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把慣常的罵人話說了幾遍，餘大娘開始過來撕扯餘母。餘非凡從地裏拾起個大土疙瘩抬手一仍，不偏不倚的砸在餘大娘身上。餘父也跟餘伯招呼起拳腳。餘伯畢竟年紀較大，多挨了幾下。這次餘非凡家少有的打了次勝仗，解恨的回了家。
不久餘兵得到消息，拿著砍刀跟餘伯一起向餘非凡家衝來，老遠就罵罵咧咧的喊著。餘非凡看見了心裏一緊，趕緊抄起了鐵鍁。眼看他們就要到門口了，他心跳的厲害，緊緊的握住鐵鍁。這時候餘父咣鐺一下把大門關上，把家人都反鎖在屋裏。
餘兵在外麵大罵：“你有本事把門給打開！”餘父也不回應，隻是攔著家人不讓出去。餘兵一家在門口罵了一陣子，就被村人勸回去了。然而這事還沒完，幾天後餘父出去辦事，走到小河邊的時候被預先跟蹤著的餘兵結結實實的打了一頓。
餘非凡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除了想或做與性相關的東西之外，又多了一項：反複咀嚼被欺負的痛苦，幻想有一天能長大報仇。他看過很多武俠小說，每個主人公最終都大仇得報，攜美女而還。他無數次的憧憬這一天。就這樣日子很快過去了，這學期期末考試，餘非凡終於創紀錄的取得了42名的成績。
11
暑假裏，張明坤家出事了。他媽趁他爹出去打工的時候，晚上跑來跟我們村的醫生老秉貴天天睡在一起，這事被他爺知道後，糾集了一幫村人，半夜砸開了老秉貴家的門，把他抓回張莊綁在樹上打。上前打的人太多，下手也不知輕重，老秉貴不知被誰打斷氣了。事情一鬧大，公安局就開著小寶車來把他爺爺抓走。他們村裏搞了個千人寫聯名信，說他爺是除暴安良、維護正氣，請求無罪釋放，但最後他爺還是被判了幾年刑。他爹聞知後沒臉回家，到處在外流浪。不久又有記者把這事登在了當地的報紙上，擴大了受眾麵，周圍幾十裏的人有事沒事就聊這個。張明坤每天陰著臉一言不發，餘非凡也不敢再找他玩。
老秉貴其實是個很好的鄉村大夫，既會看人，也會看牲畜家禽。餘非凡小時候多病，動不動就咳嗽，常來老秉貴這兒打針。老秉貴每次細心的擺弄著他的細玻璃針管，每次紮針都很輕柔，基本上不疼，不像別的一些鄉村醫生，紮了好幾次都出血了還紮不到位。因此老秉貴一死，餘非凡就想這下他的屁股該遭殃了。
一般來說農村裏長輩去世了是應該放電影的，但這是不光彩的事，他的兩個出嫁的女兒也就沒請電影。餘非凡隻有晚上去看吹嗩呐湊熱鬧。剛去站看了一會，餘母過來把他喊走了。平時餘母最愛看熱鬧的，這次卻沒往人前站。晚上漆黑一片，餘母提著一個大竹筐，帶著餘非凡來到一塊苞穀地裏。那時早苞穀穗剛剛成熟，可餘非凡記得他家沒種早苞穀啊。但餘母卻走到地中間，很快掰起了苞穀穗，一邊掰一邊狠狠的說：“讓你不要臉，讓你欺負我！”餘非凡終於明白這苞穀是餘伯家的，他聽著風吹的苞穀杆呼啦啦響，不知該說什麼，隻是呆立在那兒。
餘兵平時到處晃蕩，在家的時候不多，吵架的主力一般是餘母和餘大娘。一次例行的吵架結束後，餘大娘聲稱自己腕上的手表丟了，說是撕扯中被餘母擼走的。餘母聽到大為氣憤，拉著餘伯母到離村幾裏的老君廟賭咒發誓，餘母跪在神像麵前，咬牙切齒的說：“如果是我拿的，死我兒子；如果不是我拿的，死你兒子。”
