你人為地硬往肚子裏充塞,能一樣嗎?它讓你既痛快,又痛苦,既感到希望,又感到絕望,仿佛一條似斷似續的皮繩,一頭連著生命,一頭連著死亡,中間是你,你就想吧!每當這時,老爹就會誇他,人哪,還是得有兒子!他就沒好氣地衝他,得了,你還不如掐死我這個兒子!他不敢輕率地褒獎,就用惟一還能相對自由翻轉的眼珠,討好地巴望著兒子,像下人討好主子,至於效果,全憑人家的心情了。景祥和卻渾身僵硬,一臉呆滯,像讓誰給破壞神經了。景春慚愧得無地自容,他曾千百次地誘導老爹,作為老人,活一天,就得對兒孫有益,起碼自理,不能給人添麻煩,否則還不如拿刀抹脖子!他沒抹脖子,卻給兒子造成這樣的痛苦……他淚眼模糊,想拿手擦拭,幾次都沒有成功,就用力眨眼,見兒子像團迷霧,在視野裏繞來繞去。好長時間,才從衣兜裏摸出一支香煙,手不停地抖,好歹點著了。完全不像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倒像個六十幾歲的老人,甚至比他這眼看就要上西天的棺材瓤子也強不了多少。景祥和曾勸他戒煙,說煙對身體有害,抽長了會得癌又是心髒病啥的,結果也抽上了。半年前他還能慢慢走動,兒子特意從外地趕來看他,也沒見抽煙呀?他的煙就是護理老爹時學的,一個人侍候另一個人,除了喂藥睡覺,就是吃喝拉撒,大多時間幹呆,既不能走,也不能動,去趟小賣部都得計算時間,你不知道期間會有什麼事情發生?那滋味,就差沒有看著或用繩子綁著了。慢慢地隻有抽煙,抽煙能消磨苦悶,也能消磨時間,屋裏到處彌漫著辣煙,像城市上空的某一個早上。景春張著嘴,一口一口地喘,還斷斷續續地嗆咳,像條離水的魚,和喂飯時的嗆肺很相像。景祥和一愣,趕緊掐滅煙頭,打開小窗。鬼使神差地又點著一支,猶猶豫豫地往門外走,像接續著自己的生命。
很快又堵上了。原先也隻是緩解,現在越發嚴重。氣兒一點也不敢吸了,隻覺得出氣兒好些。吸氣在一點點縮短,出氣在一點點拉長,身體在慢慢地膨脹,眼睛在漸漸地擴散。意識出現了恍惚。陽光卻燦爛地閃耀,菜園子綠幽幽的。黃瓜架下,景春一隻手抱著景祥和,一隻手去摘黃瓜。景祥和指著花朵上的一隻蝴蝶,一聲接一聲地喊爸。景春伸手去捉,蝴蝶扇動著翅膀飛了。景祥和尖叫著假哭,又指著另一朵黃瓜花上的蝴蝶,“爸、爸!”還顛著屁股。景春一伸手,蝴蝶給捉住了。景祥和拍著小手去接。景春把蝴蝶遞給兒子,嘿嘿嘿地傻笑……在早春的小河邊,老爹三下兩下脫下布鞋,又回頭去扯景春的胳膊。景春猶猶豫豫地脫下棉窩簍兒,柔嫩的腳趾往水裏一插,馬上縮回來,“涼!”老爹一把抓起兒子,像拎起一隻小狗,放在肩上。景春騎在老爹的脖子上,一邊“咯兒咯兒”地笑,一邊“駕駕”地喊馬。老爹樂得直罵小王八羔子……死並不是痛苦,它擺脫了人間的一切煩惱,包括痛苦,剩下的除了自在,還有逍遙。誰能保證,幾十年後,他不是又一個景祥和?老爹不是又一個景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