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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母娘家在餘莊西邊,離餘莊隻有三裏地。餘非凡有兩個舅舅。大舅年輕時是個溜光錘。有一年他去偷村東頭老秉力家的羊,被人家抓住了,人家要告官。餘父餘母給人家百般賠罪,弄了一桌餘非凡從來沒見過的好菜,還給人家賠了99元錢,才把這事給壓下去。本來他們最低要一百塊,實在借不到了。後來他又跟著本村的鄉村醫生當學徒,學會了看病抓藥,終於安生下來。但沒多久他給一個婦女打針,剛打上人就死了。那家人不依不饒,他隻好離開家鄉到處流浪,不料從此發跡。他嚐試著做藥材生意,居然越做越大。小時候餘非凡就聽他父母說大舅很有錢,他常對小夥伴們說:“我大舅在西安大城市裏,很有錢,家有幾十萬呢。”那時候,幾十萬真是個天文數字,無論咋說人家都不信。二舅則一直在家務農,二舅媽媽去世的早,二舅家的表哥、表姐們中學畢業後也都陸續去了西安投奔大舅,在那兒開小商店,慢慢都站穩了腳跟。二舅一個人在家,隻種了一點點地,每天沒事就去鎮上喝茶,日子倒也過的悠哉。
餘非凡想到大舅,他覺得有錢就有勢,有勢就會有辦法,因此決定向大舅求救。他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把事件的來龍去脈簡述了一遍,並在結尾煽情的說:“我的母親,你的妹妹,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被人家欺負成這樣?”餘非凡的作文寫的很好,總被語文老師當作範文念。因此寫份充滿感情的信並不難。
不料信剛寄出,爭端就得到解決。餘父聽從了親戚的勸告,主動表示退讓一步,承擔了餘爺爺的養老,並負擔了一半醫療費。但要求餘伯家歸還兩顆樹的價錢,自己看著給,十塊不嫌少,一百塊不嫌多。餘伯家算了算自己占了便宜,就答應給餘父十塊錢。餘父當著眾人把一張大團結撕得粉碎。餘大娘則把所有的碎片撿起來,粘在一起,並得意的對村人說:“粘粘還能使。”事情總算結束了,全家都仿佛一塊長久壓著的大石頭落了地,異常輕鬆。餘母啪啪的一連打了二十幾個荷包蛋。餘父說:“不管別人怎樣,咱家不能不養活老人。”
大舅打電話回來,說讓餘母去那住一段時間散散心。餘母不想去,說家裏活多走不開。在大舅和餘非凡的勸說下還是去了,春節前回來。聽她說,她在那兒每天給大舅家洗衣服做飯,也沒什麼別的事;餘非凡的那個年齡相仿的小表兄,調皮愛玩,學習很差,每次做作業都是打電話找同學,商量好價錢,然後同學替他做。餘母還對餘非凡說,你大舅家房子大,什麼都有,你這輩子能活到這地步就真中了。餘非凡頗不以為然,他覺得自己是個非凡的人。他相信自己今後一定是個大人物,一定會活的很有出息,一定能超過大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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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是很多人一生中最緊張的時候。尤其是高三下學期,黑板上用紅色粉筆寫著“距離高考還有××天”,每天早上一進教室就發現數字又變少了一點。除了少數明知升學無望的同學會經常曠課混日子外,教室裏同學經常是啞雀無聲,掉半根針都能聽見。大家都在明爭暗賽的埋頭苦幹,已經有十幾人把被褥搬到教室裏,你搞到一點,我就頂到三點。一到白天上課不敢睡,課間十分鍾全都趴在課桌上打起了呼嚕,桌子上書本堆的太高,隻看到一大片的後腦勺。學習最刻苦的一個哥們,一天下來幾乎不出教室門,打飯都是讓人幫忙帶的,解手都要等到萬不得已。有一次上課時沒憋住屙到了褲襠裏,熏得周圍的同學紛紛往後排擠,而他自己仍然堅持坐到了下課才去換衣服。連湯小四都不得不出來批評道:“熱愛學習是好事,但一定要注意個人衛生和飲食,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一天學校廣播裏突然號召要向張明坤同學捐款。餘非凡這才知道,張明坤在年初被查出得了白血病,現在鄭州的醫院裏做化療,需要很多錢。他這時想起已經很久沒見到張明坤了,原來出了這麼大的事。不過餘非凡並不打算捐款,因為他想起兩人搭夥吃飯時自己吃了不少虧,就當捐款也很多了。趙德仁知道後對他說:“再怎麼也不能不捐,別讓人以為你是鐵公雞呢。”餘非凡有點羞愧,一下子捐了10塊錢,捐上去後心想:“五大碗燴麵沒了。”
