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裏還嗅到了一絲淡淡的血腥氣。

蒼蒼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連呼吸都被壓製住了。她的眼前一片血色,血色裏是潘少宗揪成一團的臉。

“為,為什麼?”救我。

潘少宗漆黑的眸子如漩渦,深深將蒼蒼望著,不答反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我,我,我不是故意來這種地方的,我,”潛意識裏,她仍舊不想把真相告訴潘少宗,眼珠子一轉看到角落裏的冷如梅,立即道,“我是來找冷小姐的,過幾天不是你的生日嗎,我知道你喜歡聽她唱曲,我……”

蒼蒼還沒說完就被慌張衝上來的李行舟提著領子扔到了一邊,她掙紮著爬起來轉身又要湊回去,卻看到一頭冷汗地潘少宗偷偷給她做了個口型——快滾。

(八)

她真的沒有背著他勾搭別的男人,可他會相信嗎?蒼蒼臉色蒼白,渾渾噩噩地在街頭走著,腦子裏全是潘少宗那厭惡的眼神。

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潘府門口,她的目光定定流連在大門牌匾上。許久,她忽然握緊了拳頭。就一口咬定是為了給他準備生日禮物好了,隻要他看到那張錄製好的唱片,一定會相信她的。

下定了決心後蒼蒼抬手推門,這時候門突然打開,從裏麵走出來的潘夫人看到蒼蒼後眉心一蹙,訓斥道:“你去哪裏了!自己丈夫受傷住院了你知不知道!”說著就扯住蒼蒼的袖子往外走。

蒼蒼踉蹌了下,忙道:“媽,我一會兒再過去……”

“有什麼能比得上你丈夫重要!”

蒼蒼抿了抿唇,她也是十分擔心潘少宗的傷勢的,剛剛被感情衝昏了頭腦,現在潘夫人的一聲嗬斥像是一盆涼水從頭澆下,她立即為自己的小心思懊惱,最後往院子裏看了眼轉身跟著潘夫人走了。

車子很快駛到了醫院門口,潘夫人因為焦急兒子傷勢,下車後就急慌慌地進了樓。她沒注意到,一直跟在她身後的蒼蒼被幾個忽然冒出來的男人撲倒,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蒼蒼扔到了另外一輛車上。

蒼蒼直起身子抬頭,恰好對上了李行舟冰冷如毒蛇信子的雙眸,他笑著道:“任你本事再大,最後不還是落到我的手裏。”

蒼蒼背後升起一股子寒氣:“你這話什麼意思?”

李行舟從包裏掏出一疊照片,一張張翻過去,居然都是蒼蒼和冷如梅以及某些老板見麵的場景。他嗬嗬笑出了聲:“冷如梅的間諜身份已經暴露,多年來她以戲子的身份接觸眾多貴人套取各種各樣的機密,死不足惜。”頓了頓,他續道,“隻要你主動承認接近少宗的目的,我便饒你一死。”

猛然間,蒼蒼想起那個賭坊的老板就是姓李。她深吸一口氣,也跟著笑了:“你做好了套讓我鑽,就是想讓我離開少宗是嗎?”

“田小姐是個明白人。”李行舟很大方的承認。

“是為了你妹妹?”

李行舟沒有應聲,眸內卻有流光閃過。

蒼蒼輕笑出聲,高高上揚的唇角勾出一抹嘲諷:“你覺得他會相信你還是會相信我?他願意為了我擋槍呢。”

李行舟的臉色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變得難看,相反,他順著蒼蒼的意思說:“他當然會相信你。”

(九)

他當然會相信你。

因為你會親自承認,接近他是另有目的。為什麼呢?因為你愛他。

當李行舟把一本藍色的本子扔到蒼蒼麵前後,蒼蒼的臉色刷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她撿起地上的本子翻了翻,上麵的每一條關於潘老爺的軍火記錄都讓她脊背發涼。稍稍平複了下心底的波瀾,努力裝出鎮定地樣子淡淡開口:“如果我不認罪,你就要用這個揭發少宗嗎?”

審訊室裏一時寂靜無聲。

李行舟的目光移到她的手銬上,那上麵有明顯動過的痕跡,想到蒼蒼的身份,他心底最後一份愧疚也消失了,一板一眼地陳述著事實:“不是我要揭發少宗,傅遠征被壓到南京後拿出了私藏的備用賬本,少宗私自換賬本的事情已經遮掩不住了,所以必須出來一個人頂罪。”他頓了頓,看向蒼蒼,“你是最好的選擇。”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站出來頂罪?”

