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立的兩個姑娘相差八歲,但都美若天仙。有一次視頻,大立問起千惠的表現,我就說:“什麼都好,就是我不太願意帶她出門。”
“怎麼呢?”
“太美了。”她的美確實有點困擾著我,比如陌生人的眼神會說,這是母女倆嗎?好漂亮的女兒。言下之意就是我比她醜多了,但更多的時候,我洋洋得意,心甘情願被人誤解著。作踐!
大立苦笑笑,一吹口哨,“露酷”從畫麵外躥進了大立的懷裏。“露酷”是隻純種的拉布拉多,長得很大了。我問大立,晚上真帶它上床睡覺嗎?我在他的空間看過很多張它和大立在床上嬉戲的照片,大立曾開玩笑說要把它訓練成導盲犬,老了就指望它了。
“不帶了,我擔心。”
“每天給它洗洗澡。”我以為大立是擔心狗狗身上的細菌。
大立卻一臉壞笑:“我怕壞事。”
“壞什麼事啊?你不是一個人了嗎?”大立不理我,笑意更邪一籌,我火了:“說啊,壞誰的事呀?”
“傻瓜。”大立回了這倆字,我突然鼻子一酸,有點想哭,但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我已經不想問了。
直到關了視頻,聊天結束時,大立才突然發過來一行文字:“因為它是一隻漂亮的母狗。”我這才明白他開了一個怎樣低級庸俗的玩笑,我笑噴了,而且之後好多天裏一想起來就覺得好笑。
4
女人總想為愛的人永駐容顏,攬鏡自照,我對自己的形象已深感歉意,再去見十七年前的戀人,說真的,我有點忐忑。不過,在機場看著大立走過來時,我突然湧起一股時過境遷的淒涼之感和物是人非的悲憫之意,我甚至有點後悔見到他。戀人一旦分手就不再相見,看來是明智之舉,那樣我們的心中至少還保留著熱戀時的模樣。
在見到大立的那一瞬間,我的激動突然平複了下來,似乎還有點難過,他已經完全不是我心中的大立了,雖然很多次我在視頻裏看著他,但總覺得那不是真實的,而眼前的大立,一絲一毫都難以逃過我的眼睛:他臉上的肌肉已經鬆弛走樣,溝紋下耷,皮膚黑紅粗糙,眼神不再溫暖,透出一股冷漠亦或是凶狠之類的氣息。是什麼樣的日子把這他折騰成這樣啊!
吃飯,洗浴,那個晚上,在我幫忙替他購置的小樓裏,我們終於在鬧掰了十七年之後麵對麵地坐了下來。我印象中這是第一次,熱戀中雖有翻雲覆雨,卻難得坐在煞亮的燈光下,冷靜地看著對方,說著條理清晰的話。
“真的回來了?”我像是要確認一下。
“可不是終於回來了。”他也仿佛還在夢中。
我們似乎習慣於隔著時空說話,突然這麼近距離地看著對方,竟有語塞的感覺,不過總算還在聊著。在說到他的妻子時,哦,他的前妻,大立變得垂頭喪氣起來,他說不想觸碰,那是他心中永遠的傷痛。我深感意外,因為這跟我之前從他那兒得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我猶豫著選擇恰當的話語:“你不是說你看不慣她嗜錢如命的癖性嗎?”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錯了,我算什麼呀,大不了是一個傾聽者,我有什麼權利這樣問呢。
大立抽出一支煙來放在鼻前嗅來嗅去,我說你抽吧,他說那樣會影響你。真他媽的變得快和日本鬼子一樣“冰冰有禮”了,我在心裏罵道。我試著換個說法:“既然這麼痛苦,為什麼還要離婚呢?”這個問題顯然有點矯情,而且不合時宜,大立果然還是沉默著。
過了許久,我都忘記自己問了什麼,大立突然說道:“離了婚,我,一無所有。”我一時無法明白這句話是他的真心感歎還是在故意回避我的問話,當初他去日本時不也是一無所有了嗎?難道他在意過嗎?如今不同的是人沒有了,也不對,準確地說,是妻子沒有了,孩子還在啊。我突然有一種自作多情的感覺,以至於還有點再次上當的感覺,隻是看著大立落寞的樣子,我不想再去爭辯這個話題。說到底,我從未被他列入過他的人生規劃,從一開始就是。
“你覺得男人和女人的區別是什麼?”我看似閑話。
“都是人,區別就在於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光看他的神色,我不知道他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見我一本正經,他又把話推給了我:“你認為呢?”
“我認為男人因為有性才對女人好,女人因為男人對她好才願意有性。”我故意語出驚人,想刺激他。
“有新意。”大立並不接我的話茬。不過,我也不是十幾年前的我了:“當初,”我猶豫了片刻,“你為什麼選擇吉美?”我重又繞到了主題上來。
“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他顯然不願回答。
“有!”我也固執起來。
“就像你為什麼還要幫我一樣,不是每件事都能說得清楚的。”他避重就輕。
“我能說得清楚。”我瞪大眼睛望著大立。
“哦?”
“我以為,我——還愛著你,或者說,還恨著你。”
“你以為?什麼意思?”
我以為我無法放下,這麼多年來也確實沒有放下,隻是籮筐裏的東西早已風化殆盡,我突然發現我挑在肩上的原來隻是兩隻空籮筐而已。我欲言又止,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知道,”大立的聲音像是從很久遠的過去飄來,那麼的空洞,“是我錯了。”這不是大立的風格,他大立做出的決定錯了也是鏗鏘有力的呀。我真希望自己沒有聽到,但我卻聽到了,而且聽得清清楚楚。我有失重之感。我運足渾身的力氣挑擔起身,這擔子卻輕如鴻毛,我一時難以承受其輕,腳步踉蹌,差點摔倒。我沉默著,退卻著。
大立故作振奮,改用一種輕鬆的口氣調侃我。“那你幫了那麼多的忙,我該如何報答你呀。”
“我有白色情結,你是知道的,買一隻薩摩耶送給我吧,一定要雄性的。”我把玩笑開得嚴肅認真,大立噎笑得抖落了手中的煙,重又撿起,起身找來了火,終於把煙點著了。
我望著他吞雲吐霧,他望著煙灰缸喃喃道:“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一天也沒有,你信不?”
“我信。”
“命中注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我信。”其實,我沒有以前那麼信了,什麼是命?無望和妥協而已,假如再活個五百年,你還會信什麼狗屁命嗎!“所以,我想我應該回家了,我媽總是為我擔心著急,這恐怕也是命中注定的。”其實,我媽會不會給我開門,還是個問題,但是我想天底下沒有哪個媽媽會真正拒絕回家的孩子。
大立抬起眼來望著我笑了,笑得心領神會,濃濃的笑意從嘴角暈展到額頭,下耷的溝紋拉扯著生動起來。他撚滅煙火,站起身來,張開雙臂。我像是又回到了那個秋風微醺的樹林裏,傾身與他做臨別一擁,我想這應該也是最後一擁,會不會有什麼滄海桑田那是以後的事了,至少現在我決定這是最後一擁。我不知道大立在這一擁中是心如止水還是雜陳了怎樣的五味六覺,於我就是一擁,我的心沒起一絲波瀾,它是那麼的平靜,既沒有了愛,也沒有了恨,雖然我一時也不知道心中還有什麼,但我至少知道心中沒有了什麼,這樣很好,我感覺。
責任編輯/董曉曉