老師和同學們捐款都很踴躍,但大家都比較窮,一元兩元的捐,全校一共湊了將近一萬塊錢。錢收到以後,張明坤給學校寫了一封長長的感謝信,表示捐款名單已經收好了,畢業找到工作後一定會把錢還給大家。請大家放心,不管前麵是地雷陣還是萬仗深淵,都將一往無前,戰勝病魔。雖然在病中,但他的字仍然圓潤豐厚,很有名家風範。兩個月後傳來消息說:他死了,在醫院就地火化。白血病本來就是不治之症,何況是沒錢。死就死了,別人還得繼續活下去,他們班的幾個女生哭了一場後還得備戰高考,他爹仍然滿世界流浪,她媽回到縣城蹬三輪,餘非凡去汽車站坐車時偶爾還能遇到她,她看起來比以前蒼老多了。他想起了那本《推背圖》還在自己課桌裏放著,現在也不知道該還給誰,就留著吧。可惜畢業前整理書籍時,發現它忽然不見了,書丟了倒沒什麼,隻是裏麵還夾著很多張他跟同學的畢業合影,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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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不愧是中國最牛的大學,一次百年校慶能把全國折騰的轟轟烈烈。孔子後代、北大醉俠、“繼錢鍾書以來真正的幽默”的孔慶東據說要寫一本巨著《狗日的北大》來表達對北大的感情,讓餘非凡期待了很久。而縣一高中,也憑借一位本縣籍的全國知名的教育界人士的關係,請來了幾位北大學生給他們做報告。其中一位是從縣一高考上去的,明顯的農村孩子,不善言辭,他講了當時他鑿壁偷光、把教科書書基本能背下來的光榮事跡,教大家怎麼做考前複習。這些老師已經說的夠多了,而且還講的枯燥無味,未引起什麼反響。但另一位北大的學生會副主席就很出彩,長的像毛寧,又巧舌如簧,口若懸河。他說他一講完就要馬上回去到機場接北大海外校友,他說你們上課時聽講聽累了可以趴在桌子上睡一會再起來這樣更有效率,他說在北大可以看每一朵花開看每一個女孩,他說希望我們能相逢在未名湖畔一起指點江山,一席話引得學生們不斷發出笑聲、嘖嘖聲和掌聲。餘非凡不由的想如果能去狗日的北大該多好,但他清楚這事成功概率太低。本縣通常每年隻會出一兩個北大清華學生,自己的成績在全校可是排在30名左右。
湯小四對學生會副主席的話非常反感,他隨即警告學生不要聽他瞎扯,必須抓住最後的幾個月全力衝刺。大家都知道,他已經是學校教務主任的候選人。他帶的班是全校成績最好的,如果這次高考仍然第一的話,他就會成為學校最年輕的教務主任。
但沒多久湯小四就話少了很多,有幾天連教室都不再常去。學生們紛紛傳聞說,楊雪同學懷孕了,被她家人知道後隨即找到學校要說法。校長把湯小四狠狠批了一頓,本來要嚴懲,但考慮到他的教學升學率還不錯,另一方也顧忌麵子不願大肆聲張,就擱置了處分的事,但教務主任的位置肯定要泡湯。。
湯小四畢竟不是郭小四。郭小四偷文,還加入了中國作協;湯小四偷情,連教務主任都不能做。但他隻是短時間內沮喪了一陣,隨即就重振旗鼓,領著學生們向高考衝刺。
餘非凡們每天都在做模擬試題,黃岡題、海澱題、華南八省一市題等沒完沒了。這學期他父母給他加了生活費,他已經不在學校食堂吃飯了。每天在外麵飯館早上胡辣湯油條中午燴麵板麵,真過癮,而且外麵的飯館不像校內,很少能看到青蟲、蒼蠅、毛發、鐵絲、煤油等物,吃著放心。考前的有段時間,他在飯館的電視上看到每天都在播放球賽,每天都在唱“狗狗狗咬你咬你咬你”,餘非凡無法理解都快高考了居然還有人關心這個,自己連那件事可是都幾個月都沒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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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開始了,整個學校進入了緊急階段。在三天考試時間裏,學校破天荒的每天給每個考生發了兩枝葡萄糖,並且在食堂了煮了大堆的雞蛋用竹籃抬到教室給學生免費吃。湯小四也不再要求同學抓緊學習。他每天都說要放鬆放鬆爭取到最佳狀態。每天早上他總是第一個起床,然後跑到宿舍、教室及一切有學生睡覺的地方,叫醒學生,清點人數,然後不厭其煩的說各種注意事項。