這個暑假餘非凡過得分外沉重。餘母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差，常常為了一件小事就莫名其妙的發起火來。她總說自己的耳朵癢的厲害，不斷的把火柴頭塞到耳朵裏掏來掏去，地上掉滿了火柴棒。夏天的晚上全家都睡在外麵。一天半夜餘非凡被尿憋醒，忽然聽到餘母坐在鋪著涼席的地上自言自語的說：“這娃的學習咋變這麼差了？”餘非凡心裏一驚，久久難以睡去。
12
高二開始文理科分班，除了十幾個理科成績很差的同學選擇了文科外，大部分同學都選擇讀理科，老師也還是原班人馬。在餘非凡看來，文科是智商欠缺學不好理科的人才會讀的，因此沒有遲疑的留了下來。湯誌理單獨找他談話，說既然留下就好好學，否則對得起你爹媽？餘非凡很慚愧。
一咬牙，他把自己的被褥一卷，抱到教室，塞到講課桌的兜裏麵。他決心以後就住在教室，並給自己下了死命令，一星期頂多隻能做一次那種事情。每天晚上10點晚自習熄燈後，他就點上蠟燭，先把四張課桌並在一起，鋪上被褥，然後坐下來學習到12點左右才去睡覺。
國慶時回家幫忙收秋。餘非凡的爺爺種了幾畝黃豆，在麥場打完黃豆後，說自己的柴已經夠燒，剩下的黃豆稈讓兩個兒子各自拉一半回去。等餘非凡跟餘母拉著老車到場裏一看，黃豆稈已經被餘兵拉走了大部分，隻剩下一些碎枝破片。餘母氣的跳起來，一回來就大聲吵鬧，說都是老掌櫃一直偏心，才造成了今天鬧翻的局麵。這話被餘奶奶聽到，她就掂著小腳跑到前麵院子裏，嘶聲辯解。餘母趁機數落了自嫁到餘家以來受到的種種不公待遇，一筆一筆的算帳。餘奶奶見勢不妙，就變換了對策，一歪身睡在地上開始老淚縱橫的訴說：“是我沒良心啊，是我一直對不起你們啊，我二兒子受大委屈了，從小不讓他吃不讓他喝啦。”一邊說一邊劇烈的咳嗽著。餘非凡見勢不妙，就趕緊跟妹妹一前一後把餘奶奶抬回了後麵的家中。餘母氣憤難平，徑直朝村南頭田地裏的深水井方向走去，這井裏曾經淹死過倆人，餘父和餘非凡忙追上去，把她強行拉了回來。餘非凡回校前，放心不下，在家裏桌子上留了個紙條，上寫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忍一時風平浪靜，忍字頭上一把刀，總有一天要秋後算帳的”。
餘非凡從趙德仁那兒借來一本書，叫《平凡的世界》，他對這本書非常著迷，連續看了好幾遍。孫少平，一個農民子弟，煤礦工人，能得到省委副書記女兒的愛情，他餘非凡難道就不能成就大業？一定得努力學習，等大學畢業，有權有勢了，還怕報不了仇？他一遍一遍的幻想著：將來有一天，他帶著人，把餘兵打得跪地求饒；讓餘母狠狠的扇餘大娘的臉，直到扇夠了為止。高大蠻橫的餘兵，一直是他心中極度仇視而又無法攻克的一個堡壘。
13
這次期末考試餘非凡終於小小的揚眉吐氣了一下，他取得了全班第10名。湯誌理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表揚了他：“看看人家高大全，忙的頭發亂成那樣都沒時間理，床單被子上全是粉筆沫，一看就是非凡的人！”餘非凡為終於能夠勉強回家跟父母交代而鬆了一口氣。回到家裏告訴父母，他們果然很高興，餘父說：“真害怕你掉下去再也上不來了，但千萬要記住繼續努力，別一瓶子不響半瓶子咣鐺。”
