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傍晚三人吃過飯,天快黑了,在校門口前麵的路上溜達,對麵走過來兩個男青年,其中一個留長發,另一個胳膊上有個青龍紋身。紋身的人拍了拍餘非凡的肩膀把他拉到一邊說:“哥們,來跟你商量個事”。餘非凡不認識這兩人,隻是下意識的點點頭。趙德仁和楊惠峰以為兩方互相認識,就先走了。紋身的看他們兩個走遠,就說:“哥們,借10塊錢。”餘非凡看這陣勢就明白了,他結結巴巴的說:“我身上沒帶錢。”“那好,我們在這兒等著你回去拿。”“嗯”,餘非凡小聲應了一聲,就急忙轉身離開,又不敢走的太快。
跑到寢室,餘非凡坐在自己的床鋪像小學作文中撿了錢包似的開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他想起老鄉孫天帥,在廣東外資企業打工時麵對韓國女老板命令下跪否則開除的威脅,在場的工友全都跪下了(當然,多年之後,我英勇的留學生在韓國街頭腳踢韓國人,為中國同胞報了一跪之仇),隻有他堅持站著,被譽為爭回國格的“不跪的人”,在全國名噪一時,還被保送上了大學。
其實餘非凡也曾經做過“不跪的人”。上初二時,學校嚴禁看武俠小說,專門組織了檢查組白天晚上到處搜查看小說的人,學校的保安也是檢查組的人。那段時間正好餘非凡正沉浸在武俠小說裏不能自拔,把每周省下來的菜錢用來去校外的租書屋裏租書,每天兩毛錢,沉浸在武俠世界裏廢寢忘食。一天晚自習後他偷偷躲在教室裏看《鬼堡》,不知何時保安就衝上來把書收走了,害的餘非凡為了還人家的書倆月沒吃過菜。這保安是我們鎮上出名的小混混,那時正是夏天,為圖涼快學生們晚上都睡在操場的樓頂上,餘非凡一天晚上跟同學談起此事,隨口罵道:“這個流氓……”不成想保安剛好巡邏來到這兒聽到了。他顯然不認為自己是流氓,於是喝令餘非凡跪下。餘非凡一屁股坐在地上,決不下跪。他就抽出皮帶在餘非凡身上抽了半天,直到圍觀的同學看足了好戲後怕出事才勸下來。沒過多久,餘非凡的棉被也丟了,不用猜就知道是這保安幹的。暑假裏他沒帶棉被回家,餘母抄起柴火棍往他身上打,他也不說話不躲閃。餘母是心疼被子,上哪弄新的啊?餘非凡心裏明白。
經過反複權衡,餘非凡就向還在寢室的同班同學借了10塊錢,回到原地。那兩人接過錢說:“媽的咋這麼慢?”,然後不緊不慢的走了。因為覺得丟人,這事他一個人也沒敢告訴,但憋在心裏很不是滋味。他一直在想:中國可以說不,我不能說?