學校雖然要求不能多吃,但餘非凡第一天還是吃了六個雞蛋,一上午肚子漲的不行。這年的作文題目是《戰勝脆弱》,可餘非凡怎麼也戰勝不了憋在身體裏的大便,忍了很久還是不得不跑出去拉掉。第二天他隻敢吃了兩個。
第一天考下來,餘非凡感覺還湊合。就是天太熱了,蚊子又多,寢室太悶,教室被當作考場不能睡了,他隻有拎著席子和一條被單去操場睡。操場裏有微風,蚊子少,人也不多,開始還有人竊竊私語,不久就靜寂了。但餘非凡不知怎麼的,忽然睡不著了,數綿羊也沒用。他胡思亂想,一會兒想到自己的前途,一會兒想到了張明坤,一會兒他又為自己睡不著覺而著急。越著急越睡不著,他就想到了下半shen。本想忍住不做,但身體裏總莫名躁動,綿羊數到了一千多,還是不得已去做完那套既定動作。他第二天上午考數學時隻覺得心撲撲的跳,很是擔心,本來數學就是他的弱項啊。
考完後為示慶賀,趙德仁去校外買了個大西瓜回來,沒有水果刀,他把自己身上的削鉛筆的小刀片拿出來,看看比較髒,他就吐了點唾液清洗了,然後三個人坐下把它啃完。一起聊天時,餘非凡聽說楊雪被關起來了。她在最後一科考試時,看到坐在前麵的同學提前交卷,她居然想偷偷把前麵同學的試卷拿過來改成自己的名字,被監考老師抓到,當年考試成績作廢。
劉惠峰和趙德仁因為離家近,考完就回家了。那天晚上餘非凡又來到了操場。操場裏人很多,沒走的學生們都在操場坐著熱熱鬧鬧的聊天。他驚奇的發現居然有很多男女坐在一起的,而且還有拉著手的!餘非凡心中忽然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感情,他真想跟一個女孩坐在一起聊天,甚至把她摟在懷裏。可惜高中三年他跟女生說的話都屈指可數,隻有呆呆的坐在一邊,偷偷的聽人家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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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對每一個經曆過高考的人來說,高三暑假都是最輕鬆的,餘非凡做那件事的頻次大增。除了在小河裏外,餘非凡還經常去苞穀地裏。苞穀稈長的很高,一個人鑽進去,躺在地上,類似於單人版的《紅高梁》。夏夜裏,他經常一個人走在鄉間小路上,柔風吹的人心癢,皎潔的月光給地麵撒下了一層銀灰色的光芒。。他仰望星空,感覺是那麼的寥廓而深邃,就好像自己未知的命運。於是他坐在打麥場邊的一棵大榆樹上,閉上雙眼,開始了一番形而下的想像和動作。
高考分數下來了,餘非凡總分比重點線差了兩分,這比他估計的要低一些,他馬上把這歸因於數學考試前的那個晚上。事已至此,餘非凡已經沒機會去重點大學。當然,雖然餘非凡也曾幻想過到燕園去撒泡尿澆灌下未名湖的玫瑰,但他清楚自己的實力差的很遠,也沒啥可抱怨的,於是就耐心的等第二批普通本科誌願他報的那個大學。但從收音機裏把那個大學的招生名單從頭聽到尾,也沒找到自己的名字。這時本科的錄取都進行了一大半。餘非凡心說不妙,搞不好要錄取到專科裏了,那就隻有複讀了。餘非凡去過複讀班,一想到還得在那種沉默壓抑的氣氛裏再忍受一年,就頗有點不寒而栗。
發榜前一天餘非凡跟著母親去地裏除草,這塊芝麻地的草已經除了三遍,一下雨又長出來一層。餘非凡拔草時一連拔掉了好多棵芝麻苗。餘母訓斥到:“你不想吃油了!”餘非凡無語,半天才恨恨的說:“他媽的,這草真不要臉!”餘母歎了一口氣說:“你先回去吧。明天去城裏看結果。”
第二天一大早餘非凡騎上借來的自行車一氣趕到縣高招辦。牆上貼著錄取名單。餘非凡忐忑不安的從頭看到尾,終於從一個角落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餘非凡××工學院。談不上欣喜,但他終於送了一口氣:好歹考上了個本科。
