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家的炕上地下都是人,空氣中彌漫著香煙的辛辣味兒。後天,鍾慧敏的父母要來連隊,慶華的父母把連隊的親朋好友召集到一塊兒商量接待的事兒,小海家的屋子大,因此集會的地點就選在了小海家裏。
“大夥兒都知道,‘張小個子’的老小子要結婚了,後個兒,他的親家要來咱這看看,按說兩個孩子處的日子也不短了,但親家還沒照過麵,‘小個子’托俺張羅一下會親家的事,大夥兒合計一下這事咋辦。”小海的父親吧嗒一口煙,輕了輕嗓子說。
“咋一口一個‘小個子’的,孩子們都在這兒呢,也不叫人大號。”小海母親對小海父親說話的方式表現出不滿,隨口插了一句話。
“叫‘小個子’咋地了?他從日本回來了,有錢了,就不行叫‘小個子’了?老朱在上海是當過挺大官的人,管的事兒比咱場長還多哩,俺不照樣喊他‘朱大眼兒’嗎?再說了,俺們在一塊兒上班時,他們不也整天家‘馮毛驢子’長,‘馮毛驢子’短嗎?老爺們商量事,老娘們別丁壩打岔!”小海父親立即回敬了小海母親幾句,把整屋子的人都逗樂了。
“老馮大哥願意叫啥就叫啥唄!日本倒是沒人管他叫‘小個子’,他還覺得沒啥意思呢!”慶華母親怕小海母親生氣,馬上勸了小海母親一句。
“這倔了吧唧的老東西!”小海母親又叨咕了一句便不吱聲了。
“接茬說,俺是這麼琢磨的:小個子’的親家是大知識分子,啥場麵沒見過?咱農場最好的館子跟人那疙瘩比也指定差遠了,倒不如在家裏辦!再說了,老趙公母倆和老朱公母倆大老遠趕來了,早尋思和老少爺們聚一聚,借‘小個子’會親家的由子一勺燴了。現今,城裏人吃飯講究‘綠色食品’,咱就多弄點‘綠色食品’。前兩天,俺和老夏合計了,一家殺一口豬,吃不了就留著過年吃,豬肉就不用買了!市場上的豬肉都是添加劑催的不如咱自個兒家養的豬,肉好吃、實誠!豬肉錢,‘小個子’就不用給了,幾個孩子也是磕頭的弟兄,不差那幾個子兒!俺家老二淘弄到了一些‘花臉兒蘑’、黃花菜和山野菜,足夠用的了。阿倫河裏的魚也定好了,不過穿冰窟窿攪上來的都是些小魚,沒有大魚。老二也說了,大魚可以到縣裏的水庫買,他那裏有熟人。各家各戶準備幾隻小笨雞,該多少錢,‘小個子’給多少錢。青菜和酒由‘小個子’出錢買就中了。端茶送水的事,安排幾個年輕的幹。大夥兒看看還有啥沒想到的地方?”
小海父親的話一說完,屋裏的人便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大家一致讚同小海父親的接待意見。很多人表示:出幾隻自己家養的雞,沒啥大不了的,哪還能要錢呢?再說,“張小個子”兩口子從日本回來後,沒少給鄉裏鄉親買東西,如果給雞錢的話就太外道了。衛華的父親主動請纓負責灌“血腸”。衛華的父親灌的“血腸”當年在連隊數一數二,做殺豬菜更是一絕,雖說多年不幹了,但手藝不會差到哪兒去。
接待方案敲定後,小海的父親便開始派活兒了。幹了大半輩子紅白喜事“勞頭忙的”活兒,這點事兒對小海的父親來說,早已是輕車熟路,不一會兒所有的事情便安排妥當了。末了,小海的父親還沒忘記叮囑小山一句:“老二,到時別忘了每做完一道菜都要先盛出點,派專人給你陳奶奶送去。老太太八十多歲了,是咱屯子輩分最高的人,誰家有啥好事兒也不能忘了老太太,不敬老那還行?”小山連聲答應著。
建國的奶奶是小村的老壽星,會看地方病,會接生,村裏的許多人是建國的奶奶接的生。前兩年老壽星癱瘓了,建國的母親負責照顧老人,把老人伺候得非常好。村裏人一提起建國的母親都挑大拇哥。建國每次回來都會給奶奶帶點兒好吃的,在奶奶身邊坐上一會兒。
坐在角落裏的慶華默默聽著小海父親說話,很受感動。小海的父親是典型的東北熱血漢子,為人豪爽大方,敢做敢當,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脾氣倔,脾氣一上來張嘴就罵人,動手就打人,周圍十裏八村沒有不認識“馮毛驢子”的。小海的父親崇尚“棍棒底下出孝子”,習慣用拳頭教育兒子。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小海沒少挨父親的打罵。盡管這種教育方式與現代教育理論完全背道而馳,但馮家的孩子個個都很孝順,足可以證明現代教育理論也並非盡善盡美。小村裏的人並非都像小海的父親一樣豪爽大方,一些人常因自家的雞在別人家的雞窩裏下了個蛋,或是別人家的豬禍害了自家的小園兒之類的小事兒吵架、打仗。但這些人本性大都淳樸善良,每每鄰裏遭災遇難時,都會伸出援手表現得極為慷慨大方。隻有純粹的東北的人才可以理解:為什麼有時候兩個人祖宗八輩一通亂罵,拳頭、棍棒揮舞一番後,突然坐到一起喝起酒來;不但稱兄道弟,甚至可能結為生死之交,就像打仗的事兒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事情安排完之後,鄉親們便散了,小海的父親留下幾個重要的人商量細節問題。小海的母親把幾個老姐妹領到另一間屋裏嘮嗑。小海的母親把老姐妹們讓上了炕。炕燒得很熱,坐在上麵十分舒服。
“馮嫂,還打麻繩做鞋呐!”慶華的母親拔弄了一下懸掛在窗子上的“拔弄棰”說。
“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給大孫子做雙鞋,買的鞋不暖和不說,還板腳!這不剛納了一隻鞋底兒,在炕梢放著呐!”