6
一到月底放假,餘非凡就把除了內褲以外的髒衣服裝好帶回去交給母親去洗。起初他一直是騎自行車回家,但這輛自行車已經用了十幾年,太破舊,在一次回去的路上車把跟車前撐忽然脫節成兩半,沒法騎了。這就是賣廢鐵也值點錢呢,餘非凡隻好一邊肩膀扛一半,把剩下的二十裏路堅持走回去。跟餘母商量以後怎麼上學,餘非凡說:“幹脆坐公汽吧到縣城就三塊錢,剩下的幾裏路走就行了。”但餘母心疼錢,說:“一來回六塊哩,你看能不能找同學借個車子回來。”餘非凡一賭氣說:“人家誰的車子自己不騎?幹脆我以後盡量不回來算了。”餘母隻得妥協:“咋能不回來呢?好,你就坐汽車吧。”
餘非凡回家時隻有餘母和妹妹在家。餘父經常在外做泥瓦工,每年除了割麥、秋收等農忙時在家外,其餘時間都在外麵給人家蓋房子。他參與過的工程很多,從縣城的大小建築到北京四中、上海交大都去過。以前他一直在本地幹,後來發現在大城市裏工資高,出去一個冬天能掙兩千塊呢,於是年年跟周圍村的人一起出遠門,到臨近春節時回來。
他妹妹在十幾裏外的初中上初一,隻有雙休時才回來。平時隻有餘母一人在家,伺弄著十幾畝地,還養了一頭老母豬、兩隻羊和幾隻鴨子。每次餘非凡回家,餘母都會專門煮些鹹鴨蛋讓他帶回學校吃。這次回家快冬天了,剛好逢著老母豬要下崽。怕凍著豬崽,晚上她在豬圈旁邊生了火,坐著等母豬生產。
半夜裏餘非凡都睡得迷迷糊糊了,忽然被餘母的大嗓門吵醒了:“
下了,下了”。他慌忙爬起來,一看,第一個豬娃已經出來了,身上光禿無毛,亂七八糟的粘附著一種讓人厭惡的條狀液體。餘母很興奮,不停的忙著添柴加火。可是第二個豬娃剛下來,他們發現第一個已經倒在地上,死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連接的一生下不久就死。餘母的臉由晴轉陰,急得團團轉,嘴裏不停說著“咋辦,咋辦哩”。直到眼睜睜的看著二十多個豬娃都死了,她把手電筒扔在一邊,不顧土地的冰冷,一屁股坐下拍著大腿嚎啕大哭起來。
餘非凡也目瞪口呆的站著,他萬分沮喪的想:難道是我自慰,老天爺給我的懲罰?
7
冬天到了,冷的不行,餘非凡隻帶了一床蓋的被子,沒辦法隻好跟隔壁的同學擠在一個床上,很快他發現自己腳上長了腳氣,鑽心的癢,隻好把腳放在床板或者水泥地上使勁的磨蹭,直到蹭出血來,癢勁就會減輕一些。
他們的寢室在三樓,有三間瓦房那麼大,住著一個班裏六七十名男生。在寢室外麵幾十米的地方有個簡陋的大廁所,整個學校的男性共用。寢室的鑰匙隻有兩把,由班幹部保管。本來起初晚上門隻從裏麵掛上而不上鎖,但無奈小偷多次光顧,沒辦法,在某次把一名內賊綁到旗杆下打了一頓開除之後,就改為晚上必須反鎖。屋裏雖然放了兩隻大尿桶,但每晚都是很快就灌滿了,大家就對著牆根尿,搞的屋裏尿臊味極大,不過時間一長大家也都習慣了。某次一同學晚上秉燭看小說,不小心睡著了,蠟燭燃完都不知道,燒著了被子。該同學半夜被烤醒了,一把扯起被子扔在地上,說:“都起來,快澆尿!”於是一幫人爬起來揉著眼睛,手扶著人肉水龍頭都向被子衝去,很快大火就被撲滅了。該同學惋惜的說::“哎,被子也不能用了。”大家都笑道:“不是你讓澆的嘛。”但一直這樣下去非把寢室的牆根衝垮不可,大家不約而同的把目光轉向了後窗,高空作業既聲音清脆,又具有一定的挑戰性,很快成了廣大同學的首選方式。這樣造成的後果是過路的人們每次經過寢室後麵的空地時都捂住鼻子快步走開,怕被熏倒。
一天半夜,忽然醒來,那雪正下得緊。餘非凡哆嗦著身子,按慣例爬向了窗台,打開左邊的玻璃窗,右手扶著玻璃窗的框架,迷迷糊糊的開閘放水。剛放了一點,就聽到了下麵有人喊道:“啊呀呀,他媽的,誰幹的?”