春節時餘父照例寫對聯。他的毛筆字寫的不錯，每年周圍鄰居都買了紅紙給他讓幫忙寫，這樣比直接在外麵買印刷好的對聯要省錢。餘非凡一邊給他裁紙弄墨，一邊看他寫字。他最喜歡寫“天增歲月人增壽”、“天上有月地下亮”、“耕讀之家”之類。寫完後還剩一些紙，餘非凡興致所致，也胡亂塗鴉起來。當然，餘非凡毛筆字寫的很差，小學時做書法作業，把“好好學習”寫成“奶奶學習”，被老師大大當中羞辱了一番。長大後餘非凡才明白，這其實是因為自己不是作協主席或其它的什麼官。
餘非凡本來都不想再搭理他的爺爺奶奶，但餘父告訴他，不管怎樣，跟老人鬧別扭是禮虧的，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餘非凡想想也有道理。於是他大年初仍然去爺爺家拜年，一看他的茅屋門口居然貼著自己胡亂寫的而且還不工整的對聯：“天增歲月狗長牙”、“天上有月地下暗”。他覺得奇怪，自己隨便練字的東西怎麼跑到門上了？一問才知道：原來給餘爺爺寫的對聯少了一副，於是餘父就讓餘妹隨便拿了一副剩餘的，也沒細看就貼了上去。餘爺爺笑著對餘非凡說：“看你寫的，天上有月，地下怎麼會暗了？”門前站著一群拜年的人都笑起來，餘非凡答道：“天上有月，說明是晚上，晚上還能不暗？”但他心裏還是覺得不妥，等春節過了幾天就偷偷的把那幅對聯撕下一大半。
餘非凡去姑姑家走親戚，不巧的是剛好餘兵一家也去了，餘非凡隻有躲在灶火。到吃飯時間，姑父讓他到堂屋去他也不去。餘兵也過來說：“凡娃，去堂屋吃啊。”餘非凡沒搭理他。這時餘兵老婆黑著臉狠狠的罵餘兵道：“賤！”姑父也說：“你吃你的飯，怕他幹啥？”餘非凡反駁道：“誰怕他？”話沒說完眼淚快要流出來了，他隻好努力的控製住，隨便吃點餃子就不顧勸阻要回家。
14
人算不如天算。開年以來，新聞裏天天說要迎接全國人民政治生活裏的兩件大事：香港回歸和十五大。不料春節一過就變成了三件：小平同誌逝世了，連CCTV的元宵晚會也被停辦。革命前輩們紛紛離去，餘非凡記得去年和前年分別是陸定一和陳雲。
湯誌理把自己家的電視機搬到了教室，讓同學們看追悼大會及介紹小平生平事跡的節目，並且把小平同誌的遺照掛在教室正麵的牆上的高處。劉惠峰趁課間休息時，把椅子搬到講台，人站在椅子上，用鋼筆在肖像的嘴唇上畫了兩撇胡子。餘非凡想這可不得了，想幫他抹掉，黑墨水又不易清除。這時湯誌理進來看到，把劉惠峰叫出去狠狠的訓了一頓，勒令他把畫像收起來。總算沒出大事，餘非凡和趙德仁這才鬆了口氣。趙德仁對劉惠峰說：“虧你也是喜歡談政治的人，政治敏感性這麼差？！”
其實湯誌理是個不錯的人，很關心學生。他在班上公開說同學們有事難以解決就找他。同學有病到他那兒熬中藥，把錢和貴重物品都交給他保管。餘非凡的一厚遝飯票也放在他那兒。一天晚上8點多晚自習的間隙餘非凡去取點飯票，外麵的門沒關，他就徑直走進去。裏麵的門也沒關，錄音機裏在放著歌曲：“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有人影在屋裏晃動，他正要往裏走，忽然間愣住了。他發現楊雪也在裏麵，湯老師站在她後麵，胳膊環繞著她，兩隻手居然伸進她的紅色外衣裏，並直探到胸前，把她的胸前撐的很高。楊雪卻沒有表示出不滿，還嬌笑著低聲說些什麼，因為有音樂，聽不清楚。餘非凡真想湊近點多看一會，但又覺得很不妥，趕緊悄悄溜走了。回去後腦海裏不斷出現這個畫麵，不得已用手連續動作了好幾次。