“‘老兒子、大孫子是老太太的命根子’這話一點也不假,馮嫂就是偏向老兒子和大孫子。還別說馮嫂的活計和當年一樣出彩,我是很多年沒有摸過針線了。”明明的母親拿起鞋底兒摸了摸,發出一陣讚歎。
“要說不偏向是假的,人是越老越賤皮子,俺丁壩想俺老兒子。小海常年不回家不說,他兩口子一年到頭在一起也呆不了多長時間,能不讓人惦心嗎?明明兩口子多好,明明的媳婦也快‘貓下’了吧?俺家小海還不知啥時能要孩子呐!”說著說著,小海的母親眼圈兒紅了。
“馮嫂,您就甭為孩子們操心了,咱們想管也管不了!我家老大不但留在了英國,還娶了個英國姑娘,也沒要孩子。衛華和小海都是班兒對班兒長大的,也沒要孩子。您跟前孫男嫡女一大幫,夠幸福的了。”衛華的母親看到小海的母親傷心的樣子,馬上勸慰說。
“話是這麼說,當媽的就是惦心完這個又惦心那個的!遠的想,眼麼前的也跟著操心。這不前兩天,俺家老大的媳婦又跑家來哭了。事兒倒是不怨大兒媳婦,俺家老大整天不幹活淨耍錢,大兒媳婦跟老大嘰咯幾句,老大也不聽,大兒媳婦就跑到這來訴苦了。你老馮大哥的脾氣你們也知道,大兒媳婦的話還沒說完,他就來勁兒了,一尥蹶子就跑到老大家去了。俺左攔右攔也沒攔住,忙三火四地跟著你老馮大哥屁股後往那兒跑,還是沒趕趟!你老馮大哥到那兒二話沒說,上去就給老大兩撇子,還把麻將桌給踢翻了,把在老大家打麻將的人都造個大紅臉。你們說俺家老大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你老馮大哥一點麵子也不給留!俺怕老大憋屈出病來,還怕老大再跟兒媳婦幹仗,孩子多操心的事兒就多,當媽的啥時能省心呦!”
母親一聊起孩子的話題便沒完沒了,天下間做母親有哪一個不惦念自己的孩子呢?即使自己的孩子到了花甲之年,做母親的依舊會不放心,這恐怕是天下母親的通病吧!
風把朋友們領到了父親家,從櫃子裏取出一袋“龍井”茶和兩盒“玉溪”煙,又遞給誌勇幾本書。這幾本書都是國內某作家寫的散文集。前些日子,誌勇說很喜歡這位作家寫的散文,風記在了心裏,專門從書店裏買了一套送給誌勇。
誌勇小心翼翼地擺弄著手裏的書,宛如守財奴欣賞自己的財寶一樣。誌勇是個書癡,喜歡看書,也喜歡收藏書,但每月那點兒工資實在買不了幾本喜歡的正版書,時常厚著臉皮從朋友手裏訛詐幾本,甚至偷出幾本來。每有竊舉,誌勇必套用孔乙己的話:“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風早已習慣了誌勇的這種手段,遇到好書時,幹脆多買出一套直接送給他。
許忠厚從誌勇手裏拿過了一本書,看了看書後的定價,吧嗒吧嗒嘴說:“可憐呀!喜歡看書的人卻買不起書,現在的書貴得也真離譜,就這麼幾本書足夠咱哥兒幾個好好喝一頓的了。咱就從來不買正版書,厚厚的一本盜版書才七、八塊錢,看完了也就那麼回事兒。”
“你家啥東西都是盜版的,盜版書、盜版碟、盜版電腦軟件;秦雪梅倒是正版的,可她生的孩子卻沒準是盜版的。這位作家老兄為了打擊盜版嚴正聲明不再寫文章了,二百年後,這幾本正版書能值不少銀子,你那些盜版書肯定不值一文。”李朝陽從不放過與許忠厚鬥嘴的機會,順嘴對許忠厚發起了攻擊。
“我的兒子可能是盜版的,王春苗肚子裏的孩子一定是盜版的。話又說回來了,正版的東西那麼貴,咱就是想維護知識產權也維護不起。我家裏還真有一本這位作家的散文集,標準的盜版書,裏麵的內容比小風買的這幾本書還全呢!那本書是我上次去大連時,在車站前的書攤兒上買的,才九塊錢!像咱和老李這樣的假文化人看書純粹為了消遣,絕不會花血本去買正版書;像小風這樣的儒商,當然不會在乎買書的幾個錢了;像誌勇這樣的窮書生是真正的受害者,買了正版書就吃不上肉,吃肉就買不起正版書。不知道那些書販子是怎麼想的,把書價抬得那麼高,我們尚覺得書太貴,更別說那些在學校裏的讀書的書呆子們。”許忠厚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對正版書的價格問題發表了一番高論。
“唉,可不是……”誌勇想說什麼,欲言又止,許忠厚的話說到他心窩子裏去了。誌勇是正版圖書的堅定支持者。在誌勇看來:正版書好比貨真價實的古玩真跡,盜版書則是贗品,況且讀正版書和讀盜版書的感受完全不同,就像一個煙癮極重的人抽好煙和抽劣質煙的感受不同一樣。問題是收藏“真跡”和“抽好煙”得有雄厚的經濟基礎,誌勇的經濟基礎脆弱得如薄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