餘非凡心知不妙,估計是澆到人身上了。他硬生生的把尿憋了回去,迅速爬回了被窩。根據聲音可以判斷出被尿撒到身上的是個老師,而且過會他就知道一定是位物理老師,因為他能根據這尿的勢能大小判斷出從哪一層澆下來的。他很快爬到三樓,用腳狠狠的踹門,吼道:“誰幹的,你給我站出來!”吼了很多遍,餘非凡心裏很害怕,但堅決的沒有站出來。很多人被吵醒了,開始嚷嚷,但沒有人願意起來開門。物理老師無奈,隻有把河南話中與生殖有關的內容翻來覆去的重複了幾遍,終於也架不住冬天的嚴寒,悻悻而去。
8
期末考試很快到了。餘非凡從小視考試為兒戲,隨便一考幾乎就沒有出過前三名,但這次卻不禁暗暗擔心。這一學期上課時經常精神不振,胡思亂想,連老師講三角函數都能聯想到三角戀愛。習題又做的少,很多內容都印象不深。尤其是代數,代數老師是剛從師範院校畢業的年輕人,上課時喜歡東拉西扯一些東西,這些餘非凡其實很喜歡聽,但有一次他說小山智利嫁到日本後居然在亞運會上打敗了鄧亞萍,真是個漢奸婊子,幸虧今年在天津雪恥了,要不然非把她弄死。這話使餘非凡對該老師莫名的反感,對他說的話也不大放心上。可是高中代數比起初中代數難度大多了,很多重點問題他都沒弄明白。於是考前幾天他強迫自己戒了那事,突擊溫習了幾個晚上。
可惜考試時楊雪的座位緊靠他的後麵,這讓他身心不寧,無法集中精力。楊雪伸直雙腿,一雙漂亮的紅皮靴直逼餘非凡的眼睛。他一邊看著那些陌生的代數題,一邊控製不住的去想摸一摸人家的腳。當然餘非凡一直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他隻會浮想聯翩,想到那晚在寢室裏那個城裏的高個男生說的話:“如果能跟周慧敏睡一覺,我就算死了也值得!”他就想如果能跟楊雪……立即他又為自己產生這樣齷齪的念頭而自責,覺得自己真不是人,太無恥了,褻du了人家純潔高貴的姑娘,然而他又想到平凹老師的“此處省略××字”,這使他無法安心答題,既感到焦慮,又充滿渴望。他記得好幾天沒那個了,終於忍耐不住,上身坐端正,兩手放在試卷上,下麵卻一條腿壓在另一條腿上壓迫摩擦…..完畢後,考試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他的心跳的厲害,幾乎沒法答題。
忐忑不安的等到結果,餘非凡這次考了全班28名。從全班第一跌到28,這讓湯誌理很生氣。但湯誌理又抓不到他不好好學習的把柄,隻有在班上不點名批評道:“有的同學,成績下滑這麼厲害,不知道天天在想什麼,你對得起誰啊?!”湯誌理似乎對他已經失望,估計是覺得他資質不行,提問也不再點他。餘非凡雖然有些失落,但也樂得避免了被點名卻回答不上來的尷尬。
餘非凡最擔心的是家裏那一關。小時候每次考試隻要出了前三名,挨打幾乎是無疑的。當餘非凡戰戰兢兢的把成績單交給剛剛打工回來的餘父並告訴了名次之後,出乎意料的是餘父隻是歎了一口氣說:“你已經長大了,以後不會再打你了。學校遠,大人也管不了你,你該學著自己操心了。”聽到這些,餘非凡忽然有一股想哭的衝動。
9
緊挨著餘家小院的後牆,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本不想說是棗樹但事實上確實還是棗樹。餘非凡小時候每年都會爬上樹打棗吃。但這年春節前,餘非凡的伯父叫上兩個幫手去鋸這兩顆樹。餘父餘母得知後上前爭論,於是兩家大吵了一頓,鋸樹被暫停。餘父餘母很氣憤,餘母一有空就跑出去像祥林嫂一樣一遍一遍跟人家講述前因後果,邊講邊抹眼淚。因此這年春節過的很沒勁,連期待許久的大肉餘非凡也沒好好吃。
餘父兄妹五人,二男三女。餘非凡伯父家是兩個男孩,大的叫餘兵,比餘非凡大5歲,小的比餘非凡還小幾歲。餘兵從小就是個搗蛋鬼,長大後到處惹事生非,派出所都進去過好幾次。農村娃結婚早,餘兵18歲就娶了個鄰村的姑娘,跟父母住在一起。可沒住上兩年,餘兵兩口子跟父母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日子沒法過。於是兩方都吵著要分家。分家得有房子,餘非凡的伯父就想方設法拚湊財物給兒子蓋房。