“憑你愛他。”

這四個字像是魔咒一樣盤旋在腦海,最後將蒼蒼的堅強一點點吞噬。她再次學著冷如梅地撩了撩肩頭的頭發,用裝出來嫵媚的姿態掩飾心底的淒涼,又問:“那麼臥底又是怎麼回事?”

李行舟往椅背上靠了靠:“我想,你應該不希望少宗孤孤單單地念你一輩子。”

“哈。”蒼蒼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出了眼淚。驀地,笑聲戛然而止,她的指尖抹過眼角的晶瑩,客氣道:“真是太感謝您了李先生,謝謝您替我考慮這麼多。”

“不必謝我,我也是為了我妹……”話說到這裏便消失在蒼蒼的嘲諷目光下,李行舟抬手幹咳了聲掩飾尷尬,停頓了一會兒後,他將麵前的材料往前推了推:“那麼,就簽字吧。”

田蒼蒼承認,她是因為任務而接近潘少宗,後來與冷如梅接上頭後,勾結了傅遠征對潘老爺進行陷害,傅遠征後來拿出的那一本賬本,實則田蒼蒼親自編寫。

傅家潘家的案子就這樣不了了之。

而李行舟給潘少宗看的認罪書隻截取了前半部分,彌漫著消毒水味道的醫院內,潘少宗捏著卷宗的手微微顫抖,最後手指一鬆,那片紙就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李行舟彎腰撿起,長長歎了口氣:“我知你心係她,打算偷偷換了個死囚犯替她行了槍決。”抬眼看看病床上那人的表情,試探著問,“事情落定後,你打算怎麼安置她?”

潘少宗閉著眼睛好似睡著了一般,唯睫毛微微顫抖,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道:“謝謝你。”聲音哭過了似地沙啞,說完又閉上了眼睛,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說下麵那句話,“我不想再見她,你把她送走吧。”

病房外,蒼蒼無力地靠在牆上,她仰著頭,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來。

(十)

十年後。潘府。正是春光明媚時候。

因為戰火的蔓延,潘家和李家準備一同遷往香港。潘少宗邀李行舟最後一次逛逛這潘家大院,遊廊交錯,假山與屋簷高低錯落,青草蔓藤從角落裏竄出,滿目皆葳蕤,到處生機勃勃。

一個小男孩蹦蹦跳跳地從遊廊跑過來,他手裏抓著一張唱片,遠遠地喊著:“爸,媽媽在那個廢棄的房間裏翻到了這個!”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留聲機依依呀呀地唱著,不知是年代久遠還是錄製的人跑調,這曲遊園驚夢生生讓潘少宗笑出了聲來。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少宗。”

白色的搖椅驀地一頓,搖椅上的人也跟著顫了顫。

“少宗,祝你生日快樂!這昆曲好難唱,我才跟著冷姐姐學了幾天,唱得不好你可不要笑……”少女的嬌俏的聲音停了停,隻剩下呼吸聲,一小會兒後,“嫌難聽也沒關係,我還有第二份生日禮物。”

潘少宗的脊背繃得筆直,心髒呼吸好像都停滯了般。

少女羞澀的聲音說:“我懷孕了,你要當爸爸了!”

“啪”杯子碎了一地,茶水迸濺地到處都是。

恍惚中,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段時光,他和她相遇在戲樓,戲台子上的名角唱得正是這一出遊園驚夢。

他回頭看向樓下,對上那一雙明亮的眸子。眸子的主人驚慌失措地撞上了送茶水的小廝,藏在帽子裏的青絲紛紛飄落,帶出縷縷清香。

再見麵,她巧笑嫣然:“那我也看上你了,你娶我做姨太太吧。”

他裝模作樣地對父親說:“沒錯,她是個小偷,可這次她偷走的是兒子裏的心!您若是不同意兒子和她在一起,那兒子的心也就沒了!”說完還偷偷用眼角瞄了瞄屏風後麵蒼蒼的反應,心底暗暗欣喜。

他在車上嬉笑著做出那個鄭重的承諾:“傻姑娘,你不會死的,我保證,你能長命百歲。”

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其實後來很多時候他隻是不願多想,去破壞他與李行舟之間的情誼,於是他裝作那不過是春日裏一場泛著桃花色的夢。至於李行舟的妹妹,他自然沒有娶。

潘少宗狠狠捂住自己的胸口,舒緩著積壓了多年的思念與折磨:“她,後來怎麼樣了?”

李行舟的目光閃了閃:“後來她嫁了人,生了個兒子。戰爭一起,便散了聯係,如今也不知道她如何了。”

“哦,那就好。”

(十一)

十年前的四月二十六日,潘少宗的生日。

罪犯田蒼蒼被執行槍決。

那一日天灰灰的,無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