張明坤也恢複過來了，他隔段時間就會喊餘非凡晚上一起去操場玩。在漆黑的操場裏他告訴餘非凡說這個世界快要滅亡了。他說這是唐朝的袁天罡、李淳風在《推背圖》裏預測過的，外國的一個叫諾什麼丹的也是這麼說的，基督教的聖經裏也這麼說，從國際上巴以衝突也能看的出來。他還要教餘非凡練一種叫香功的氣功，說是練了就會有特異功能。無奈餘非凡不太相信這些，覺得反正天塌壓大家，說現在忙的很，沒空練。於是張明坤就神秘的從衣服裏掏出一本書來，說是《推背圖》，讓餘非凡好好看看。餘非凡回去後翻了幾頁，紙張很粗糙，內容基本上看不懂，就把它丟在了一邊。
餘非凡的成績越來越好，這期已經升到了全班第五名，在整個階段一千多人中排在了前三十。但教室裏光線不夠，他的眼鏡度數也從200度飛升到700度，每隔幾個月都要到校外的眼鏡店裏揀幾塊錢的的鏡片換上去。餘父激動的一遇到親戚朋友就拿獎狀給人家看。但餘非凡感覺到高中代數尤其是函數學起來仍很吃力，部分內容並沒有理解透徹，不像初中時沒有不理解的東西。幸虧中國的考試，不理解也無所謂，會做題就行，隻要做題夠多，考試就沒多大問題。
15
餘奶奶其實很疼愛餘非凡，隻要他去茅屋串門，就時常偷偷給他塞幾個自己親戚來探望她送的糖果，甚至有次他不小心把餘奶奶心愛的收音機摔到地上不響了，餘奶奶都仍然笑嘻嘻的，這要換了是別人摔的早發火了。通常餘奶奶會在給了餘非凡一點小恩小惠後對他說：“你長大有本事了可不要忘了奶奶。”餘非凡聽了許多次之後終於不勝其煩，說：“等我長大，你就死了。”餘非凡並不是要故意要氣餘奶奶，他是個實誠的孩子，在他的想像中自己長大有本事要等很多年，而餘奶奶現在都這麼老了，還能活那麼久嗎。餘奶奶聽到這話很不是味，憤憤不平的到處去給村人講。餘母教訓餘非凡說：“你真是二球！這話能說嗎？”
不料這話就應驗了。這個夏天餘奶奶步行去十幾裏外的大姑家探親，在路上被一個騎自行車的婦女撞了，撞了之後就跑了。那時南京彭宇案還沒發生，有路人經過，就主動把她送回家。但餘奶奶到家後一直喊腿疼，當時餘父在外打工，餘伯父就推著老車鋪上棉被把餘奶奶送到了縣城的醫院，醫生說老人本來就有嚴重的哮喘病沒治，再加上這次骨頭被撞碎恐怕很難康複。於是餘伯父就把餘奶奶又拉回家，由鄉村醫生天天給她輸液。大約兩個月之後，在香港回歸和十五大之間的某天，去世了。
整個暑假餘非凡都在補課，餘母騎自行車跑學校來通知餘非凡回去吊孝。餘非凡聽到消息也沒啥太大感覺，到家後跪在棺材前幹嚎，哭不出眼淚，隻有把頭低下來讓外人看不見。餘非凡的三個姑姑各請了一晚的電影，於是餘非凡就連看了三個晚上的電影，最好看的是《雲海玉弓緣》，裏麵漂亮的厲勝男姑娘在嫁給金世遺的新婚之夜口吐鮮血而死，不是處女紅，太可惜了。餘非凡為此專門在看完後的深夜專門跑到打麥場的麥秸跺裏發泄了一次，以示哀悼。
餘父也回來了。兩兄弟開始討論醫療費、喪葬費及餘爺爺的撫養問題，餘伯父說是都怪餘非凡寫的“天上有月地下暗”，要求餘父承擔後果。於是本來已經冷戰很久的雙方陷入了新一輪的爭吵之中。餘母不善言辭，經常居於下風。餘非凡在家的幾天都是在無休止的吵鬧中度過的。多年以後，他看到新聞中六方會談一次次的失敗，就對參加會談者充滿了同情：六方一起吵啊，人居然沒有瘋掉？
得想辦法結束這種局麵，餘非凡心說。他苦思冥想，終於想到一個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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