餘父、餘爺爺、餘非凡的伯父三家剛好排成了一排:餘非凡家三間瓦房帶一小院在最前麵、餘爺爺的兩間茅房在中間、餘伯家在最後,再往後是個小樹林裏。當年餘爺爺把大部分樹木栽在這個小樹林裏,現在都已長成。餘伯此時正值缺錢,就把小樹林裏的樹木都砍下來賣了。到蓋房子的時候一算計發現檁條不夠用,他就打起了餘爺爺房前的兩棵樹的主意。
餘母對此表示了嚴正抗議和強烈譴責。餘非凡很小的時候,餘母就不厭其煩的對他講自己嫁到餘家以來的血淚史。據餘母說,她家成分是地主,而餘爺爺家是貧農,她嫁過來也沒有一點陪嫁,因此餘爺爺和餘奶奶對她很不好,甚至動手打過她。他們一直歪餘伯父家,有什麼好事首先想到他們。餘母還說,餘非凡小時候,“兩老東西”說帶不動,隻顧後麵的小孩,也不管他。一次家裏蓋房子,父母要燒磚瓦,就把他一個人放到磚窯上讓他自己玩。他一不小心就從六七米高的磚窯上摔下來。餘父餘母發現後趕忙過來,發現他一聲不吭,嚇壞了,不過好在後來沒出事。這次本來小樹林的樹被他們全砍了,餘母就心理很不平衡,何況明擺著該歸自家的兩棵樹要被砍,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但餘伯堅持認為這樹是老掌櫃的,隻要老掌櫃不說話,別人無權過問。而餘爺爺此時支支吾吾,模棱兩可。於是兩家隔些天就吵上一次,本來表麵還算不錯的關係從此破產。
10
春天裏餘非凡回家。正值農村裏最漂亮的時節,小鳥在綠樹上唧唧喳喳,空氣中彌漫著槐樹花的香氣。餘非凡心裏蠢蠢欲動,一個人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把那點難以言說的情懷給排泄掉。下車時聞了聞,覺得身上有味道。到了家,看到餘母在灶火蒸槐花包子,他趕緊偷偷進屋把內褲換掉。出來後,他在院子裏遇到餘母,在陽光的照耀下,餘母臉上有幾道結痂的長傷口分外刺眼。他問道:“你臉咋了?”
餘母神情有些黯然,低下頭說:“用鐮刀割槐花的時候被洋槐樹的刺紮的。”餘非凡就進屋去看電視,但想來想去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又跑出來問:“不能吧?咋紮成這樣?”餘母一下子就爆發了,流淚道:“問啥問?還不是被後頭那個賤人給抓的?”
她邊哭邊斷斷續續的說出事情的經過。原來餘兵回來知道這事後,趁餘母下地幹活時找到幫手把兩棵樹都鋸掉拉回家了。餘母發現後就帶上餘妹去後頭吵鬧。餘伯母就把餘母的臉抓傷了,餘妹也被餘兵的老婆扇了好幾個耳光。
餘非凡聽了大為氣憤,向門外衝去。但馬上被餘母攔住了。“幹啥?你能打過人家?他們又不講理,不準去!”
餘非凡想了想,一個人回到正房東間的床上,啜泣起來。
回到學校,餘非凡每天都想著這事。經常人坐在教室裏,腦袋裏就翻滾著受欺負的情景。他一遍一遍的幻想著自己回去弄點汽油把後頭的房子給點了,或者去買把匕首捅死一個,但餘非凡內心知道自己不敢。小時候村西頭老五家的一頭豬經常到餘非凡家的地裏啃麥苗,被餘非凡發現後拿著鐵叉趕豬,誰知不小心真的把鐵叉插進豬的身體裏,眼看著豬身上的血汩汩流出來,餘非凡嚇得一個人偷偷躲起來。怕被人抓到算帳。好在那豬命大,過兩天居然自己好了。
放麥假的時候,餘父也回來割麥子。兩家的麥地緊挨著,餘大娘眼神斜視,把地界都看斜了,愣說餘非凡家的一行小麥是自己家的,割去了很多。講道理未果,餘父站在麥地裏指著她說說:“你真是個潑婦啊。”餘大娘說:“你才是個潑婦!”餘父無奈,對餘非凡說:“看看這種人的素質,連潑婦都不知道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