這是華北一個煤城的學校。餘非凡根本沒報這個學校,是被調劑過來的。餘非凡去辦公室領了錄取通知書,專業是機械工程。
不管怎樣,餘非凡終於成為全村第一個大學生了。村裏人見了他都開始喊“大學生”,並且談起他來總帶著褒揚的口吻。就連小時候從燒磚窯上摔下來卻毫發無傷,也成了他命好的證明。但讓他不安的是,第一年學費雜費總共下來就要交約5000塊,這使得餘非凡家的金融危機比亞洲金融危機還大。雖然餘家一直種著十幾畝地,但每年扣除化肥農藥,再上交各種稅費,最後收獲的隻是國家按照保護價收購才6毛7的滿倉小麥。而餘唇上去北京幹活,包工頭把錢卷上跑了,兩手空空的回來。隻能去借,把親戚朋友都找遍,還差七八百元,當然有的是有錢不願意借。餘非凡在電視上看到,他們鄰縣有位首富叫吳天喜,給自己縣裏所有考上大學的學生每人獎勵1000-2000塊錢,真是令人羨慕。正不知該怎麼辦,他爺爺拿了個存折過來了,上麵居然有1000多,總算湊齊了。
還有一個麻煩的問題。他的戶口上的名字叫餘非凡,而上學時的名字是高大全,到派出所無法遷移戶口。餘父在派出所門口等了三天,給戶籍警塞五十塊錢他都不幹。還好,就在一家人熬煎的不行時,餘父打聽到一個親戚的親戚是縣政法委書記的司機,讓親戚幫忙打了招呼,輕鬆搞定。
餘非凡的妹妹這時初中也畢業了,因為成績差,自己也不想再讀,就呆在家裏。大舅打電話時聽說了,讓她去西安住十幾天,她回來後卻並不開心,她在日記中說什麼寄人籬下、被人訓斥,總之是種種的不好。不久她就跟著村裏的人一起去了廣東,那個地方叫東莞。村裏人念字念半邊,都叫東完,餘非凡怎麼糾正也改不過來。
一切就緒,就等開學了。餘非凡每天都看電視,新聞聯播的播音員李修平,還有天氣預報的楊丹,是多麼秀麗端莊啊,令他越看越著迷。此時正值中國的南方北方都在發洪水的時候,我抗洪官兵眾誌成城,奮勇救災。國家領導人在前線說:“中國人民,是不可戰勝的!”看著那些慷慨雄壯的場麵,餘非凡覺得自己也是不可戰勝的。餘母卻幾遍的交代餘非凡說:在外麵要小心,不要跟人發生衝突。萬一被人罵幾句,忍了算了,千萬別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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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花50塊錢專門定做的一雙棕色皮鞋,帶上一包煮雞蛋和一些衣服,餘非凡跟父親一起上路了。這是餘非凡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火車。因為沒有直達車,中途轉了兩趟車。晚上在洛陽等車的時候,他們把煮雞蛋打開,發現雞蛋沒煮熟,粘稠的黃白液體流了一地。一個穿製服的女人走過來,罰了他們5塊錢。半夜裏在不知名的小站等車的時候,餘非凡既興奮又緊張。他小時候雖然從書本上知道這個世界很大,但總懷疑其實隻有自己去過的本縣範圍那麼大。而現在,他離餘莊,不知道有多遠了。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氣候溫暖。一出站口,就看到有各個學校的誌願者打著橫幅接待新同學。餘非凡與父親坐上校車,汽車載滿了家長和新生,徑直駛到了學校大門口。下車後,一眼就發現“××工學院”六個金字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隻是“院”字上麵的一點不知被誰弄丟了,放到現在肯定會有人認為是哪位領導的書法藝術。走進大門,右邊是操場,左邊是一排破舊的兩層小樓,上麵寫著一行紅字“無產階級……萬歲”,中間那幾個字盡管已消逝,還是能讓你想起到三十年前那場宏大的運動。直往裏走,看到辦公樓前掛著橫幅“歡迎新同學”,主樓隻有四層,遠遠看去頗為低矮,別的樓也都在六層以下。雖然梅貽琦說大學不是有大樓而是有大師,可是連大樓都沒有怎麼可能有大師,餘非凡心中發涼,對父親說:“這學校這樣子,還上嗎?”餘父答:“人都來了,咋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