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離譜的是一位中年婦女言之鑿鑿地稱我是她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因環境所迫轉寄他人,如今堅決要求索回……我萬分狐疑地向母親求證,媽媽告訴我,這是觀眾企圖得到你回音所采取的手段,你當然是我親生的,豈容懷疑!我還傻傻地手執每日一封求愛信向團組織領導彙報,因對方威脅說再不接獲回信她將自盡。還有的信件在一番褒獎之後,竟祝我“永垂不朽、萬古流芳”,讓人忍俊不禁、啼笑皆非。總之在這些光怪陸離的信件中,折射出人生百態,也迫使我這初出茅蘆的青年在閱讀中增長見識和日趨成熟。媽媽來上海看我時,騰出部分時間代我讀信、撿信,幫我分析、研究,適時在我身邊敲響警鍾,告誡我對這些生活中的小插曲勿以為喜,自鳴得意,不應妨礙我將所有精力投身於剛始起步的事業,在關鍵時刻,為我撥正航向!
在我兄弟倆事業沿著既定跑道加速起飛、在父母工作步入穩步發展的時刻,一場風暴的突然來襲,無人得以幸免。在“欲加之罪”的年代,父親一貫的樂善好施及助人為樂,按“階級鬥爭”的觀點被解讀為對工人施以小恩小惠,達到拉攏、腐蝕的目的,無盡的遊行、批鬥,飽受非人的磨難,令人痛徹心肺。記得母親曾在信中描述道:“見他在烈日暴曬下勞動,我的心在流血……”之後,很少再提及,大約是怕我傷心或牽連我的緣故吧。“四人幫”垮台後,他雖獲昭雪平反,但積勞成疾,心力交瘁,終在1980年,被胃癌吞噬了生命。1980年暮春,我曾攜女去探視,那時他已骨瘦如柴,命懸一線了。我送他去醫院吊針、化療,陪了他幾天;當《子夜》劇組發來通告讓我回組拍戲時,他一麵催促我返滬,一邊緊攥我手,雙方都意識到這將是生死訣別!在一個滂沱大雨的清晨,我抱著小菁趟著水,噙著淚奔走在返滬的站台上,險些誤了火車。
在父親故世十年之後,悄然進入她的生活並與她為伍的竟是另一場奪命絕症,1990年3月她被診斷為卵巢癌三期並伴有輕度腹水,醫生比對檢驗報告,對母親的耐受力表示驚訝:如此巨大的痛楚她居然坦然承受!起始擬做手術,會診後認為發覺為時已遲,決定保守治療。我聞訊急飛廣州探視,在弟弟家我們共度了她一生中最愉快,也是她臨近謝幕的一段絢爛時光。
當我返滬與上海腫瘤醫院聯係後,決定將媽媽接來診治。1991年的早春,回到闊別多年魂牽夢縈的上海,斜挎一小包,手提小行囊,除了因腹水而微隆的小腹外,不像重病號倒更似旅遊者。滬穗兩地醫院意見相近,盡管過了最佳手術時間,手術又有風險,但,對猶存的一線希望,母親本人及我兄弟都不主張放棄,決定作最後的爭取。
從她住進腫瘤醫院的第一天起,她就與病區的醫患打成一片,對病友噓寒問暖,隻見她春風化雨,從未見愁容滿麵,還不失時機地與病友切磋英語!我則謝絕一切邀約,專心致誌地照顧她,陪伴她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每天騎單車往返住處與醫院間送湯送菜,履行兒子應盡的職責,藉以減輕積壓在心頭的負疚感;而她,正重拾信心,準備迎接一生中第三次與病魔抗爭(另一次是因追攆班車摔跤而導致胯骨骨折)——雖已是七十五歲高齡。
事實是嚴酷的。手術雖然成功,術後也有過短暫的緩解,她頑強地度過了術間的痛苦,但術後並不理想,在最後的五十多個日日夜夜裏,她仍與醫護人員緊密配合,不落一滴淚,不喊一聲痛,依然熱切地關懷著周邊病友的安危,四病區都知道有位堅強的李奶奶!但畢竟積重難返,回天乏術,母親於1991年3月31日淩晨與世長辭。遺憾的是臨終前目光散漫、神誌恍惚,不及留下片語隻言,令我們於悲痛中平添一份悵然。
籌辦母親追悼會的過程中,整理遺物時除了幾本《英語學習》雜誌外,還有一本記事簿,竟然她發現其中一頁書寫工整的文字,原來是她在廣州確診癌症準備手術前寫下的遺言:
人生的路途總歸有個盡頭,我已超過七十歲,不能算是短命了。雖然我知道現在手術很安全,醫學很昌明,到底內髒裏的毛病自己無法掌握,也許能平安度過;也許生命就此結束。
我不迷信,一切從簡,骨灰撒向大江或平原,讓我的靈魂自由飛翔。假如真的有靈魂的話,我將竭盡全力,庇護、保佑我的親人,絕對不會加害於親人。所以不要害怕。
我要求你們親密團結,互相幫助。你們各人都有一個幸福的小家庭,我也就無牽無掛了。
不要悲傷,不要難過,天下的父母總要早走一步,這就是人生的規律,任何人亦無法改變。保留我的照片,讓小輩記憶中有我這麼一個人!
1990.4.15手術前夕留言
母親的遺言中,以她的通達和知性,不需任何注解,冷靜而完美地詮釋了自己的一生。
五十天後,我親自搭乘班機將母親的骨灰送往廣州與父親同穴,讓他們繼續相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